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


    漳南市回南天最猖獗的时节。


    办公室墙壁上凝结着细密水珠，空气里弥漫着咸湿的黏腻感。


    周一下午，公司管理层被集中在一起开会。


    袁诚泽清了清嗓：“我宣布一件事，简锐已经正式被风俟科技收购了，下周一风俟的团队就会正式入驻。”


    策划部经理惊奇：“这么快吗？袁总你不是前两天才说在谈吗？”


    “这不是风俟那边要拓展游戏板块，需要推广业务，觉得我们公司合适，就加急推进了。”


    袁诚泽脸上堆着笑，“大家放心，厍总承诺管理层会保留，薪资待遇也会有所提升，大家安心工作就行。”


    毕竟是才A轮融资的小规模公司，能被资金更雄厚的公司收购，对员工来说都是利好的消息。


    大家没什么意见，会议也很快结束了。


    袁诚泽却单独留了温漾：“小温啊，当初还是我亲自招你进来当特助，现在你都是市场部经理了，这里我最信任的就是你。”


    温漾眉头轻抬。


    他每次用这种语气开头，准没好事。


    果不其然，紧接着他继续说：“风俟那边对咱们公司的业务还不太熟悉，需要一个得力的人辅助。你跟各个项目最久，我想着就由你来暂时担任厍总的特助，帮他尽快上手。”


    温漾瞬间明白了。


    他是想让她这个市场部经理去给新老板当“高级客服”和“救火队长”。


    效益不好时她冲锋陷阵，公司卖了，她还得负责售后。


    温漾无声地吸了口气，说：“不是我不愿意为公司付出，实在是——”


    话还没说完，袁诚泽伸出五根手指，“厍总说了，一个月薪资这个数。”


    配合着打感情牌：“小温，你可是我最得力的干将，可得帮我把这个过渡期撑过去。”


    温漾看着对方摊开的手掌，“薪资一万吗？”


    “五万。”袁诚泽补充，“税后。”


    两人对视一秒。


    温漾客套地笑了：“既然袁总这么信任我，我自然会尽力协助新老板完成过渡。”


    “我就知道小温你最靠谱了。”袁诚泽顿时眉开眼笑，“明天你穿得正式点，八点跟我一起去接机。”


    —


    从公司离开已是傍晚时分。


    晚霞染红整个海岸线，绚丽的色彩仿佛打翻了调色盘，将天与海晕染成一幅流动的油画。


    看见这样美景总会让人心情舒畅。


    但温漾只觉得心如止水。


    她盯着聊天框里的小字，叹了口气。


    【实在不好意思，学校突然有点事，今天的相亲换个时间吧。】


    温漾：【好的，没关系。】


    第一次来相亲就被放鸽子，如果不是吴守贞态度坚决，她才不想浪费下班时间走这个过场。


    蓦地，微信又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Y：【你今天相亲顺利吗？】


    温漾弯眼，敲字吐槽：【不顺利，我被放鸽子了。】


    Y：【那说明你们不是良缘。】


    温漾：【那你安慰我一下嘛。】


    下一秒，对面就给她爆金币了。


    熟悉的四位数。


    温漾眨眨眼，没忍住：【姐姐我知道你不差钱，但是这样是不是有点败家呀？】


    Y非常有理有据：【赚钱不就是用来败的吗？】


    Y：【况且，你也知道我不差钱。】


    “……”好吧，温漾竟无力反驳。


    不过说起来，她和Y认识的过程很奇妙。


    五年前她和吴守贞带着温建华的遗像，只身来到漳南。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环境，她刚毕业开始工作，一切并不是那么容易。


    生活总是需要一点发泄口。


    四年前，她刷到了一个主打树洞功能的聊天软件，“新屿”APP内测的广告，承诺绝对匿名。


    于是她填写了自己的信息，很幸运地成为了第一批用户。


    那些无法对任何人言说的坏情绪，统统被丢进了那个树洞。


    很快就收到了一条来自陌生人的评论。


    对方的头像是一只小狗垂下来的耳朵，ID只有单个字母Y。


    Y很温柔，每次都会很认真地回复她，所以温漾觉得她是一个知心的大姐姐。


    她叫她“姐姐”，Y从没反驳过。


    出于对同性的信任与亲近，温漾渐渐习惯了向Y倾诉。


    以至于Y提出想加微信，她也同意了。


    久而久之，两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温漾也从总裁助理，升职到市场部经理，但工资涨得远没有Y给她发的红包快。


    温漾没好意思收红包：【心意领啦。】


    温漾：【只是相亲不顺利而已，不影响我的心情。】


    Y：【既然不顺利，要不要听听我的建议？】


    温漾：【什么建议？】


    “叮——”


    上方的铃铛轻响了一声，细碎的余韵浸在“欢迎光临”的问好声里。


    春风从玻璃门的敞开的间隙挤了进来。


    鬓边的发丝忽地被吹动，染上夕阳的颜色。


    温漾垂眸，看清下方新增的那条消息。


    Y：【有些人，会主动出现到你面前。】


    —


    隔天一大早，温漾就准时抵达了机场。


    袁诚泽很重视这次的接机，特意穿了正装，做了发型，生怕给厍总留下不好的印象。


    温漾在他的督促下，穿了西装，化了淡妆。


    只是由于起得太早，她眼皮被困意牵扯着耷拉下去，忍不住直打哈欠。


    身边的袁诚泽忽然出声：“来了来了，小温，快把牌子举起来。”


    “哦。”温漾打起精神，依言举起了接机牌。


    她用力眨了眨干涩的眼，视线往前延展，落在涌动的人潮中。


    有一个高挺的身形格外引人注目。


    随着距离缩近，男人的五官逐渐变得清晰。


    温漾眼睫颤了颤。


    继而，和他投过来的目光无声碰撞在一起。


    场面在一刹那定格。


    过于熟悉的面庞映入眸底。


    心弦绷紧，然后不受控地加速，化作细细密密的鼓点声塞满听觉。


    谢仰淮褪去大学时少年的青涩，西装剪裁合体，衬得肩宽腰窄。


    额前碎发分开露出额头，精致的眉眼尽显无遗。冷色调的肤色，隐隐能看见手背鼓起的青筋。


    顶端的灯光掉落，勾勒出清瘦利落的线条，瞳孔漆黑，透不出任何温度。


    混沌的声响在胸腔不断震颤，大脑卡壳难以发出任何指令。


    温漾整个人就那么钉在原地。


    短暂又漫长的几秒，气流在一道声音后重新开始流动。


    “欢迎谢总，一路辛苦了。”


    袁诚泽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谢仰淮收回视线，颔首，“袁总，久等。”


    “没有没有。”袁诚泽讨好地笑了两声，“怎么是谢总您过来，之前不是说是厍副总来吗？”


    谢仰淮口吻很淡：“他临时有事。”


    “原来是这样。”


    袁诚泽连忙侧身，将还愣在原地的温漾让出来，介绍道，“这位是温漾，我们公司的市场部经理，也是您这段时间的特助，工作上有什么需要，你们随时沟通。”


    谢仰淮眼眸情绪平淡，顺着话音再度挪到了温漾身上。


    第二次对视。


    彼此仅余下一米不到的距离，嗅觉缠绕进几缕他身上的气息。


    是很浅的薄荷揉碎进些许雨后绿叶的冷冽气味。


    温漾从恍惚状态中抽离出来，悸动随着指尖被压进掌心。她扬起一抹职业化的笑容，“谢总，您好。”


    谢仰淮定定看她两秒，“看得出，温经理的能力确实很强，这么早还能带全妆上班。”


    语气意味不明，沾着点嘲弄的意图。


    “……”


    温漾表情微僵，唇边弧度不减，“谢总说笑了，接机是工作的一部分，理应正式对待。”


    谢仰淮双眼不错开地凝住她，“我以为，温经理多少会有些私人情绪。”


    这声掷地，四周升腾出一丝微妙的气氛。


    温漾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谢仰淮这样的天之骄子，当年被她单方面分手，肯定是觉得丢脸的。


    尴尬的关系，略显憋屈的过去。


    他大概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认识。


    但只要她姿态放得足够低，想必谢仰淮也不会在初次见面的场合，对她这个小员工过多为难。


    这么想着，温漾神色带上刻意装出的歉意，“我对您唯一的私人情绪，就是担心自己没能完成您交代的工作。”


    “因为我有点脸盲，可能得您多担待些。”


    她自认为她考虑得很周全。


    但话音落下后，在机场大厅人气如此鼎盛情况下，她感到背脊一阵生寒。


    谢仰淮五官寡冷，再加上生得高瘦，单是立在那里就透出十足的压迫感。


    顶光投射的阴影斜落，刚好能把温漾整个笼罩其中。


    他薄眼皮下压，点漆似的瞳仁就那么一瞬不移地盯着她。


    僵持了好几秒。


    四周涌动着说不上来的怪异氛围。


    温漾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只是嘴角的弧度扯得太久，变得有些僵硬。


    终于，谢仰淮出声，却是对着一旁的袁诚泽：“袁总知道这事吗？”


    突然被提到，袁诚泽连忙赔着笑打圆场：“这个嘛，小温工作能力是绝对没问题的，至于脸盲——”


    他给温漾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说点什么。


    温漾抿唇，一副诚恳的模样，“我其实一直都有这个老毛病，不过对工作影响不大。我会尽快通过其他特征记住谢总的。”


    谢仰淮没搭腔，声线倦懒：“车在哪？直接去公司。”


    袁诚泽立刻接过话头，殷勤地指向出口的方向，“好的好的，谢总这边请。”


    他一边引路，一边缓和气氛，“小温向来认真负责，而且和谢总您还是校友呢。脸盲这个小毛病绝对不会影响工作。”


    谢仰淮迈开长腿朝前走，身后的助理礼貌颔了颔首，也跟了上去。


    气流卷动，顺势带走了那股极具侵略性的气息。


    温漾暗自松了口气，手中捏着的接机牌外的塑封膜已经被汗水糊花了。


    只是吐息到一半，前方紧接着传来男人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她听清。


    “原来脸盲还影响记忆，能把我的姓氏都写错。”


    温漾：“……”


    —


    谢仰淮这次来漳南带了几个人，还有一个特助于让。


    为了彰显对风俟的上心，袁诚泽特地安排了一辆能衬得上谢仰淮身份的豪车。


    以及另外一辆普通的商务车。


    温漾很自觉地走向后者，准备和袁诚泽一起坐进去。


    她的手刚搭上门把手，于让突然走了过来，温声说：“温经理，谢总让你坐前面那辆车，方便你能早点克服脸盲的问题。”


    温漾干笑：“不着急这点时间吧，后续还有很多机会能熟悉。”


    于让微笑回应：“工作要抓紧每一个机会，温经理应该也是个严谨的人。”


    温漾：“……”


    “谢总这是在给你机会呢，”袁诚泽从后排探出头来，压低声音催促，“快去，别让谢总等急了。”


    骑虎难下。


    温漾只得硬着头皮走向那辆黑色宾利。


    后座的车门敞开着，谢仰淮散漫坐在另一侧。


    虚罩的棚顶环抱，车内的光线并不明朗。


    男人稍垂着头，微弱的光定在他眼睫，覆下浅淡的剪影。


    西装外套不知何时被他脱下，白衬衫清楚地展现出他上身肌肉的走势。领口扣子解开两颗，隐约能见青紫色的血管蜿蜒。


    他腕骨仍旧扣着块银色腕表，指腹在平板上滑动着，大概是在处理工作。


    温漾深吸一口气，弯腰坐进车内。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放大了车厢内令人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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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息的沉默。


    漳南坐在南北回归线以内，四季并不分明，三月份的气温就已攀升至二十五度以上。


    车内没开空调，逼仄的环境让身侧人的存在感过于强烈，根本无法忽略。


    鼻尖缠绕着熟悉的气味，连头脑都有点发昏。


    不一会儿，温漾两颊就浮上了一层薄红。


    她抬手想开窗通风，到中途又停住。


    稍微酝酿一番，她看向谢仰淮，“那个，谢总。”


    谢仰淮懒散掀起眼皮睇她，温漾笑了笑：“我可不可以开窗透气？”


    谢仰淮眉骨轻抬，视线在她泛红的脸上停留片刻，似是了然：“和我一起，你觉得很热？”


    话语含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偏偏被他用平和的语调包裹着，无端产生一种暧昧不明的氛围。


    温漾下意识否认：“不是，今天穿得有点多了。”


    谢仰淮：“那是觉得害羞才不脱外套？”


    温漾哽住：“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太得体。”


    这声兀地让车厢诡异地陷入寂静。


    因为谢仰淮脱了他的西装外套，还不好好穿他的衬衫。


    啊啊啊啊！


    她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温漾差点没绷住脸上的表情。


    谢仰淮不动声色，语气更称得上是平和：“温经理的意思，是说我这样不得体了？”


    不知道是紧张，还是热的，温漾额角渗出汗来。她解释：“我没说谢总你不得体的意思，我就是觉得这样有点不合适，才刚见面就……”


    结果越描越黑，卡了好几秒，她自暴自弃地说：“是我想在你面前保持专业。”


    谢仰淮唇角轻勾，眉梢线条随着这句话松散开，“哦，原来是温经理很在意我。”


    言简意赅的一句结论。


    窘迫感蔓延让温漾耳根愈发滚烫。


    她现在能确定一件事，谢仰淮还和五年前一样记仇小心眼。


    温漾垂下眼，绷唇不吭声了。


    悄然静谧了倏尔。


    左边传来玻璃与导轨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


    车窗下降三分之一，温凉的风一刹那灌了进来。


    温漾怔愣地抬起眼，发梢被风掀起，擦过脸颊时带走余热。


    从重逢开始就一直纠乱的情绪，仿佛也梳理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涩然顺着这道小口往上溢，温漾双手不自觉交叠在一起，摩挲着虎口，“谢谢。”


    谢仰淮没有回应，视线重新落回平板，仿佛刚才开窗只是顺手为之。


    一路无话。


    不知不觉间车到了商业大厦附近。


    袁诚泽殷切地介绍谢仰淮：“这位是谢仰淮，谢总，以后就是我们的新董事长了。”


    公司男女比例三七开，突然来了个年轻帅气的老板，众人的眼神里都是难掩的兴奋。


    “欢迎谢总。”


    谢仰淮颔了颔首，“继续工作吧。”


    袁诚泽伸手指着前方，边带路边介绍：“这边是公司大头的市场部，现在是小温在管，所以才特地安排她当您的特助，方便您了解核心业务。”


    谢仰淮瞥向旁边的温漾，“温经理，你的办公室在哪？”


    温漾温声回答：“公司只有财务和老板有独立办公室。我的工位在那边。”


    她指的是和其他市场部同事相连的开放式工位区域。


    谢仰淮眉头微不可察地隆起，没说话。


    袁诚泽领着他去了办公室，“这就是您的办公室。”


    谢仰淮压了点下巴，“下午两点，召开管理层会议，我要听取各部门详细汇报。”


    “把市场部近三年所有的项目资料，包括进行中的，全部整理好，明天上午前发我邮箱。”


    温漾弯唇，“好的，谢总。”


    谢仰淮淡淡地“嗯”了声：“我和袁总还有事要谈。”


    这是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落地窗外的天空尽数被百叶窗的缝隙遮挡，只余下细长斑驳的光影在地面晃动。


    办公室的门被合上，温漾一直紧绷的肩膀不由得松弛下来。


    她回到工位上，几个关系好的凑过来：“漾姐，新老板好帅呀，不知道好不好相处？”


    温漾打开电脑，“你们去和他汇报一下工作，就知道好不好相处了。”


    虞州州是其中年纪最小的，性格活泼，一点事也藏不住。她吐了吐舌头，“我倒是想呀，但我有点怵他。他好高，感觉有一米九吧，站在他旁边压力好大。”


    电脑屏幕亮起，温漾移动鼠标点开文件夹，“别想那些没用的了。大家先把市场部近三年的项目资料整理出来，谢总明天就要。”


    原本还叽叽喳喳的几人瞬间不笑了，哀嚎：“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就烧到咱们市场部头上了。这么多一天怎么弄得完？”


    近三年的项目资料堆积如山，即使有电子存档，全部整理出来也要很多时间。


    温漾知道谢仰淮是在故意刁难，连累他们的一起加班，她觉得过意不去。


    温漾对大家说：“午饭我请大家吃，想吃什么随便点，我来报销。”


    “漾姐万岁！”


    组员们顿时欢呼起来。


    五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包括该如何用专业的姿态对待领导和同事。


    可面对谢仰淮，温漾还是没法如想象里那样冷静。


    只能用工作让自己无法胡思乱想。


    午休时间，同事们都在吃饭，温漾却还在埋头整理文件。


    这时，企微有新消息发来。


    谢仰淮：【倒杯咖啡来我办公室。】


    温漾盯着这句话沉默了半晌，试图和他讲道理：【我现在忙不开，茶水室就在您办公室隔壁。】


    谢仰淮：【我也忙不开。】


    谢仰淮：【于让在忙其他事。】


    “……”他们都忙，她就不忙了？


    温漾觉得气闷，手指在键盘上敲字：【公司只有速溶咖啡，您喝吗？】


    隔了片刻。


    对方说：【你们公司比我想象中经营得还要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