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作品:《春日复喧

    “右侧膝盖骨轻度骨裂,多处软组织挫伤,这些都是小问题,”医生一边给季复喧解释基本情况,一边把沙棘手中的那张头部CT影像片拿过去,继续道:“主要的是你颅内有淤血,根据出血位置和淤血面积来看,不建议手术。”


    “那还有别的治疗方法吗?”沙棘比病人自己还紧张,率先问到。


    医生摇头,说:“出血少但位置特殊,动手术的风险比淤血本身大,而且它有一定概率能自己散掉。”


    “那要是散不去呢?”


    “随着年龄增长,可能会出现持久性的记忆障碍。”


    沙棘一时失语,回过头却不敢直视季复喧的眼睛。


    医生见状,补充道:“不过还有一项最关键的检查没做,现在还下不了结论。记忆障碍只是就类似医案猜测,你们不要过分忧虑。”


    季复喧点头,表示自己现在状态挺好,除开头晕没有别的不适。


    沙棘背对着他,把医生送出门去后一步作三步地折返回病床旁坐下,长久沉默着。


    “昨天那只是一个意外事件,和你没有太大关系,你不用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这是季复喧第二次向他解释,不过沙棘还是没听进去,始终坚持自己的看法——要对他的身体损害负责。


    眼瞧着拗不过他,季复喧只能绕过这个话题让他去打水。


    在沙棘离开的间隙里,山征行来了电话问他的情况并劝他回去。


    “那边的环境不比杭州,医疗条件也差,你要不先回去养病,我安排人照顾你。”


    季复喧没有丝毫犹豫,果断拒绝。


    他说:“这边挺好的,而且我的伤不严重,在观山帮忙绰绰有余。”


    这话属实有几分违心,冬季的林芝并不宜居,季复喧没有感觉“挺好”。


    但他乐于待在这里,一是清净、自在,二是帮忙这件事没有待两天就走的道理。


    此外,他在等待一场重逢。


    “那好吧,有需要就跟我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电话挂断,他总觉得山征行还有些话没说出口,话里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意味。


    不过他没有深究,因为山征行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总不把话说完。


    ——


    年关的医院寂静无人,特别是夜里,一声咳嗽都能回荡许久。


    沙棘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声声分明。


    放下水壶,他顺手拿起果篮里的梨冲季复喧晃了晃,并问:“你吃不吃?”


    季复喧摇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蹦出一句:“一直没有问你怎么样了,你还好吗?”


    沙棘手中动作一顿,原本削成长条的梨皮当即断裂。


    他疑惑:“我没什么事啊?”


    “看昨天你状态不好……”


    “我没事,就是心情不好加上有点发烧,”简单两句话解释过去后,沙棘话音一转:“倒是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喊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对此,季复喧没有一点儿印象。


    “挺好一名字,像春天的雨,润泽万物。”


    沙棘给出提示,季复喧仍然摸不着头脑。


    “澍雨润禾苗,谢禾雨。记起来没?应该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吧,能讲讲吗?”


    真的在喊她的名字吗?季复喧暗自思忖。


    正准备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时,电话跟及时雨似的响起,把那等待答案的人唤走。


    “先暂停,等我取完晚饭回来你再说。”


    沙棘离开后,病房里静得只剩他的呼吸声。


    等待答案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讲讲。


    该从哪里开始讲?


    或许是2013年,开学典礼上第一次见到她时。


    他作为新生,在台下遥遥望着台上正在讲话的同系学生代表谢禾雨。


    那天整日晴朗无云,偏偏她讲话时阴云骤聚,一道闪电破空,暴雨如注。


    面对突然袭来的暴雨,她没有中断演讲,仍然站在原地。


    她喊出那些关于生命、热血、责任、勇气的话语,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那时父亲刚刚殉职,季复喧正淋着人生中最大的一场雨。


    雨中世界茫然。


    她的呐喊,是他辨明的唯一方向。


    可是,他又凭什么去讲呢?


    谢禾雨对他很重要,但谢禾雨和他不过匆匆见过几面之缘。


    她应该连他的名字都不会记得。


    所以当沙棘回来时,季复喧斩钉截铁地说是他听错了,自己不认识叫“谢禾雨”的人。


    “是吗?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沙棘知道季复喧不想说,于是就此打住,没再继续问下去。


    ——


    今夜没下雪,远山苍白的脊骨撑起这方黑色天幕,几点黯淡星光闪烁其间。


    大地有稀疏灯火与之呼应,聊以慰籍漫长寒夜。


    被月色穿透的玻窗生出霜花,一簇一簇,缓缓延展到季复喧眼前。


    他的眼眸里映有无边夜色,以及无际忧思。


    他把手机调成静音,亮起的屏幕上显示许多未读消息。


    都是一些应时的寒暄和祝福。


    置顶的聊天框里还是去岁的除夕有来有回的两句“新年快乐”。


    他想一如往年那样,给谢禾雨发出一句看似极不经意的新年祝福。


    才认识谢禾雨时,微信还没普及。


    因为一次校内活动,他得到了谢禾雨的联系方式——这个在毕业之后经常保持离线的企鹅账号。


    输入框弹出,但他的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迟迟不落。


    如果收到回复,就说明她没事。


    可是没收到呢?


    在输入一大段文字后又删得连符号都不剩,如此往复,纠结不定。


    最终,季复喧还是决定只发出一段简短且模式化的新年祝福,并在句尾注明自己的祝福并不刻意。


    但这好像显得更刻意。


    季复喧思索字句的间隙里,已经手滑误触了发送键。


    但没时间给他撤回,因为谢禾雨回复了。


    蓝色聊天框:新年快乐!祝你顺遂无忧,平安健康,事业有成。(群发消息,不用回复)


    对方正在输入中……


    亮起的系统随机像素风头像:这么发祝福是有什么KPI要完成吗?


    亮起的系统随机像素风头像:也祝你新年快乐。


    22:14:53,2019/2/3


    亮起的系统随机像素风头像:之前都是除夕夜发,今年怎么早一天?


    季复喧的手微微颤抖,无比紧张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她没事。


    蓝色聊天框:我记错时间了。


    两人的聊天就止于此。


    季复喧不再多问她的情况,自认为这算是过分打扰。


    长夜无声,凉月作陪。


    这样足够了。


    ——


    除夕。


    一大早就有两名警察来询问。


    之前刘辉死亡的案件里,也是制作笔录的也是他们。


    了解完情况后,两人收起笔记本和记录仪。


    “我们有另外一个问题想问你,和你被绑架这个案件没关系,所以你可以选择不回答。”


    季复喧点头,等他们发问。


    “事发之后的这段时间里,有没有可疑的人找你?”


    季复喧思索片刻,回答:“非要说的话,昨天傍晚有一位姓黄的警察找过我。”


    两人相视一眼,问:“他找你做什么?”


    “询问前天晚上现场的情况。”


    “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他一个人来,只有证件没有证明,我没回答。”


    “谢谢配合。”两人说完就准备走。


    季复喧叫住他们:“请等一下。我想问现场还有受伤的人吗?”


    “现场被劫持的只有你一个人,怎么会有其他人受伤?”


    “我的意思是,救我的谢警官,她有没有受伤。”


    两人犹豫了几秒,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认识谢队?”


    “同校师姐。”季复喧答。


    “谢队她……”


    警察甲脱口而出的话被警察乙打断:“她没事,你不用担心。”


    两人离开,季复喧一个人在病房中忐忑不安。


    难怪昨晚和谢禾雨聊天时感觉怪怪的。


    他这才恍然大悟,谢禾雨有一个习惯,在学习和工作期间完全断网断联。


    她前天还在执行任务,昨天怎么会立刻回复他的消息!


    意识到这点之后,他再发消息给谢禾雨。


    8:26:02,2019/2/4


    蓝色对话框:师姐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灰黑色的头像没有亮起,长久静默着。


    回来的沙棘正巧撞见在病房走来走去的季复喧,放下药后立刻伸手去扶。


    “医生说你最近一周不能起来走,快回床上坐着。”


    季复喧被挪到病床上,沙棘跟他说话他完全没反应。


    见季复喧心不在焉的样子,沙棘上手掐了一把他的胳膊。


    “嘶——掐我干嘛!”


    沙棘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还是刚那俩警察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想今年除夕得在医院过,有点……”


    “早说啊,我过会儿就开车载你回去。”


    沙棘长吁一口气,刚才他那魂不守舍的样子,还以为他是遭遇绑架后留下了应激障碍。


    ——


    于是沙棘在他的几项治疗做完后,利索把他载回观山。


    那一队孩子都留在观山过春节,热闹非常。


    需要准备的很多,但众人都在忙活。


    最后交给季复喧的只有调甜酒,沙棘扶着他坐在休息区,并搬去青稞酒和蜂蜜。


    几个孩子路过休息区见着季复喧回来了,都会问一句“感觉怎么样”“好点没”。


    除开张阿姨,几次路过都没有言语。


    季复喧很是奇怪,认为自己没有做什么让她生气的事。


    随即拦住一个孩子问是不是近两日店里有什么事发生。


    那孩子摇头,说季复喧藏头诗式的求救信息是被他听出来的。


    除夕夜,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除了张阿姨。


    她在所有人散去后,一个人孤坐在阳台凝望夜空。


    远山时而有烟花升起,腾空片刻后炸开,璀璨天际。


    新的一年,总有些旧事不能过去,总有旧人难忘。


    ——


    时间来到正月初五,医生通知季复喧可以出院。


    沙棘办理手续回来说,办公室里几个医生在讨论转院来的病人。


    “这有什么奇怪?”季复喧问。


    沙棘往他身边靠了两步,压低声音说:“那人身上是枪伤,医生说子弹差点打中心脏。”


    “这么危急的情况转来这里?”


    “是脱离危险了转回这里,这里怎么可能解决得了。”


    沙棘话音落下,他只觉脑袋里“轰”地一下。


    半晌才回过神来:“所以说,她是在这里受伤的?”


    沙棘点头:“和你出事好像还是同一天。”


    “她在哪里?带我去。”


    季复喧双手抓住沙棘的肩,情绪激动道。


    “我哪儿知道人家在哪儿,你认识还是咋的……”


    沙棘话没说完,人已经跑没影儿了。


    膝盖骨裂了还跑这么快,不会真的认识吧?沙棘不由得琢磨起来。


    谢禾雨在正月初二晚上回复了他腊月二十九的消息——


    21:17:43,2019/2/6


    系统随机像素风头像:怎么突然这么问?


    系统随机像素风头像:我没事。


    10:47:26,2019/2/9


    蓝色聊天框:听说你在西藏,那边环境不好,所以问问。那天表达有点欠妥。


    10:49:31


    像素风头像:这样啊,其实西藏挺好。


    像素风头像:那你怎么样?


    切出聊天界面,关掉手机。


    面前的病房门虚掩着,他轻轻叩响。


    “进。”


    说话的人明显很虚弱,声音小得仿佛连说这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


    推开门,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季复喧站在病床前,却没敢立刻抬眸看她。


    只说:“多谢师姐关心,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