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作品:《涉野与逐光

    “到哪啦...”宣卿两只手垂在窗外来回晃,有气无力地问。她已经在马车上浑浑噩噩过了十多天了,这赶路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济州境内了,离城镇还有些距离。”敖敦抬头看了看,才申时,天阴得不像话,凉风中已经夹杂了细细的雨丝,有一滴落到他脸上,顺着颊边流下。


    斥候快马赶来:“世子,要下雨了!王爷说今天不能走了,这雨估计会下一晚,前面都是山路不安全!我们刚已经四处探过了,找了几个山洞,大家正分批把马匹和辎重带去山洞避雨。”


    敖敦点点头,把宣卿露在外面的胳膊塞回去,“帐篷呢?”


    “已经在搭了,分开搭在几个山洞外围,便于看守物资。外面火把、火堆点不着,夜间值守的人也都尽量安排在树下了,正在分发斗笠和蓑衣!”斥候说着调转战马,“世子和公主请随我来吧,二位的帐篷在这边。”


    没多久,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这种秋日雨就像忧愁少女的眼泪,没完没了,一旦开始就是少则半天多则好几天。山中原本还能听到叽喳的鸟鸣,现在只剩寂静的一片,跟提前进入了夜晚似的。


    这种天气以往宣卿可是最喜欢的,可以随心所欲地偷懒儿,一连在自己宫里躺好些天,备上一壶好茶,一盘点心,倚在窗边听雨,再请位美人弹曲儿,没有比这更快活的事。


    但现在不一样。


    宣卿和敖敦隔着小火堆面对面坐着,没有好茶点心,更没有美人小曲儿。帐篷门留了个缝,能吹进来一丝丝凉风,但宣卿还是觉得闷得慌。


    “为什么我不是和丹烟一个帐篷...”宣卿抱着膝叹了口气,她身下铺了厚厚的绒毯,四周也放了软靠背,坐着倒是一点都不难受。


    敖敦往火里丢着小树枝,他在上面煮了奶茶,“丹烟得去照看公主的陪嫁,有些物资若是湿了也很麻烦,需要清点。公主还是趁下雨休息休息吧,说不定雨停了就立刻会拔营。”


    飘摇的火光衬着敖敦宽厚的肩膀和轮廓分明的脸,还真让宣卿看出了点草原人身上那股野性,和青驹的气质是完全不一样。但是对比一下拖雷,敖敦说话又不那么粗犷,总觉得他似乎读过挺多书。再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仔细想想,其实这世子还是很好很好的,只是自己不喜欢...宣卿这样想着,不自觉地盯了敖敦半天。而敖敦一抬头正和她对视上,眨了眨眼立刻挪开视线了。


    “我的长相在你们北陆算丑的吗?”宣卿身子往前挪了挪,“你怎么总不愿意看我?”


    敖敦低着头不发一语,手上忙来忙去递了个瓷碗过来,里面奶香混着茶香。


    “我不喝,”宣卿把他的手推开,“你回答我了我就喝。”


    敖敦向来有耐心,又把奶茶递回来,“你喝了我就回答你。”


    宣卿撅了撅嘴,还是接过来吹了吹,然后小心地抿了一口。


    “咳咳咳...”她差点呛到,这奶茶又烫又咸,还混着奇怪的香料或者调料味。


    “咸吗?”敖敦问。


    “明知故问!”宣卿骂着擦了擦嘴角,她手里一空,瓷碗突然被拿走了,“嗯?”


    敖敦将奶茶接回来喝了一口,放在一边,“北陆人生存主要靠畜牧和打猎,不太种植蔬菜,喝咸奶茶能保力气。公主喝不惯,以后就别喝了。”


    他煮奶茶给公主喝,本来就是怕她到了北陆会好奇当地奶茶味道,到时候当着大家的面吃亏。毕竟按宣卿的性格,肯定宁愿难受死自己也要喝完。


    火小了许多,雨打在帐篷顶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帘子缝隙中渐渐透入青草和泥土香。


    “草原上下雨也是这种味道吗?”宣卿努了努鼻子,没话找话。


    敖敦真的在想,然后点了点头,“不过那边不常下雨,水源主要靠湖泊和河流。”


    那岂不是不能赏雨听琴了?宣卿顿时有些沮丧。


    敖敦似乎捕捉到了她的失落,安慰道:“草原上比较自由,你想出去玩、去哪里玩,随时都可以,只是要带上护卫。”


    宣卿马上又兴奋了,眼睛亮亮地问:“真的?”


    “嗯,”敖敦道,“你可以去看勇士们摔跤、赛马、打马球,可以射柳,可以看女子放牧、驯兽,如果你想,也可以跟着去看看真正的狩猎。”


    “可我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宣卿低头想了想,“敖敦,到时候你能不能教我骑马、射箭?作为报答,我猎到的猎物都给你!”


    敖敦看了她一眼,突然笑出声来。


    “干嘛呀,我又不是生长在草原上,不会骑马射箭不是很正常嘛?有什么好笑的?”宣卿又气又急。


    “并非是笑话公主,”敖敦抬手将抹额取下来搭在木架上,刚在外面淋湿了还没干,绑在头上有些难受,“骑马简单,射箭也简单,只是以公主的臂力,练的多了能射中靶子已经算不错,想射中活物恐怕有些难。很多北陆人自己打猎也不见得厉害,想等到公主的回报真是遥遥无期。”


    “哼,说不定本公主是什么射箭的天才呢...”宣卿才发现自己第一次看到敖敦取下抹额,不解地问,“你不戴护额也挺正常的呀,戴那个干嘛?不觉得闷闷的?”


    敖敦撩起左边的额发,指了指额头上面一道大约三分长的伤疤,“不太好看。”


    “就这个?”宣卿声音高了不少,“根本看不到好不好...”


    她没想到敖敦还挺注意自己外表的,“还挺臭美的...那你这么在意的话,又干嘛每次笑的时候都要低着头呢?我觉得你笑起来也挺好看的呀,应该大大方方展示给人看。”


    敖敦摇摇头,他叹了口气,好像有些犹豫,“因为这个。”


    敖敦微微张开嘴,指了指自己尖尖的犬齿。


    “虎牙?”宣卿愣了一下,噗嗤笑出声,“我当是什么呢!虎牙很可爱啊,我想要还没有呢。你不知道,宣骋哥哥跟你一样,也有两颗虎牙。”


    “可爱?”敖敦没想到她这么说,惊讶之余又低下头,“他们不这么说。”


    “是吗?”宣卿扭头从包袱中取出芝麻饼,递给敖敦一个,“还以为你不是在意别人看法的人呢...一副拽拽的样子。不过我不知道你说的他们是谁,你的亲人吗?还是朋友?算了,不重要!怀熙总说我额头大,我一点儿也不生气。我觉得一个人如果要攻击你的外貌,只能说明你很好,别的地方都挑不出毛病。而且挺适合你的,你不觉得么?和你平时很有反差呢。”


    敖敦又不接话了,火渐渐熄灭,他的脸在暗处,宣卿看不清,只听到他说了句夜里会合上帐篷,如果里面燃着火,人睡着会很难受。


    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宣卿边吃芝麻饼边想这气氛实在是尴尬。


    天色彻底暗了,雨却还没有停的意思。外面的人声也安静下来,应该是到夜晚了。


    敖敦夜里尚能轻微视物,看到对面的宣卿头垂了垂,又抬起来甩了甩,最后索性躺下去蜷在那里睡了,只是身子在微微发抖。


    敖敦抿着唇想了想,从身后箱子中取了件黑色大氅,轻手轻脚凑过去披在宣卿身上,还帮她掖了掖,正准备走,手又被拉住了,和益州驿站那次一样,但这次宣卿的手冰冰的。


    “公主?”敖敦低低地问。


    “敖敦,你在我旁边好不好?”宣卿说得很轻,像羽毛落在湖面,“感觉很冷。”


    敖敦突然觉得自己就是那湖面,他没有说话,静静地坐下来。


    -


    宣卿再醒来已经在马车上了,雨好像停了,但外面还是漆黑一片。她坐起来,身上还盖着那件黑色大氅。


    “公主醒了?”丹烟倒了杯水递过来,“约莫丑时,雨停了,斥候去前面探,趁着山路还没出现塌陷,队伍就立刻拔营了。世子看您睡得熟,就没叫您,把您抱到马车上来了。”


    宣卿喝着水差点呛出来:“这样我都没醒?”


    丹烟“哈哈”笑了两声,很僵硬,“您睡觉向来是...只有放了好吃的在面前才会醒呢...奴婢还以为您知道...”


    “闭嘴。”宣卿攥紧茶杯,额头上青筋跳了跳。


    “奴婢错了。”


    “那现在是什么时辰?”宣卿开了个窗户缝看外面,隐约能看到天边的一丁点光亮。


    “卯时,快到济州城周边了。”丹烟接回空杯放在桌上,“公主要不再睡一会?”


    “济州?”宣卿也就开心了一瞬,“可是还是阴天下雨的话...”


    丹烟当然明白她在想什么,微笑着安慰道:“公主莫要担忧,有些雨是隔山雨,在山这头下,那头未必下。也许到了城镇周边,天就晴了呢?”


    “说的也是!”宣卿又躺下去,裹上大氅,那上面透出点敖敦身上的味道,很暖软。


    她睡着时还想着济州一定要是大晴天啊!


    “笃笃笃”的敲窗声响起,宣卿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在丹烟的服侍下洗脸刷牙,然后才打开车窗。


    是敖敦,他勒马往后让了些,伸手指向远处。


    宣卿顺着看过去,天已经大亮了,远远能看到济州城上东风正急,千百只纸鸢乘风而起,衬得整个天空五彩斑斓。


    丹烟还真没说错,这边晴空万里,正办着风筝大会。


    “真热闹!”拖雷骑着马凑过来,“害得我都想过去瞅瞅了!”


    “可这也太远了...”宣卿趴在窗边垂下头。


    “快晌午了,前面的驿站能休整两个时辰,若是世子的马,跑个来回玩一趟再追上我们那是轻轻松松的!”拖雷说。


    “真的?”宣卿眼里的光亮了一瞬又灭下去了,“可是我不会骑马。”


    “你们照常走吧,不必等我们归队。就算回来晚了,不出多远我们也能追上。”敖敦突然开口,他贴近马车,右手伸进车窗揽住宣卿的腰,稍一用力就把她抱了出来。


    宣卿身下一空,还没来得及动作,再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在敖敦马上了,而敖敦立刻向左带马,加速赶向济州城。


    “我不去了!我不去了!啊————”


    “好像...听到了公主的惨叫声。”丹烟赶来伏在窗边。


    拖雷摸了摸头,大笑道:“世子那个马,哈哈,公主回来的时候还能有魂儿就不算她孬了!”


    -


    “到了。”敖敦停在济州城外,低头看,宣卿正死死闭着眼睛埋在他胸前,手抓着他的肩膀,像抓救命稻草一样。


    “到...到了?”不知隔了多久,宣卿才反应过来,呆呆地扭头去看那城里,“嘿嘿!到啦!”她说完想下马,但是左看右看,心里直犯怵不敢跳。


    “抱我下去!”宣卿骄横地说。


    “那你先放开。”敖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嗯?”宣卿这才看了一眼,发现自己一直抓着敖敦的肩膀,连忙松手,“放...放开了...”


    敖敦纵身下马,两手扶在她腰间,稳稳地把她托下来放在地上,然后拍了拍马,那青马自己便跑远了,“公主去玩吧,我不会放风筝,就在不远处看着你。”


    “简单,我教你!”宣卿拉着他笑盈盈地跑进去了,“然后你到草原上教我骑马!”


    宣卿拉着他东一个摊子西一个摊子看,最后挑了一个沙燕风筝,又拉着他朝不远处的草场跑去,“都是青驹教我的,他说这种风筝两边有尖翅,比较好放,快来!城里放风筝都在草场!”


    草场上果然热闹,多的是贪玩的孩童和谈情的男女,各式各样的风筝在他们手里。


    宣卿拉着敖敦走走停停,总算占到一个还算空旷的位置,她把风筝摊在地上,取出两根发带把袖口扎紧,露出雪白纤细的手腕,然后拿起线轴放在敖敦手里。


    “你握在这儿,”宣卿把他的手指调整好,“然后这个凹槽要抵住。”


    敖敦像木人一样任她摆布。


    “放风筝要逆风,你这样子拽一拽...怎么样,有没有感受到风?”宣卿一手捏着细线,一手拉着敖敦握线轴的手引导位置,让沙燕风筝先贴着地游了几下,然后趁着起风的瞬间松掉线,那风筝真的借风力一下子窜上天空。敖敦反应快,立刻握紧了线轴和细线。


    结果他的手背就被拍了拍。草场上太吵了,宣卿就踮起脚尽可能靠近他耳边说:“你得适当松一松线,手腕转就行了,松一下拉一下松一下拉一下,就像你骑马,肯定也不是一直勒紧的吧...”


    敖敦突然感受到热气,偏过头拿手背蹭了蹭发烫的耳根。


    “手法专业,这位姑娘很会放风筝啊。”一个听起来不像好人的男声。


    真没有眼力见,没看到自己身边已经有伴儿了?宣卿心想。


    “本姑娘正忙着呢!”宣卿头也不回,继续去握敖敦的手腕,手指点在他腕上凸起的骨节,“用这里发力,千万别用蛮劲拉,线会绷断的,要顺着风的方向去拉,你看!飞得多...”


    敖敦垂眼看了看来人,是个一身锦袍的公子。天狼铁骑声势浩大,但他和公主穿的不那么招摇,面前的公子倒比他们穿得更像个官宦子弟。


    天空中那沙燕风筝刚稳住身形,就被旁边飞来的鹰风筝缠住了线,两只风筝同时画起“之”字。


    “你!”宣卿这才回头指着那锦袍公子,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线轴。


    敖敦手搭上宣卿的肩膀,被一把拍开,宣卿气鼓鼓地说:“不要帮这个纨绔子说好话!”


    敖敦眨了眨眼,他当然不是想劝她,原本是想说让他来处理的。但是他又想知道公主打算怎么做,便饶有兴趣地看起戏来。


    “敢扰了我的兴致,你最好是有什么事。”宣卿冷冷地说。


    “当然有。姑娘虽然很会放风筝,但你朋友好像不太会...”锦袍公子游刃有余地拉着线,“你的风筝被我的鹰咬住了,如何?要不要来比试一场?”


    “比试?”宣卿有些疑惑。


    “没错,若是姑娘输了,就赏脸陪在下吃顿饭。”锦袍公子一扯丝线,两只风筝早已稳不住身形,在风中摇摇欲坠了。


    敖敦懂了,这纨绔子只是贪恋女色,在人群里挑了挑漂亮姑娘。他凑过来说了一堆花里胡哨有的没的,其实就是想撩拨公主,占公主的便宜。他刚要上前,便和锦袍公子同时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


    “和你比试?”宣卿冷笑一声,伸手拔下了头上的小兔子发簪,一道银光闪过,她割断了锦袍公子手上的丝线,“且不说你有没有资格跟我吃饭。我告诉你,草原的鹰可不是这样的,他们自由自在,身下不会有线!”


    天空中的鹰风筝瞬间失了束缚,放开沙燕,被狂风卷着飘向远方,渐渐只剩下一个黑点了。


    敖敦听完这句话愣住了,随后在公主背后暗暗笑了笑,这拿着小兔子发簪的公主完全没输给草原上的鹰嘛。


    宣卿伸手抢过敖敦的线轴,边拉边收,趁一阵乱风加速收线,沙燕风筝俯冲而下,在触地之前又被抬起,贴着草丛惊飞几只蝴蝶。宣卿扯着线迎过去,轻轻一蹦将风筝牢牢接住。


    “你输了,你还没说你输了怎么办呢?”宣卿得意洋洋地拿着风筝跑回来说。


    锦袍公子的脸一下就黑了,抬手招呼家奴过来,“敢得罪本少爷,你今天不陪也得陪...”


    他噤声了,他突然对上敖敦的眼神,敖敦一改刚才学风筝的老实样子,灰色的眼睛充满敌意,令他不敢逼视...那感觉就像独自在野外对上了一匹孤傲的野狼,他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当然见过这种眼神,上一次宣骋带着兵从济州路过时,他远远瞧上了一眼,一样的...父亲和他说过,这是久经沙场、杀伐果断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锦袍公子后退两步,差点瘫软在地上,他得罪不起,被家奴们架着落荒而逃了。


    “被本公主的威严吓死了吧?”宣卿站在敖敦身前狐假虎威,“也不知道是哪家的...肯定也是个平日里爱仗势欺人的,到时候给皇帝哥哥写信让他管一管...”


    碍事的走了,两人又玩了好一会儿。敖敦学的很快,已经能将风筝放得又高又稳了。


    “你还真聪明!”宣卿坐在草地上出声夸奖。


    敖敦不回头看她,盯着风筝的动态,点了点头,“公主教的好。”


    “会收吗?把它收回来,我们得回去了。”宣卿站起来拍拍屁股。


    敖敦学会了放,但确实不太会收风筝,还是宣卿握着他的手边教学边收回来的。出城前宣卿还把风筝送给了一个正吵着闹着让他母亲买风筝的孩子。


    “玩得真高兴!不过你的马呢?”宣卿背着手,在城外四处张望。


    敖敦伸出手指吹了个马哨,就看见那青马远远嘶鸣着赶来了,到他们面前半伏着身子,像在欢迎宣卿上去。


    “怎么上?”宣卿想撑一撑马背,又不敢,马也是肉做的,太用力会不会按疼了?


    见宣卿面露难色、犹犹豫豫,敖敦索性直接伸手把她托上马,自己也翻身上去,青马头一扬,站起身一脸骄傲地如同离弦之箭奔跑起来。


    “等一下!”


    “勇敢些,公主。”


    “我才不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