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杏仁饼

作品:《广东女子图鉴

    停车场在小区底下。


    平时如果不注意,入口很容易被忽略过去。


    底下黑魆魆的,灯坏了,保安便绑了个手电筒上去。


    透过别人家车后镜看去,黎嘉年看到身后林予星并未有任何惧怕神色,如果不是时机不对,他怀疑她会来一场地下寻宝。


    “怎么了?”林予星觉察他脚步慢下来,困惑问,“你找不到车了?”


    “嗯,找不到,只能坐一个钟公交,再走一个半钟的山路了。”


    林予星:“……这么远,吃猪脚饭算了。”


    她对美食没有执念,小时候该吃的不该吃的山货都吃过,不像城里长大的,看到什么山货都觉得稀奇。


    城巴佬。


    她在心里小声蛐蛐。


    “不行,好不容易能抓到你有空。”黎嘉年不再逗她,选了条正确道路,按下车钥匙。


    “哔哔——”


    最角落车辆灯光亮起。


    林予星偏头去看,是辆白车,车标像个小于号。


    她不大认识车标,走过去正要摸向后车门,黎嘉年拿着车钥匙替她开了副驾后若无其事从车后转了圈,走回主驾。


    总觉得他是故意的……


    林予星盯着他好一会,直至车门关上,她这才走过去,进入副驾。


    他的确是故意的。


    黎嘉年看了眼林予星,提醒道:“安全带。”


    一个月才能看到她几次,两人时间错开见不上几次面,工作日匆匆路过连招呼都来不及打。现在,他想多看她几眼。


    面前丝缕碎发垂落,她看不清卡扣位置,用食指摸索。


    不等黎嘉年帮她,“咔哒”一声已经扣上。


    伸出去的手若无其事放回方向盘。


    挂D挡,油门缓缓踩下。


    白车往前行进,离开地下停车场。


    到了下午五点,本该亮堂的天色却灰扑扑的,透过车窗往外看,云层厚重,隐隐有下雨迹象。


    车载音乐传出钢琴声,慢慢悠悠,是她喜欢的风格。


    开场平平无奇,越到中间越是澎湃汹涌,似随时变化的深海,波折不断,藏着无数已不可知的故事。


    林予星望着窗外放空,却被音乐拉回,她看了好几回黎嘉年,堵在红绿灯前时终于忍不住问:“谁给你的歌单?”


    黎嘉年盯着前方红绿灯,镜片后的双眼平静无波,初见稍显年轻的温和面容在镜片与薄弱天光切割光影下多出几分冷淡成熟的味道。


    食指敲击在方向盘,听到她问话也没有停下。


    他极其自然回答:“我姐。”


    “我想也是。”林予星回了句,再不接着问。


    红绿灯开始倒数。


    十秒倒计时。


    十……


    四……


    三……


    二……


    一……


    “她结婚了,国外领的证。”黎嘉年踩动油门,缓缓跟随前车挪动。


    十字路口路况复杂。


    不仅仅是各种轿车越野车杂牌车豪车,还有各式各样的电动车,以及见缝插针闯红灯的行人。


    来来往往,都在着急奔赴目的地,将生命置于最不值钱的时间后方。


    交警拼命吹哨,警告几辆试图闯入的电动车,指挥混乱场面。犹如正在大洗牌的麻将,等待码放累成规则内的模样。


    林予星凝视远处人行道正用粤语吵架的大妈们,心不在焉道:“嗯,我知道。”


    她甚至见过黎欣的结婚照、双人合照、婚纱照,哪会不知道。


    老城区内遍地超雄老头暴躁老太,嚣张仗着自己年老互相问候全家,原本只是两个大妈吵架,也不知怎的,渐渐有人加入战局,扩展成圈,眼看要动起手来。想听她们在吵些什么,又不能真在这时下车去看热闹。


    她稍稍降下车窗,试图去听点八卦,却只听到一堆“冚家铲”、“死扑街”、“老监趸”之类的粗口。


    再有的,因为语速过快听不清了。


    黎嘉年见她毫不关心的样子,略微放下心,等通过路口,走入限速路时才继续道:“她准备回来再办一场酒席,跟我们家亲友坦白,你……去吗?”


    拐过十字路口后接下来的路顺畅许多。


    遗憾的是不知道那群老人吵架内容。


    车窗重新升高。


    零星雨点降落,雨刷慢慢摇摆。


    林予星盯着前方红车,带了些许开玩笑语气:"我去做什么,吸引火力吗?诶,你姐第一次出柜就是和我,高中时候,被你爸打了两巴掌你忘了?你们家亲戚要是还有印象,估计会认为是我带坏的你姐。"


    那时她不是第一次去黎家,却是第一次与黎欣面对来自父母长辈的狂风暴雨。


    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们是朋友的时候,给予重重一击。


    比她高了半个头的黎欣校服都还没脱,郑重其事地拉着她的手,向一屋子亲戚面前坦白她们的关系。


    "爸妈,阿叔,阿伯,大舅小舅,姑姑。"黎欣喊了一圈子人,最后鼓起勇气,"佢系我女朋友,唔系我朋友。我哋……系情侣关系。"


    时隔多年,林予星还记得清楚。


    本来在剥核桃的黎爸动作跟被冻住了般,黎妈满脸不可思议望向她们。一屋子黎家亲戚脸色缤彩纷呈,比见了鬼还精彩。


    在黎爸起身打黎欣前的十五秒,是林予星此生经历过最漫长的十五秒。


    空气凝结,呼吸停住,所有人都像按下暂停键,僵硬地像雕塑般望着她们。


    墙上时钟嘀嘀嗒嗒响着,厨房汤锅咕噜噜冒泡,电视机闪烁画面,昭示着时间还在继续。


    黎爸原本仍算白皙的肤色在那么一瞬间黑沉下去。


    黎妈张了张嘴,眼中火苗燃起。


    总是温文尔雅的父母做什么事都慢慢悠悠,却在那时爆发出了惊人速度,快得像阵风穿过林予星身边。


    黎爸白衬衣衣角刮过她的脸,犹如巴掌,不仅用力刮到了黎欣脸上,同时扇在林予星脸上,很疼,火辣辣的。


    水杯落在地上那一瞬,碎成无数冰晶。


    伴随粤语的谩骂声,场面混乱成团。


    黎嘉年和林予星几乎是同时扑在黎欣身上替她抵挡,结果就是三个孩子都被结结实实赏了好几巴掌。


    对待孩子从不动手的黎爸暴怒起来连眼镜镜片都摔碎了,黎妈哭着打黎欣后背和腿,被众人拉开才结束这难看的场面。


    后来,黎欣被送往国外读书,便是黎家共同商议的结果。


    他们本来想等黎欣高中读完再送出去,因为出柜这事提前了。


    很成功的谋划。


    两家贫富差距太大,他们料定林予星没有钱跟出去。


    跨国几千公里路程。


    昂贵到四位数的飞机票。


    当地高昂物价。


    逐渐开阔的视野。


    林林总总,都成了两人之间阻碍。


    "黎欣,分手吧。"最后,还是林予星提的分手。


    她比黎欣这富家女更清楚二人之间差距,有情饮水饱只会出现在爱情童话小说里,她不想让两人到最后会是一地鸡毛。


    贫穷夫妻林予星见过是什么样子,哪怕她们性别对不上,道理终归是一样。


    资金不充裕的情况下,能用钱解决的鸡毛蒜皮小事都会磨光爱意,像损耗的金属部件,每刮下一层粉末便离断裂不远,直至彻底崩坏,换上新零件,维持运转。


    没有谁是谁的必需品。


    坏了伤了不爱了死了,那就再换另一个。


    真正凭着爱意,而不是习惯的,能走到最后的又剩多少?


    车内安静许久。


    前尘往事如飘摇风雨,被刮去痕迹。


    黎嘉年抓紧方向盘,打右转向灯换到慢车道,这才缓声开口:"我父母去世前,其实已经同意你们在一起。他们……接受了,说多一个女儿也好,不用让黎欣去别人家,又要担心她下半辈子过得不好。"


    "嗯。"林予星轻声应道。


    她早就知道,但两人还是分开,不是因为其他,还是因为黎家父母。


    有道坎,是她和黎欣永远迈不过去的深深沟壕。


    黎嘉年或许也想到什么,抿紧了唇。


    气氛微妙地发生变化。


    车门储物凹槽内香薰散发的香气进入中后调,焚香与沉木香交融,多了丝苦意。


    黎家父母在她们即将毕业走出校园时出了车祸。


    寻常的日子,寻常的生活,寻常的街道。


    本是要去奢侈品店给黎欣买个包再买点金饰的两夫妻等绿灯通行时说着话,笑着聊着路过,丝毫没有注意到远处疾驰而来的危机。


    五人死亡,二十人受伤。


    那天蓝底白底的警方通报,冰冷数字包含了数十个家庭。


    即使怀揣着报复社会的凶手到最后被判处死刑,也无法挽救回从前。


    黎欣远在国外,没能见到父母最后一面。


    等她回来时,双亲已躺在冰棺里,靠着入殓师的技术拼凑出完整身躯,然而面容仍是扭曲青紫。


    皮下密密麻麻的线与填塞物支撑起破破烂烂的皮肉,粉底再厚也盖不住生前遭受过的撞击。


    林予星被黎嘉年以朋友名义叫来殡仪馆时,黎欣已经守在冰棺前两天没有合眼。


    几年前殡仪馆并未像现在这般多规矩。


    工作人员没敢强制把她转移走,只能任黎欣呆在里面。


    当林予星赶到,看到黎欣那刻,恍惚已经过去好久好远。


    她没有说话,走过去先看了看黎家父母,随后拿了三炷香点燃,恭恭敬敬朝二老行鞠躬礼,把香插.入角落里的炉子,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到黎欣身边,靠着黎母棺材坐下。


    "要躺会吗?"这是两人自分开以来,林予星和黎欣说的第一句话。


    她像是看不到地上灰尘,顺了顺裤腿,把褶皱摊平,也把双腿放平,无声询问黎欣。


    已经熬得满眼红血丝的黎欣直愣愣望着前方遗照,温顺躺在她腿上。


    那时,似乎也是阴雨天。


    对面小窗没有拉窗帘,能看到后山景象。


    天气阴沉,空气中潮湿到似要凝结出水珠。


    她们保持着一坐一躺的姿势很久很久。


    久到林予星没有多少肉支撑的尾椎骨发疼。


    久到天色从白昼转为昏黑。


    久到雨点落下,砸得窗边白色山茶花坠落凋零。


    黑色水泥地板被雨水淋湿,明明是外面在下雨,林予星却感觉,屋内也在下着雨,甚至淋湿了她的裤腿。


    右手从黎欣胳膊上抬起,顿了顿,轻轻放在她在国外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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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自我后染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上。发质比起从前有些粗糙,也有些硬,不复从前柔软,像在触碰装了层盔甲的心脏。


    林予星低头看她,从头顶到发尾,丝丝缕缕,五指成梳,替她梳理打结的短发。


    那是林予星最后一次见黎家父母,也是最后一次见黎欣。


    等到黎家双亲火化,放入公墓,林予星用身上仅剩的五块钱给黎欣买了早餐,放进那人双肩包后便不再主动联系。


    她们都不知道,在冰棺前一举一动,说的每句话,黎嘉年都知道。


    白事是当年十九岁黎嘉年和舅舅叔伯一起操办的,他忙完丧葬事宜后曾回到过殡仪馆,撞见的就是这一幕。


    他不明白,为什么林予星和黎欣明明对对方还有感情却没有选择在一起。


    那么多年过去,时代在进步,旧思想也在转变。


    没有人会在原地踏步太久,何况是读了这么多书的父母。


    即使古板守旧了些,爱女儿的那颗心也在鼓励着夫妻往前看。


    身边亲朋好友也不再用异样目光看待与世俗不同的爱情。


    加上黎欣越来越优秀,身边所有人都在改变原先看法。


    父母生前留下的遗书明确写着已经接受黎欣性取向,给女儿伴侣的礼物都已经准备好。


    可结婚照上的人却换了。


    两个人都走出了那段感情,只有黎嘉年还困在她们中间,无法走出。


    他想知道,林予星真正的回答。


    她还喜欢黎欣吗?


    真正放下了吗?


    又为什么会这么干脆放下?


    父母的去世他们作为儿女都知道是场意外,为什么林予星会认为这是她们之间无法迈过去的障碍?


    黎嘉年有很多话想问,对他来说,他就像半个黎欣的替身,如果不弄清楚林予星的想法,他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心声,林予星望着窗外叹了口气,问他:"你们清明时候有没有去扫墓?上次我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你父母墓前有只猫,长得有点像你以前养的那只,要是有机会,你过去试试能不能碰到它,蛮亲人的。"


    "好,我下次去看看。"顿了顿,他又问,"你什么时候去的?"


    "半年前吧,记不清了。我一个人去的,正好去附近散散心,然后路过看了下你们父母。"她很喜欢安静的地方,老家能清净点的只有墓地,林予星又不避讳这些,自然觉得哪哪都能去。


    可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去完墓地后她就得了上呼吸道感染,烧了两天才好。


    要是说出来,估计要被安排喝符水,搞点封建迷信活动。


    "你……再没有联系过黎欣吗?"黎嘉年终于忍不住说出口,"我一直想问,你们到底为什么没有重新在一起?抱歉,我知道这个问题不该问,但我想知道很久了。"


    林予星却没有回答,只歪头靠在车柱上。


    这些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论坐贵的便宜的好像永远没有女性适合的型号,坐得甚至没有乡下十五块钱的藤椅舒服。


    气氛再度冷下。


    黎嘉年余光迅速瞥了眼,转移话题道:"你面前的储物柜有杏仁饼和其他零食,你看看要吃点什么。"


    原以为她会拒绝,林予星却刚好嘴馋,伸手去拉开柜子,选了杏仁饼和一瓶益力多。


    打开白透硬盒,里头躺着的杏仁饼滚了滚,饼渣如沙,沉积在盒底。


    买来的人不知放了多久,两层不过十几个,他却只吃了两块。


    林予星抽出一张纸巾,捻起一颗杏仁饼放进纸巾,把盒子虚虚盖好,这才开始品尝它的味道。


    酥脆杏仁饼很干,津液浸润后缓缓化开,甜丝丝的味道伴随杏仁碎香气弥漫口腔。她不大喜欢这个略带陈旧的味道,总让她想到从前从前和母亲到处流浪的生活。


    制衣厂里发下的一颗糖、一块饼、一个巧克力,母亲总会不舍得吃,全都揣进口袋带回家给自己。


    那些廉价的小零食香精味道很重,口感又不大好,林予星不爱吃,母亲看出来后总会责骂她,有好东西不吃,自己都舍不得吃,下次再也不给她带云云。


    久而久之,林予星对吃零食越来越抵触。直到现在,每吃下一口,母亲的骂声仍然在她耳边隐约响起,导致胃里难受到反酸水。


    于是林予星只吃完一颗便将杏仁饼盖摁上,放回储藏柜。


    她撕开益力多上的锡纸,将口中残余甜味粉末压进胃里,这才低声道:“有些时候,不一定非要在一起,是吧?”


    不一定非要在一起?


    为什么?


    黎嘉年听她有松口的迹象,缓声坦白:“我不明白。”


    “你们或许都有猜,我是因为你们父母才不松口。但不全是,黎嘉年,我有自知之明,我和你们家差距太大,注定不可能平等。对黎欣来说,我是她半个白月光,承载了她青春记忆。但如果没有我,她不会提前出国,少了很多陪父母的机会。”


    哪怕这个诱因不是因为她,而是其他人,可真真正正陪黎欣见父母的是她,曾在这些事里出现的也是她,注定林予星无法用这个借口自洽。


    良善者,哪怕是微末愧疚也会成为牢笼。


    听到她这么说,黎嘉年不知道怎么就蹦出这句话。


    哪怕林予星自认为不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