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日记簿
作品:《冬令时》 余佩彤回公司拿文件,刚走到集团办公楼门口,还没上办公室呢,一个稍微有点驼背的维修工就拦下了她。
余佩彤看着面前那一双有些浮肿的眼皮挑了挑眉,眼前的人年纪约莫五六十岁,或许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喜欢眯起来,眼神又很少定焦,总是飘忽不定,在集团前台的摆设上扫来扫去。
“有什么事情吗?”余佩彤半弯腰问,她实在想不到这位老人找她是什么事,集团最近要装修,也不是她对接啊。
那人打量了好一会,见余佩彤和张姐打算走,便再次走到身前,“小余啊,我是表舅啊。”
余佩彤顿时脸色不好了起来,时间隔太久了,这些半辈子打不着一杆的亲戚,她也不认得,但这些亲戚都不是些什么好东西,想当初家里出事,没帮忙就算了,还落井下石,连家里的房子都抢走了。
是最近接的采访太多了?连他们都找上门来?
这么一想,余佩彤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去,连带着刚才拍下拍品的好心情也被一扫而尽,对着面前的老人冷声道:“有什么事吗?”
“小余啊......”那位表舅的声音变得小声,想拉着余佩彤走到外面,却被张姐挡在身前拦住了。
张姐听余佩彤刚才的语气就知道她不喜欢这些亲戚,便让余佩彤上去,自己走到那位表舅面前。
“你谁啊,我在和小余说话呢,没大没小。”那位表舅接着怒斥道:“小余你这下人不行啊,刚好我儿子今年离职,不如让我儿子来干这位置。”
见张姐还挡在他面前,那位表舅双耳顿红,用食指指着张姐,“我跟你说,我儿子之前可是铁饭碗,比你不知道好多少倍,小余可是我亲戚,你就等着被解雇吧。”
张姐听这话有点忍不了了,正想反驳就听到余佩彤翻了个白眼走回来,“这位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老舅,最近是不是吃太多辣椒了?嘴巴臭的很。”
“现在人人平等,还有,张姐是我同事,你要学不会尊重,我不建议让人来教教你。”说着,余佩彤便叫门口的保安同事来,给他们吩咐道:“要以理服人,别动手。”
“好的,余董。”这几天集团没什么事,站着又不好摸鱼,他们都要闲死了,突然安排了对骂的工作,和这种为老不尊的人对骂,好像还挺有趣,可以解解闷。
“小余啊,你误会了,表舅不是想挑事......表舅有些话想和你说,你能不能找个安静的地方?”
“就在这说吧。”那表舅说完伸手想拉余佩彤,余佩彤躲开了,“都不是外人。”
“这......这......”那位老舅欲言又止,最后从那牛仔布的包里拿出一个日记簿,仔细看,那包还有破洞。
日记簿不新,是十几年前的款式了,但可以看出上面的尘土被人擦祛过,颜色深浅不一。
“这是阿述的日记簿......我在你表叔家,哦不,你家的地下室拿回来给你了。”
阿述,是余佩彤父亲的小字,全名叫余新述,作为那个年代村里仅有的大学生之一,寄托了村里很多人的希望,只是这份希望太过于沉重以及理所应当。
或许是因为余家在村里算不得上有人脉有权的,连带着也给看不起,他们认为余新述的大学生身份是靠着村里托举才有的今天,村子依山傍水,生在这儿,就理应贡献。
到现在余佩彤也很不理解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发达后还要回乡建设,明明都是些养不熟的人。
以至于她很不想提及旧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现在自己也没什么不好的,不过余佩彤最后还是请这位表舅进了接待室。
出于礼貌,余佩彤从接待室接过水放在老人面前,便坐在沙发上不断翻页着日记簿,尽管因为有些字迹在时间的痕迹下已经模糊不清了,但余佩彤依旧认得出来这是她父亲的字。
小时候,余新述就是这么抓着余佩彤写字的。
见老人还不说话,余佩彤挑了挑眉:“说吧,作为交换,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老人愣了好一会,余佩彤见到他的刚才不断摩挲着的手机屏幕,上方还留下了一片模糊的、油腻的指纹,“小余啊,爷爷得了直肠癌,年龄大了,应该是活不久了......”
余佩彤见老人欲言又止,她也不想听了,便将日记簿合起来放在一旁,语气算不上太好,“要钱?”
“小余你误会了。”老人一只手悬在半空,像是被无形的线吊着,迟迟落不下来,指节微微蜷曲,枯瘦的手背上青筋隐约凸起,沉默在空气中凝固了片刻,老人才像是终于攒够了力气,声音沙哑地说道:“阿述以前帮了我家很多,不然我儿现在也没法娶妻......”
余佩彤端起桌上的水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目光掠过杯沿冷淡地投向老人,她没说话,心里却浮起一丝讥诮,刚才这老人不是还说儿子铁饭碗,牛得很么,要不是今日拿下拍品开心,自己还真没这个耐心见这老人。
她将水杯不轻不重地搁回桌上,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所以呢?”
老人像是被那声响惊得一颤,眼皮抖动了几下,始终不敢直视余佩彤的眼睛,吞咽了好几次,才颤巍巍地吐出话来,“这十几年来,我没有一晚能睡个好觉……一闭眼,就是那天的事……”
老人浑浊的眼里浮起一层水光,手指无意识地搓着旧裤子上磨白的边缘,几乎语无伦次的在说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余佩彤说,“表舅对不起你……更对不起阿述……”
“你现在都长这么大了,事业有成,能......能原谅表舅么?”老人话音哽咽,抬起颤抖的手,抹了一把脸,泪水却已经从深陷的眼眶里淌了下来,补充道:“表舅和他们不一样......小余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发烧就是表舅带你去的镇上医院。”
老人说得断断续续,极其艰难,但余佩彤还是听明白了。
她刚才在余新述的日记簿翻到过这页。
多年前的记忆碎片和父亲日记里模糊的记录突然拼接起来,她的脑袋像是被什么串连了起来,迷迷糊糊间好像知道了些什么。
当年余新述出于信任,把车借给有急事的表舅,可那会的刹车片早已严重磨损,摩擦力和制动性能大幅下降,余新述却并不知情。
一场无法挽回的事故发生了。
“为什么?”余佩彤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我爸妈帮了你,你还害他们?”
余佩彤其实早就知道原因,无非就是利益,只是在这种突然的环境下,有些失措罢了。
老人喉咙滚动,慌乱地摆着双手,眼泪混着汗往下淌,“不是我,是你表叔......”
“什么表舅表叔的。”余佩彤站起身来,眼底寒光凛冽,“有区别么?你敢说你没有?”
“不,不是.....”老人瑟缩着向后退了一步,几乎语无伦次,他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勉强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小余,你别激动,我也是迫不得已......”
他凑到余佩彤面前,眼神躲闪,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什么看不见的人听见,“你爸妈,实在是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事了,当初有人找上门来,逼我想办法......我那会孩子还小,上面有老父母要养,下面有一家子要顾,我、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话刚说到一半,他突然刹住,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迅速堆起勉强的、近乎谄媚的笑:“如今我见到你事业有成,我也就放心了。”
“是谁?”
“我也不清楚。”对上余佩彤冷冰冰的眼神,老人慌忙摆手补充,“我真不知道!”
“小余啊,像我们这种农村人,哪里是能见到大人物的,你爸妈的事表舅也觉得很惋惜,如今讲出来倒也松了口气。”
“像你这种人,居然也会良心不安么?”余佩彤不解,要真是这样,为什么当初干了这事?
“都是你表叔干的,我只是......只是......反正都是你表叔弄的,连你家房产也是如此被霸占,你表叔就是自私自利......”
余佩彤当然知道,好不容易不想追究房产这事,没想到意外得知父母的死亡是故意为之,到底是谁呢?
今天的心情还真是过山车。
“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
“这,这.......”老人似是没想到余佩彤问这个,心里咕咚了一下,颤抖着说:“五十万。”
“五十万?我父亲为村子的贡献远超过五十万了吧?”
五十万在那年很多,但这话不是余佩彤说大,余新述当初可是顶尖公司的管理层,他让大山里走出了多少大学生,给了多少工作机会?远远不是五十万能衡量的。
“钱呢?花完了?既然对不起我,就给我二十五万吧。”
老人干笑了两声,手指局促地绞在一起,“小余啊,表舅看你现在事业有成,良心实在过意不去才说的,你这,我看你这公司摆件也挺漂亮的,这五十万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大钱吧?”
“那我还需要感谢您了?”
余佩彤冷笑一声,这人还以为自己想要这钱不成,不过也是,做都做了,对自己的伤害已经发生了,什么也不讨要一点,也太亏了。
要不是这些吃里扒外的亲戚,自己现在无忧无虑长大了吧。
望着老人陡然苍白的脸,余佩彤胸口的剧烈渐渐平复,冷静过后,心底变得毫无波澜,“自己去自首吧,我不想打电话给警局。”
六十多岁自首,也真真是太便宜了。
上一辈的旧事,虽然过去了,但还是要查个清清楚楚才好,免得惹祸上身。
时间隔太久了,余佩彤连父母的照片也没有一张,记忆中的面孔早已模糊,手中只剩下一个沉重的日记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