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章2

作品:《双生焰火

    A班空出来的椅子


    ——慕柒柒独白


    我数过,这间教室一共有四十六把椅子。


    红木椅背雕着暗金色的校徽,鹰翼展开,像随时准备把谁扑倒。


    第四列倒数第二个位置,靠近落地窗,阳光先落在那里,再落进我眼里。


    上周,那把椅子被搬走了——据说是给“特招生”留空。


    于是,它成了教室里唯一的缺口,像整齐牙齿里突然蛀出的黑洞,白得耀眼,也黑得刺眼。


    他们说,要来一个县城姑娘。


    645分,全县第一,听起来像童话。


    可这里是宜佳,A班,童话的翻译腔里永远带着冷笑。


    我等着看黑洞怎么吞噬她,也等着看她怎么被黑洞吐出来——骨头都不剩。


    别误会,我没有恶意,我只是习惯了:


    任何人靠近我,要么为了我的姓,要么为了我的分;


    任何人远离我,要么怕我的姓,要么怕我的冷。


    父亲说过,期待是弱者的通行证,而我不需要被放行。


    所以,我从不期待任何人。


    早读铃响前五分钟,我进教室。


    惯例,鸦雀无声——不是纪律好,是他们正在用目光投票:


    今天谁倒霉?


    我把练习册放到桌角,顺手将耳机塞进校袍袖口,蓝牙连的是白噪音。


    海浪声,55分贝,刚好盖住他们的窃窃私语。


    “……听说没,转校生坐那张椅子。”


    “F级平民?A班空气要被污染了。”


    “赌不赌?三天内她自动滚去B班。”


    我低头,在草稿纸写下一行矢量公式,笔尖把纸戳出洞。


    黑洞原来也会发声,声音像砂纸,磨得人耳膜出血。


    第一节自习,班主任领她进来。


    夏玖玖——我在花名册上提前见过这个名字,带着土腥气。


    真人比照片更瘦,肤色像被阳光烤过的麦秆,背一只褪色的帆布包,包侧缝着“清渠甜品”四个字。


    她站在讲台旁,背脊笔直,像一根不肯折的竹签,插进满是奶油的蛋糕。


    那一刻,我听见黑洞发出“咔”的轻响——


    不是牙齿咬合,是椅子腿刮过地板,轻微,却尖锐。


    班主任指了指唯一的空位:“你先坐那儿。”


    于是,竹签被精准地插进黑洞中心。


    全班46人,45双眼睛亮起同一束镁光灯:


    舞台已搭好,猎物就位,接下来是惯例节目——


    排挤、恶作剧、语言削皮、身份截肢。


    我低头,把白噪音调到60分贝,海浪变成海啸,盖过所有心跳。


    可我还是听见了她落座的声音:


    帆布包摩擦椅背,发出“沙——”的一声,像面粉落在案板上,轻,却真实。


    真实得让我不舒服。


    第二节下课,例行投喂时间。


    有人把进口巧克力递到我手边,有人替我拧开斐济矿泉水,有人抢着帮我抄笔记。


    我抬眼,目光掠过他们,像掠过一排排包装精美的罐头——


    标签豪华,内容空洞。


    我习惯用“谢谢”做封口,两个字,刚好隔绝后续对话。


    转头,我看见黑洞旁边围了三个人:


    沈氏地产的千金、林氏物流的少爷、新晋网红博主。


    他们手里没有巧克力,只有锐利的问号——


    “喂,你爸什么级别?”


    “年收入有八位数吗?”


    “知道A班洗手间自动感应的水龙头多少钱一个?”


    她攥着笔,指节发白,却还在笑,笑里带着锯齿:“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学。”


    锯齿反割,提问者愣住,像被麦芒扎了指腹。


    我嗤笑,低头继续写题。


    学?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学”——


    学高尔夫、学马术、学怎么在慈善晚宴上穿高定不打喷嚏,


    唯独没人学“如何不被吃掉”。


    她居然想在这里上课,真是天真得令人厌烦。


    可我笔尖却停了,公式卡在sin和θ之间,像突然失语的播音员。


    海啸声里,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


    漏拍的名字,叫“期待”——


    一个我发誓不碰的违禁词。


    午休,图书馆VIP室。


    我占靠窗的沙发,阳光被纱帘筛成碎金,落在《法律与伦理》第317页。


    页脚有一行铅笔字:


    “如果正义缺席,是否允许私自上诉?”


    我盯着那行字,想起母亲。


    四年前,她倒在浴室,血液像打翻的玫瑰酒,染白地砖。


    警方报告:意外滑倒。


    我偷听父亲讲电话:证据已清,封口费双倍。


    那天起,我知道世界有两套规则:


    一套写进教科书,一套写进钞票水印。


    我合上书本,抬头,看见黑洞坐在离我三桌远的地方。


    她面前摊着《宏观经济学》,却用草稿纸画蛋糕分层图——


    底层戚风、中层芋泥、顶层镜面,标注“成本3.5元,售价15元”。


    阳光落在她睫毛上,毛茸茸,像沾了糖霜。


    我鬼使神差地起身,走到她对面,拉开椅子。


    椅脚再次发出“咔”的轻响。


    她抬头,目光像被井水浸泡过的星星,亮,却凉。


    我没说话,只把耳机递过去,右耳,白噪音降到30分贝。


    海浪退潮,剩下远处灯塔的汽笛。


    她愣了两秒,接过,塞进耳朵。


    我们面对面,共享同一条静音隧道。


    那一刻,我忽然期待——


    不是期待她感谢,也不是期待她示好;


    我期待隧道尽头,会不会出现一条分叉,


    通向我不知道的、不想要的、却忍不住张望的


    另一个世界。


    可下一秒,我收回了耳机。


    “别误会,”我听见自己说,“我只是测试降噪范围。”


    她笑,露出虎牙尖尖:“测试结果如何?”


    我起身,合上书,背对她:“一般,低频人声屏蔽失败。”


    我走得很快,耳机线缠住指尖,像一条想回头却不敢回头的蛇。


    我知道,她还在看我,目光落在后背,像阳光落在冰面,


    不烫,却让我几乎融化。


    融化是件危险的事——


    冰一旦化成水,就再也冻不回原来的形状。


    而我,必须保持原来的形状。


    父亲说过:


    慕家不需要裂缝,


    慕家的女儿,必须是完整的镜面,


    镜面第一法则:只反射,不吸收。


    所以,我把期待折成最薄的纸,塞进心脏最深处,


    那里连我自己都找不到。


    放学铃响,我第一个走出教室。


    经过那把椅子时,我故意放慢半步。


    椅背上的校徽鹰翼,在夕阳里闪着暗金,像某种警告。


    我伸手,指尖掠过椅面——


    余温尚在,像面粉刚出炉的温度。


    我缩回手,插进口袋,握成拳。


    口袋深处,有一张被汗浸软的草稿纸,


    纸上写着一行字,我的笔迹,却像偷来的:


    “如果黑洞也能发芽,会不会开出不一样的烟火?”


    我面无表情,把纸揉成团,扔进走廊垃圾桶。


    纸团落下,发出“咚”一声轻响,


    像一颗种子,落进没有光的土壤。


    我告诉自己:


    明天,它会被保洁员清理,


    就像今天,什么都没发生。


    可我知道,


    有一把椅子,


    已经在我心里,


    悄悄抽出了第一根新芽。


    而我,


    还在假装,


    从不期待任何人。


    【隐形红字:F·A·K·E】


    ——全班默契大笑,像排练过一千遍的合唱


    第一节早读铃响前的七分钟,A班永远是最热闹的静音片。


    所有人都在动,却没有人发出“声音”——


    翻书声是蕾丝边的,椅子拖动是天鹅绒的,连嘲笑都裹了消音棉。


    所以,当那块黑板被翻过来的瞬间,


    我听见的是“笑”的骨架,咔嚓,咔嚓,


    像有人把关节一根根卸下来,再拼装成巨大的隐形喇叭。


    值日生“不小心”把黑板旋转了180度——


    正面是值日表,背面,


    用红色粉笔、大号斜体,


    写着四个字母:


    F?A?K?E


    笔画粗得能塞进一根手指,


    颜色红得发黏,像刚蘸了草莓酱的刀。


    0.3秒的真空。


    我眼皮还没来得及眨,


    笑声就从46张喉咙里同时炸开——


    哈哈——哈哈哈——


    不是爆笑,是拆笑,


    拆成一片片薄如蝉翼的刀片,


    贴在我的脸上、脖子上、手背上。


    它们甚至没看我,


    却知道我一定抬头,


    一定看见,


    一定被割。


    沈韵含把指尖抵在唇边,做出“OMG”的口型,


    眼底却是满分答卷的得意;


    林屿舟把篮球在指尖转了一圈,吹了声口哨,


    哨音像给刽子手点头的暗号;


    连平时最沉默的纪委,也低头抿唇,


    肩膀一抖一抖——


    笑得太用力,怕发出声音坏了规矩。


    班主任还在走廊接电话,


    手机背面贴着“静音”贴纸,


    于是全班得到了合法的三十秒狂欢窗口。


    三十秒,足够把一个人的名字改写成动词,


    再把这个动词钉在耻辱柱上,


    供所有人练习发音:


    “Fake——夏玖玖。”


    我坐着,脊背笔直,


    像一根被突然拔掉钉子的尺子,


    不知道该倒向哪边。


    红色的粉笔末在空气里飘,


    有几粒落在我的虎口,


    像微型伤口,


    却不流血,只发烫。


    我伸手,用拇指去擦,


    越擦越红,


    竟把F的上半部分补全了——


    我替他们完成了作品。


    前排的江妍回头,冲我wink一下,


    用嘴型无声地拼读:


    F-A-K-E,


    然后指了指我袖口,


    那里,我妈连夜替我缝的补丁,


    米色线,十四针,


    此刻像一条被展览的蜈蚣,


    被人用目光钉在生物标本箱。


    我懂了,


    原来“Fake”不仅写我的分数,


    还写我的布料、我的口音、


    我鞋边没刷干净的灰点,


    以及我呼吸里残留的芋头味。


    笑声还在持续,


    像一条拉长的口香糖,


    黏在耳膜,甩不掉。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加入伴奏,


    咚咚,咚咚,


    节拍器打在最尴尬的半拍。


    于是我也笑——


    嘴角向上提0.5厘米,


    刚好够让虎牙露出一个尖,


    看起来像自嘲,


    实际是自卫。


    笑完,我低头,


    把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


    用红笔,


    把四个字母再抄一遍:


    F?A?K?E


    然后在下面画一条双向箭头,


    指向另一行小字:


    “Find A Killer Entrance.”


    找一条杀手的入口。


    写完,我把那一页撕下来,


    对折,对折,再对折,


    直到它变成一块硬得能割破手指的方砖。


    我把它塞进笔袋夹层,


    像塞下一颗尚未打磨的獠牙。


    铃声正式响起的瞬间,


    笑声同时断电——


    所有人回归静音片,


    翻书,提笔,喝水,


    动作优雅得像提前彩排。


    值日生“终于”发现黑板背面,


    大叫一声“哎呀”,


    用板擦快速抹掉红字,


    粉尘飞扬,


    在晨光里形成一小片红色雾霭。


    雾霭背后,


    黑板重新变得漆黑、光滑、无辜,


    仿佛从没长过那张嘴。


    老师踏进教室,


    扫视一圈,满意点头:


    “早读开始,A班永远最自觉。”


    我跟着张嘴,


    却发不出声音,


    舌尖舔到一点草莓味的粉尘,


    甜的,却带铁锈后味。


    那一刻我明白:


    他们涂的是粉笔,


    也是宣判;


    他们擦的是字母,


    也是证据;


    他们笑的是三十秒,我要还的,


    是整整一学年——


    或者,


    更久。


    所以,我抬头,


    看那块被擦得发亮的黑板,


    在没人注意的角度,


    用指甲,


    轻轻刮下一小道红末,


    像采集罪证。


    然后,


    我在自己桌面左上角,


    写下第五个字母:


    R


    Fake→FakeR


    没人看见,


    除了我自己。


    R,


    可以拼成“Real”,


    也可以拼成“Revenge”。


    我笑着,


    把拇指上的红色,


    悄悄按在那個R的尾巴上,


    像按下一枚尚未引爆的按鈕。


    笑声早已散去,


    但按钮开始倒计时——


    滴答,滴答,


    在心跳的地下室,


    亮起唯一一盏


    红色


    警示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