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心乱琴乱

作品:《青山一路同云雨

    秋意渐浓,钦州府衙的后院却比往日更添几分忙碌。江知渺近来竟比推行新政的陆汀驰还要繁忙三分。


    白日里,她总守着那些从药铺精心选购来的瓶瓶罐罐,按着不同比例细细调和,鼻尖常沾染着若有似无的胭脂香。有时对着铜镜试涂新制的口脂,能凝神端详半晌,指尖轻点朱唇,比较着色泽深浅。


    到了夜里,院落便成了她的私塾,琵琶弦被拨得时而急促如雨打芭蕉,时而悠扬如月下流泉,偶有误音便懊恼地重头再来。


    更多时候,她会就着昏黄的灯火,将《西游记》的故事拆解成一段段,琢磨着哪里该添些悬念,哪里该加重语气,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打着只有她自己明白的节拍。


    幸而陆汀驰这些日子也是早出晚归,两人竟是难得碰上一面。


    秋日宴的日期越发近了,江知渺心里终究有些没底。想起王妃或许偏好雅致的舞蹈,便趁着暮色在海棠花下练习。


    她幼时学舞本就不算精进,如今重拾更是磕磕绊绊,旋转时总险些踩到裙摆,抬手的弧度也欠些韵味。往往练得额角沁出细汗,鬓边的芙蓉花瓣都被震落好几片,在暮色中飘零而下。


    这日暮色时分,她正踮着脚尖尝试旋转,宽大的水袖扫过芙蓉花枝,惊得粉白的花瓣簌簌而落,宛如一场温柔的花雨。她正专心调整气息,未留意角门“吱呀”一声轻响,被推了开来。


    陆汀驰静立门边,官袍上还沾染着外面的风尘,目光落在院中那抹翩跹的身影上,一时竟是忘了动作。


    他见过的舞蹈不算少。


    宫宴上舞姬的《胡旋舞》如旋风般急速旋转,金钗闪烁令人目眩;边关犒军时,胡姬的《剑器舞》英姿飒爽,剑光与裙裾交相辉映。


    可那些精妙的舞姿,竟都不及眼前这略显生涩的景象。江知渺的裙裾上沾着几片芙蓉花瓣,旋转时如拖着一脉流动的云霞。她的动作并非完美,甚至在转身时险些绊倒,却下意识地抬手稳住身形,指尖划过空中,带着几分笨拙的灵动。


    夕阳余晖穿过交错的花枝,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额角的汗珠折射出细碎的光芒,竟比任何珠翠都要耀眼。有片花瓣悄然落在她的发间,她却浑然不觉,只轻咬着唇琢磨下一个动作,认真得让人心头发软。


    江知渺终于察觉到他的目光,猛地停下动作,脸颊霎时飞红,手忙脚乱地拂去裙摆上的花瓣:“你……你怎么回来了?”


    陆汀驰缓步上前,伸手替她摘下发间的芙蓉花瓣,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鬓角,感受到一丝温热的湿意。他喉结微动,声音比平日低沉了几分:“路过,听见院里有动静。”他顿了顿,望着满地落花,又添了一句,“跳得很好。”


    江知渺怔了怔,随即别过脸去,耳根却红得更加明显:“你别取笑我,我知道自己跳得生疏。”


    “不是取笑。”陆汀驰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上,“是真的很好。”他见过太多精心雕琢的完美,却独独被这份执着与认真打动。


    江知渺忽然抬起头,眼眸亮晶晶地问:“晚上还出去吗?”


    “不了,今日公务已毕。”陆汀驰解下腰间的玉带,随手挂在廊下的挂钩上,语气却松快了些。


    江知渺眼睛顿时亮了,指尖无意识地绕着裙摆的流苏:“那我晚上要练筝,不会打扰你吧?”


    陆汀驰刚端起石桌上的凉茶,闻言挑眉看她:“不会。不过……弹得难听吗?”


    “跳舞是差些火候,弹琴我还是有几分自信的。”江知渺扬起下巴,语气里带着小小的骄傲,“等会儿让你见识见识。”


    晚饭后,暮色已完全浸染了小院。江知渺先在芙蓉树下摆开古筝,指尖轻落时,《平沙落雁》的曲调便如水般流淌开来。初时还有几分生涩,弹到中段渐入佳境,雁群盘旋的空灵、沙洲寂寥的悠远,竟被她巧妙地揉进弦音之中,连檐角的风铃都似被惊动,轻轻应和着。


    陆汀驰原本在灯下翻阅卷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院中。见她换了琵琶,弹起秋日的调子,他忽然起身,从书房角落取出一支玉箫。箫身莹白剔透,刻着细密的祥云纹路,显然是珍藏多年的心爱之物。


    江知渺正弹到兴头上,忽闻箫声从廊下漫来,低回婉转,恰到好处地接住了琵琶的尾音。她指尖一顿,抬眼时撞进陆汀驰含笑的眼眸里。他站在溶溶月色下,修长的身影被拉得颀长,箫管轻抵唇边,侧脸的线条在月光中显得格外柔和。


    “你居然会乐器?”她惊讶地睁圆了眼睛,琵琶声不自觉地慢了半拍。


    箫声暂歇,陆汀驰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箫身,顿了顿,没有回答,作为太子伴读,君子六艺,自然不能落下。


    他忽然,箫尖指向院中的空地,“我还会弹琴,你若练舞,我来伴奏如何?


    江知渺心头微动,抱着琵琶走到他身边。陆汀驰取来七弦琴,坐在石凳上调试琴弦,指尖拨动间,琴音清越如山间流水。江知渺提起裙摆,随着《霓裳羽衣舞》的曲调旋身而起,有了琴音指引,她的舞步竟比白日流畅许多,水袖扫过芙蓉花枝时,落瓣与裙裾缠绵共舞,宛如一幅生动的画卷。


    陆汀驰的目光追随着她旋转的身影,琴音在不知不觉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温柔。


    他自幼便深知,婚姻于他不过是权衡利弊的筹码,未来主母只需端庄得体、善于持家便可,具体是谁并不重要。可此刻望着月光下翩跹起舞的江知渺,看着她被晚风吹乱的发丝,听着衣袖拂过琴弦的细微声响,心里忽然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撞了一下,闷闷的,却带着奇异的暖意。


    这陌生的情愫来得突然,让琴音猛地一乱。原本清柔的曲调陡然生出几分躁动,乱了原有的章法。


    江知渺踩着舞步的脚顿住了,水袖垂落身侧:“你怎么了?”


    陆汀驰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指尖从琴弦上移开时,竟觉得有些发烫。他望着江知渺疑惑的眉眼,起身时竟险些被石凳绊倒,语气也带了几分匆忙:“忽然想起还有些公务未处理,我先回书房。”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大步离去,修长的腿迈得又快又急,那背影竟像是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


    江知渺独自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在书房门后的身影,满脸的莫名其妙。夜风拂过,花瓣悄然飘落,覆在她未解的困惑上。


    而书房内,陆汀驰背靠着紧闭的门扉,指尖还残留着琴弦的震动。他望着案头堆积的公文,第一次觉得那些曾经至关重要的公务,此刻竟都索然无味。窗外,琵琶声又起,每一个音符都清晰地敲在他的心上。


    他忽然很想知道,明日清晨,她的发间是否会沾染芙蓉花瓣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