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会有濒死感吗”

作品:《原来你也有病

    雨已经不下了。


    地面未干,秦钟好打车到医院,挂完号顺便问医生诊疗室的位置。二楼把边,秦钟好看到门牌上醒目的“心理科”几个字,迟疑着敲门进去。


    “进来。”一道很温和的声音。秦钟好推开精神科的门,电脑后面露出半框金丝眼镜,键盘声细碎地响了几下,他的声音从屏幕后传来:“稍等。”顿了一下,他又补充:“很快就好。”


    秦钟好站在门口,漫不经心的往里走,终于停在绒毯上。视线掠过米色墙壁——没有装饰画,只有一只挂钟,秒针静默地滑行。拿过来的画错落移动到空白处,好像很合适,但又不完全对。动作收回,下意识看向他,直直对上他眼里的探究。意识到秦钟好的不自然,对方索性从电脑后侧身出来,镜片后的眼睛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久等了。我是贺江南,你可以叫我贺医生。”


    一张很年轻俊秀的脸。


    她还没有从刚才被抓包的尴尬中回过神,视线有点僵。贺江南在她无声中抬眸:“三点零九分,今天的治疗可以往后延半小时吗?我需要充足的时间了解你的病情。”透过窗户,层云铺满了肉眼可见的范围,远处的建筑被梧桐树划开,光线并不刺眼。


    “可以。”手里的画渐渐发沉,带的她摇摇欲坠。


    贺医生伸手示意靠墙的浅灰色沙发,“坐。”她顺势坐下,进而端详他,连带着刻写他身份的铭牌——贺江南、心理咨询师。沉默不过两三秒,却拉得极长。“你来之前,付医生应该有向你说明过他要进修的事。接下来,出于对你的**考虑,一直到治疗结束,你的病情由我全权负责。”秦钟好点头,对此没什么意见。


    “我需要了解你的情况,如果可以,尽量详细。”


    秦钟好叙述整个治疗过程:她高考前患上了焦虑症,去医院检查被告知是急性焦虑发作,因为没有得到很好的干预,后来慢慢拓展出新病情——书写痉挛。半年前开始症状加重,于是来到心理科治疗。


    “好。”贺江南起身去饮水机旁,接水间隙慢条斯理道:“会有濒死感吗?”似乎是意有所指的向她交代治疗已经开始,她安静的听着,近乎审视般看他将水放在她面前,水的边缘微微晃动,泛起波澜。“偶尔。”她的目光从杯上挪开,声音很轻。贺江南不置可否,眼神停留在她带过来的几幅画上,手臂顺势抬起,掌心微曲,“我可以看一下吗?”一切回到正轨,秦钟好把画递过去。


    她的画色彩很鲜活,明艳之际,是清晰的生命力。第一幅画是雪景,第二幅画是月亮,第三幅是家。贺江南喜欢第一幅,整幅画雪占据主体,浅蓝色和红褐色涌动开,铺在远处的建筑和近处的地面。细微处是发浅的芦苇草略倾,有种空旷的平静。


    “为什么带画过来?”


    “卖。”她简明扼要。说来很巧,她的固定客户就住在这边,每隔一段时间,对方就会买几幅,无论什么风格。


    贺江南把画摞在一起,肯定的说:“这是你生病之前的画。”


    她眉梢一挑,眼神里浮起一丝不解,贺江南不知该怎么解释,只是兀自摊开画。“说不上来。”他垂着眼,指尖描过纸张线条,“第一,线条太顺,不符合你说的书写痉挛;第二,几幅画风格一致,更像同一时期作品。第三,感觉……还用我说吗?”


    秦钟好自我怀疑:这么明显吗?


    “其实我还想看一下你现在的画,但你没拿。”她刻意控制着攥得泛白的指节,那里轻轻颤抖,是没拿还是不好动笔,很难说的清楚。贺江南一直注意她的情绪变化,变故让他拿不定主意,只能先按照流程继续。


    “所以我一度不相信有人可以治好我。”治疗陷入被动,她成为一杯盛满的水,他溶进去,会溢出来。贺江南捧着笔记本在记,秦钟好看不清,他提醒“你现在要做到相信我,先喝点温水,接下来有几张表需要你填。”她没有接受建议,双手抱臂沉默后仰,直到后背触住沙发。“不用了,我现在就可以填。”


    抑郁自评量表(SDS)和焦虑自评量表(SAS)上回好像也做过,题型大致一样,根据实际情况填写就好。桌子上还有几张表,秦钟好填完那两份后示意他也拿过来,被告知这是她之前填写的表,还有一份,贺江南要填。她对这两张表的诊断过程不是很信任,或许是听进去贺江南的话,她冷静下来。


    结果很快出来,抑郁量表60分,焦虑量表65分。


    “从结果来看,你的焦虑症状加深了。”贺江南对照着她之前的诊断结果,客观评价。检查耽搁了些时间,杯温偏低,她不假思索:“我的抑郁分值也提高了,对吗?”


    “我倾向于你是焦虑引起的抑郁状态,而且这只是初步诊断,会参考一些,希望你别太放在心上。”不确定他是出于善意还是专业考量,她眸光微动,唇边噙起勉强的笑。


    “不用安慰我。”


    “不是安慰,是分析。”


    “那你还分析出什么了?”


    “这取决于你愿意让我看到什么。”


    针锋相对间,她败下阵,“……随你。”


    害怕是焦虑症症状之一,贺江南能理解,劝自己再慢一点和病人交流。


    他挪动椅子站起,从一旁柜子里拿出一套心理测量用品,动作平稳:“这些只是工具,具体要靠你说出来。”她不为所动,指腹摩挲袖口,他继续等,不确定秦钟好听进去多少。


    ‘叮’的一声,她的手机弹出消息,秦钟好瞥了一眼,转而对上镜片后那双眼睛,后者一直维持着一种专业而疏离的态度,她嘴唇动了动,妄图沉溺在稀薄的空气中,“贺医生,你和你父母之间的关系怎么样?”


    他的眼底闪过一瞬间错愕,然后很快调整好


    “还可以。”


    她了然点头,并不要求医生共情自己的所有,娓娓道来:“有的亲情,会演变成慢性窒息,那双手会把你掐紧又松开……”死不彻底,活不轻松。她的嘴角轻轻上扬,像是在笑,但音调在往下坠。


    他下巴微微紧绷,笔尖停在最后一行,却迟迟没有翻页。


    她好像没电了,贺江南跳过这个话题。


    “这半年还有发生什么吗?你勾选了食欲不振和睡眠不足。””


    “关系不大。”


    那问题就是出现在原生家庭环节。他放下笔,双手交叠在桌面上,目光锁定她:“一句‘关系不大’敷衍不了我,你愿意说多少都可以,但不要戛然而止。”


    “尽量。”她低下头,眼神闪烁。


    贺江南没再强求,开玩笑缓和气氛:“你工作了吗?”


    “啊?”她想过很多,完全没预料到对方会问这个。


    “没有。”


    他耸肩,笑容无奈:“那你觉不觉得我现在像面试官?”


    “那我是在应聘病人吗?”听出他话里的揶揄,她不让步搭腔。


    “不完全是,病人要更坦诚一些。”


    “……”秦钟好语凝,兜半天的圈子敢情在这等她呢。


    “病人是哑巴怎么办?”


    “秦小姐是吗?”落了下风,秦钟好彻底老实,短短一会儿功夫怎么就被怼了两遍,她想抽自己一耳光。


    看出她的懊恼,贺江南安慰:“你看是不是对抗感充沛了?刚才太压抑了。”


    他不会觉得自己很幽默吧?何止是对抗,惹急病人不和他对打吗?嘴这么毒。秦钟好撇嘴:“贺医生平时就这么调动病人情绪的?”


    “因人而异。”贺江南脑海中闪过一道,两道,三道……身影,多难开口的都有,走秦钟好这样轻对抗路的也不算少,愿意说的时候他就陪唱双簧,不愿意说的时候他鼓励、“诘问”、激怒,各种招数的确没少尝试。


    还挺会给自己戴高帽,搞得像专家。


    预约在下午的缘故,加上第一次对她面诊,贺江南没打算今天就让她做血常规和脑电图,所以还是以认知行为疗法为主。根据今天和秦钟好交谈过程的实际情况,贺江南填写了汉密尔顿焦虑量表。


    外面又是要下雨的样子,天色阴沉,阴影笼罩在她的周身,他把灯打开。


    诊疗时间很长,秦钟好昏昏欲睡,冷不丁眼前一亮,她睁开眼:“结束了吗?”


    “结束了,你平时睡眠是不是不好?”


    她揉着酸痛的脖颈,“晚上睡不着,白天睡不醒。”


    “要不你试试去美国?”


    “额?”


    贺江南指节弯曲抵着鼻梁,“按照你现在的生物钟,天生也是学医的好料子。”他很严谨,又说:“仅限值班这一点。”眼看秦钟好的脸越来越黑,贺江南打住:“不困了就好,路上注意安全。”秦钟好一怔,明白他的好意:“谢谢。”


    “希望你下回能对我防备心再小一些。”


    从医院出来,外面已经开始下雨,她过来的时候其实有看天气预报,不准。


    微信弹窗显示17分钟前,点开看到完整消息。母亲的意思是让她明天跟他们一起去外婆家进行家庭聚会,果断划开,打车,息屏。


    秦钟好离开后,贺江南开始写就诊记录,焦虑抑郁状态,这就是第一次见面的基本感觉。


    键盘声停,紧接着白大褂换下,房间里的灯被关掉,男人走出来。


    医院离滨江住宅不远,一直往东开,内环车流乌压压的凝滞,建筑群灯火充斥视野,一路延伸至滨江,将高楼轮廓切割的失序凌乱。勉强行驶,他想起来她那幅关于家的画,是弄堂,也许就在他刚刚路过的淮海西路。


    雨水滑过雾气氤氲的车窗,倒映出朦胧侧影,脑海中的思绪开始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