第8章 飨宴

作品:《烈池焚粼

    深渊桃源。


    “……被他的父亲斩首?”堕佛眼底露出怔然,旋即瞳孔骤然一紧,心底闪过一个尘封许久的名字。


    却又很快摇了摇头,只当是自己是想多了。


    那位传说中从混沌月海诞生的蛇神,千年前堕佛曾遥遥惊鸿一瞥,面前的宫先生若要相比倒还是差远了。


    堕佛定了定神,甩掉瞬刻的震动道:“我的愿力确实能除病苦,延寿命,得安乐,免灾厄,使人临终往生极乐净土无垢川。”他苦笑了下,“但那是曾经,现在的我愿力尽失,况且起死回生与消灾延寿不可相提并论,仅仅凭借我一己之力根本不够,更别说一旦我现身人间……香王绝不会放过我。”


    “你只管做你该做的,其他需要什么我会解决。”宫粼淡淡道,旋即唇角弯起一线,反倒面露兴味的神色:“不过你究竟做了什么,以至于那位香王对你恨之入骨?”


    这时桃源巨楼外骤然一阵喧哗,市井鼓乐混杂,嘶喊此起彼伏。


    两条通体雪白的蛇逶迤而来,红瞳流转,径直攀着宫粼的手腕顺势蜿蜒而上,最后一一缠绕在耳畔,盘紧成环,信子轻颤,似乎在低声诉告。


    宫粼霎了霎眼,并不意外地轻“啧”了声:“真是个不省心的小东西。”


    “费了半天口舌,还不知道你这段恩怨究竟是因何而起,不妨先跟我说说。”宫粼说着朝街市方向走去,他并未多作解释,却天然有让人不自觉照做的能力。


    见状堕佛只得亦步亦趋地跟上。


    “其实时至今日,我也大惑不解。”堕佛说着手里还没忘揣上他那碗花花绿绿的菌子汤,“昔年乱世兵荒马乱,我曾著书一卷传于世人,得救者众多,凭此功德才终以成佛。后来大多数时候,我都待在坛场宝殿,只养了一只白鹤算作胁侍,甚少外出。”


    一旁的蜃楼看他这毫不体面的讨口子模样,又心疼又恨铁不成钢。


    “按照现在人类的说法。”堕佛一本正经道,“我是个死宅,”


    “……”


    宫粼无声地瞥了他一眼。


    堕佛:“后来即便是我足不出户,也时常能在信众口中听见香王菩萨的名声,他一横空出世,就迅速吸引了数量庞大的信徒,然而声名却是毁誉参半。”


    “哦?”宫粼被勾起了兴趣,“怎么说?”


    堕佛思忖着道:“起初是有传言,香王修成正果的功德似有蹊跷。彼时人间有一重光国,疫病肆虐,百姓流离失所,尸横遍野,香王带去除疫的药方,以一身之力平息此灾,他也因此得以飞升。”堕佛略一停顿,“然而从那之后,诸如此类的灾祸,偏偏香王总能三番五次地撞见,他的神力也因此日益壮大。”


    宫粼挑眉:“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他先肆意制造灾疫,再出面救世?”


    堕佛并未盖棺定论:“真真假假,我也不清楚,只能说自此不少神明暗中对香王便颇有微词,而这份不满陡然间在凡间传播得沸沸扬扬,如此这般,香王的信徒愈加忠诚且同仇敌忾。”


    “仇恨是锁链。”宫粼了然,“一旦有了共同的敌人,狂热便会自然而然地生根发芽。”


    “没错。”堕佛心有余悸道,“可以说,最初引起轩然大波的并非香王,而是他的信徒。香王的信徒哪怕曾经是温和良顺的性格,也会逐渐变得好战暴戾,以重光国为首的百姓几乎人人皆兵四处征伐,一时搅得人间大乱。”


    宫粼眉梢轻挑,一听便懂:“他在用业力养孽。”


    堕佛不置可否:“周围诸国接连兵败,许多衰败弱小神明在人间的坛场都落入香王手中,败军若是不愿皈依香王,也会遭至赶尽杀绝。事态愈演愈烈,等我注意到时,这场惨烈的‘香王之乱’早已在诸神间引发前所未有的众怒,凡人百姓也惶恐哪日自己会被波及,危在旦夕。”


    所谓坛场是以信徒数目划分的人间版图,哪位神祇在此地信徒最盛,这片土地便被视为祂的坛场,香火与供奉也随之归属。正因如此,坛场几乎等同于神祇在人间的根基,一旦失守,便意味着信仰的转移。


    甫一遥想旧年光阴,堕佛不经恍惚了片刻没说话。


    当年亲身经历过那场混乱征伐的蜃楼终于忍不住愤愤插嘴:“而且虽然谁都知道是香王在背后授意,可从始至终,明面上他都从未插手凡人间的争端,也就无从上告到神域请五大明王审判。”


    宫粼稍作回忆,对堕佛口中所说的香王之乱隐隐约约有些印象。


    心道若是没记错的话,彼时自己还尚在神域为天命效力呢。


    宫粼沉吟着问:“你就是因此跟香王结仇?”


    “不。”堕佛缓缓摇头,“我与香王素来没有瓜葛,也不爱同其他神明结交为伍,那些纷纷扰扰说实话并未影响到我,唯独有日我途径重光国,只见国中百姓皆面有‘红蝴蝶’,更甚者人形渐失,面目全非。”


    宫粼步履微凝:“你是说‘鬼面疮’?”


    “对。”堕佛没想到宫粼也知道,“那赤斑铺在两颊如蝶翼栖息,远远望去宛如鬼面一般,所以又人称鬼面疮。我在修行成佛前曾在凡间游历布道,为平民百姓传讲咒法,那时心性浅薄,将一门本是护佑的咒法错解,凡人依之修习,起先面生蝶斑,久而久之便会失去人形终成鬼祟以杀戮为生,幸而及时察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因此我深知一旦染上此疫,心中恶念便会翻涌,不死不休。”


    似乎是想起什么糟糕的往事,堕佛轻轻吐了口气:“……至此我才确信香王的的确确是在用业力操控信徒,然而我也没有贸然插手,毕竟染指其他神明的信徒是大忌,只是在信中跟麾下的胁侍白鹤提及了此事,觉得这样的歪门邪道不会长久,业力甚大,能敌须弥,能深巨海,能障圣道,迟早酿成塌天大祸。”


    宫粼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堕佛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自幼在我怀中长大的白鹤,扭头将我的亲笔书信献给了香王,至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香王勃然大怒,纠集信徒与我宣战,成王败寇,我只能灰溜溜地躲起来。再后来,香王异化的信徒引发万鬼之潮,导致无垢川恶浊不堪,处刑神不动明王降世戡平动乱,又将香王关进了囹笼。”


    此中内情,就连蜃楼也是初次听闻,顿时心神一震。


    宫粼却没有追问堕佛麾下的胁侍白鹤为何会背叛,大抵是他虽然素来喜欢鲜为人知的奇闻轶事,孽海情仇的爱恨纠葛,可若是故事的主角形象过于低矮,也就兴致全无了。


    “……所以,听起来怎么算我都不该是头号仇家才对。”堕佛颇为乐天地无奈摊手,顿了顿正色道,“宫先生,倘若能帮上忙,我绝不会推辞。只是现在的我不仅可能帮不上忙,甚至还会给你们招致麻烦,所以我继续当这个缩头乌龟,才是对大家都好。”


    听见他的婉言相拒,宫粼依旧八风不动,只是轻提嘴角撂下一句乍听有些没头没尾的话:“躲是没有退路的,哪怕是苟延残喘,也得以退为进。”


    堕佛一愣。


    宫粼唇齿轻启:“你怕是太久没做个正经神明了,有人鸠占鹊巢拿你的神龛做淫祀,都没有察觉吗?”


    堕佛悚然一惊。


    所谓淫祀,乃是利用活人性命的邪道吸食香火,一旦证据确凿不仅会被褫夺神格,说不定还会灰飞烟灭。


    此时他们踏进鬼市长街,磷火荧荧,原本熙攘喧闹的街市下一刻却骤然变色。


    没等堕佛跟蜃楼看清骚乱的中心,宫粼款步上前,缠绕在骨节的戒指化为黑蛇迤逦而下,从吱哇乱叫惊慌逃窜的鬼众之间破开一条通道。


    只见龙息凶意迸出,风声轰然卷起,掀翻了成片的摊贩货架跟纸灯幡旗,碎瓷与溅出的酒水横流满地。


    青莲原本暗淡的水色收缩成竖直的瞳孔,额侧龙角凸起,颈侧与手臂的鳞片在呼吸间颤动,从齿缝间溢出低沉嘶响:“……你找死是不是?”


    早已骇得瑟瑟发抖的肺痨鬼一边猛咳一边疯狂道歉:“咳咳、不是……咳!大人我不是、那个意思,而且我早就死过、咳——死过了!”


    “青莲,别闹了。”


    听见这声轻唤,青莲眼瞳微顿,凶猛气息的转瞬间褪去,像只着家的幼犬收敛利齿,扭头扑到他怀里,委屈巴巴地告状:“……他们都欺负我!”


    桃源鬼众:“……”


    天地良心!


    这真是恶龙先告状。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也不消停”,宫粼被他撞得朝后退了半步,淡淡睨了他一眼,“怎么欺负你了?”


    青莲扭脸狠狠瞪了眼喘不过气来的肺痨鬼,伸手一指:“他说我衣服不是一般的丑!”


    堕佛:“……”


    蜃楼:“……”


    “确实不对。”宫粼抬手不客气地弹了下他的额头,“你这身衣服是十般的丑。”


    堕佛先看了看这一整套高饱和重金属混搭视觉系后现代的穿搭,又转身递去迷茫的目光。


    蜃楼悄声道:“他好像是智障。”


    “哦哦哦,原来如此。”堕佛了然露出慈祥的神色,“多谢解惑。”


    深渊之地,长夜无日。


    不多时,整座桃源复又歌舞升平。


    蓝绿的深暗河水落满金箔,幽艳得荒唐,仿佛年画逐渐剥落却又执拗地保持着地狱之相的繁华。


    先前闹得人仰马翻的青莲换上了一身素净长袍,四仰八叉地躺在卧榻呼呼大睡。


    听见蹀躞的脚步声,他倏地睁开眼睛。


    宫粼移步到绢面榻前,慵然地侧身斜倚,一臂伸展支在身侧,另一只手抬起以指尖轻抵面颊,洁白的颈项微弯,任由青莲幼蛇般贪恋地攀到膝前,梦呓般呢喃撒娇:“母亲……”


    一轮淡桃色的月辉泠泠斜照,好似从天顶垂落的净光,宫粼眉目低垂,发间乌黑的光泽渐而尽褪,抬眼之际,瞳色已然转为剔透的鲜红,象牙色的长发瀑流般沿衣摆散落在席面,那张本该是凡俗美人的面孔,在此刻显现出冶艳又纯净的神性。


    “我不过是出门几天,就非得这么不听话地跟过来?”宫粼拨开青莲鬓角浅金的碎发,锁骨随衣襟的开口时隐时现,露出白皙如脂的薄透肌肤。


    青莲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扬起脑袋低哼道:“对啊,这么久呢。”


    宫粼心想自己实在是过于溺爱青莲。


    却又不得不如此。


    青莲一出生就险些成了死胎,那时宫粼虚弱伤重处于湮灭边缘,不得已又将他独自遗留在混沌月海数年之久。


    “只有我自己在家太无趣了。”青莲顺势将脸转向他掌心,先没说话,蹭了两下,才困倦地蜷缩在宫粼腿间,“而且我想你了嘛。”


    宫粼哑然失笑,细雪似的睫羽在颧骨落下淡影。


    “但是下回你可不能捣乱了。”柔软的群蛇色泽依照宫粼的心情变化,此刻宛如新茶色的河流交叠围绕在他身下充当堪比绫罗绸缎的软垫。


    青莲眼睛往上看他:“你要做什么?”


    “去见一位老熟人。”宫粼思忖着“唔”了声,展颜一笑淡淡道,“为了复活你兄长,只能借它的性命一用了。”


    话音方落,另一幅景象透过游走在人间的蛇眸,闯入宫粼的眼底。


    金鱼池畔,锦鳞游曳,潭面映出跪在潭水边俯身布施的单薄身影。


    少年穿着黑白相间的松垮校服,胸前绣着“德礼”二字,双掌合什,口中嗫喏着祈语:“……救救我。”


    “……也救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