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各色各样的人们

作品:《春葬

    痛苦与欢愉并存,贫穷与奢华共舞。其实所有的地方都一个样,只是这里更为**罢了。


    伊利亚又从箱子里取出一块布料,示意兰斯洛特把睡着的孩子裹起。


    “不要把可怜的人当成任人宰割的羔羊。有时候他们比贪图名利的富商更为致命。”伊利亚提醒二人,并掀起长袍的帽檐将自己的脸埋进黑暗里。


    从进城起,兰斯洛特就注意到了如影随行的目光,这些目光或贪婪或警惕,但都碍于骑士异于常人的体魄而不敢轻举妄动。


    靴子上的金属锁扣碰撞着叮当作响,兰斯洛特再次握紧了从安德烈那临时借用的利刃。


    “三点钟方向,有人架着枪对着我们。”兰斯洛特轻声道,伊利亚微微皱眉,看见近处的窗口处架起一把通体银白的步枪,黑压压的枪口死死对准着三人,在长夜里如森森寒光。


    “不会有人蠢到自取灭亡。”伊利亚没去管楼上的人,带着二人穿过数条小道,找了一块干燥的土地,将孩子小心安葬,最后来到了一座古老的藏书馆内。


    “准备好迎接真正的暴风城了吗?”金色发丝从他的兜帽中倾泻滑落,伊利亚扬起一抹招摇恣意的笑,好像一只亮开利爪向人展示猎物的猫。


    没等安德烈反应过来,一阵剧风卷起了地板上四处散落的藏书纸张,好似数不尽的百鸟齐齐高歌归巢。


    书页遮住了安德烈眼前二人的身影,再次散去时,他的双脚踩在了一片温暖的大地上,而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黝黑的长廊,四面潮湿的墙壁上零星挂着几盏苟延残喘的火光。


    一个扎着低马尾的中年女人抱臂站在传送阵前,洗旧的衬衣和西裤仍掩盖不了太阳般闪耀的红棕色长发和的如一抹凝固的烈焰一样凌厉的唇色。


    她扬首冲着伊利亚微笑,颈间的太阳挂坠随着她的动作扑朔而落,像裹了火焰的蝴蝶:“欢迎回来,伊利亚,我们给你办了回归宴。”


    女人带钩的目光瞟了另外二人:“也许还是一场迎新会?”


    伊利亚揭下兜帽,理了理自己杂乱的长发。


    “克洛伊大姐头亲自迎接,我真是略感惶恐。”他抬手依次向克洛伊介绍道: “兰斯洛特,圣骑士。安德烈,预备疗愈师。我们三人在渔村认识的,他们跟着我不为别的,只为贾斯珀的人头而来。”


    克洛伊听后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哈哈大笑道:“志同道合啊,朋友们!既然是伊利亚亲自带来的,那我就代表‘铁蹄’欢迎你们的到来!”


    她说着便直接凑上去重重地抱了二人两下:“来吧,二位,让我们一起蹭蹭伊利亚的回归宴。”


    安德烈这辈子还没靠女人这么近过,但此刻已经由不得他多想,因为他快被克洛伊胳膊上的凶悍肌肉给夹死了。


    兰斯洛特倒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即不躲也不叫。


    伊利亚躲在一旁嘲笑,没曾想一枚一米二高的“大炮弹”呼通一下冲进他的怀中,紧紧地抱住他死不撒手。


    “米娅。”伊利亚无奈地轻轻拍了下小炮弹的头发,“下次轻点撞,不然我真要去天堂了。”


    米娅猛地抬起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脸大叫道:“你说过要永远带着我的!你又骗我!你又骗我!妈妈把我丢了,你也不要我了。”


    伊利亚不知从哪掏出了纸巾,按在米娅脸上就是一顿擦:“大小姐,讲讲道理,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你了。还有,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把鼻涕蹭我衣服上。”


    米娅还是死不松手,鸵鸟似得埋在伊利亚的手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呜呜呜!”


    伊利亚只好弯腰把她抱起,让她把头埋进自己的肩窝。


    克洛伊道:“你走这几天她可是吃不好睡不着的,下次别把她一个人丢这儿,传出去还以为我们‘铁蹄’虐待儿童。”


    兰斯洛特趁她松劲儿立刻钻出她的臂弯,然后皱着眉头问道:“谁的孩子?”


    伊利亚挑了挑一边的眉毛:“我妹妹,你今后的重点保护对象。”


    米娅吸着鼻子抬头,盯着兰斯洛特大大的黑眼圈问:“哪来的吸血鬼?离我哥远点!”


    “吸血鬼哈哈哈咳咳,呕!”还在挣扎的安德烈发出丧心病狂的大笑和痛不欲生的干呕。


    “我没有在讲笑话,风暴教会的暴力狂!”


    安德烈瞬间面若寒霜。


    “大姐头!”通道深处传来一声呼唤,克洛伊一听,立刻推搡着他们往更深处走去:“别让大伙儿等急了,走吧走吧,美酒当前,不问出身哈哈哈哈哈哈!”


    越往里走,越能看见逐渐显现的数之不尽潋艳的黄玫瑰,长廊的墙壁上还镌刻着颜色各异的壁画,黑暗中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兰斯洛特决定明早再来细看。


    而随之而来的便是浓烈的香料味和柴火气。


    长廊尽头连接着一个巨大的广场,几根硕大的木柴上一团澄黄的烈火熊熊燃烧在广场正中央,照映出周边完整干净的木屋和街道,将火旁围坐着的人们温柔地笼罩着。


    “伊利亚!”最先给他打招呼的是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大叔,他站在最高的木箱上,高举着木杯里的葡萄酒大喊伊利亚的名字,“欢迎回来,快来喝酒喝酒!”


    他说着就往人堆里倒,显而易见地醉得一塌糊涂。


    “没看错吧伊桑大叔,说好是我的回归宴呢?我还没回来就喝上了,各位只是想找借口把大姐头的精酿喝了吧?”伊利亚无语道。


    被揭穿的众人脸不红心不跳齐齐吼道:“没那回事儿!”


    伊利亚笑着接过一杯酒,在众人的欢呼中一饮而尽。


    自由热烈宴会从最后一滴酒划过他的喉咙宣布开始,暴风城特色的手鼓在那一瞬间爆发出极富节奏感的雷鸣。


    男女老少无一不随着鼓声扭动起身子。


    跟来的兰斯洛特被笑面盈盈的姑娘围着团团转,一会儿忙着拽开粉衣女子的手,一会儿忙着婉拒棕发女子**一夜的请求。


    而安德烈反倒被蜜蜂一样吵吵嚷嚷的小孩们缠住,那群孩子眼神发出比施了法术还明亮的光,就像原始人找到了一块极其锋利的尖石,一个二个地扑了上去,半点也容不得商量。


    深夜,觥筹交错,热浪滚烫。


    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宛如一群沉默的狂欢者。烈酒在木杯中传递,  伴随着粗犷如吼的歌唱,吉他肆意凌乱的扫弦与每个人滚烫的灵魂尽情交融。


    除了米娅,兰斯洛特和安德烈之外的人们,都毫不吝啬地为这场纯粹的生命狂欢献上了真挚的笑。


    然而宴会的主角却不动声色地退出热潮涌动的人群,悄悄倚靠在不远处的安静的树旁。


    “米娅。”烈酒烧灼后的嗓音有些沙哑,伊利亚轻轻拍着米娅的后背继续说道,“我错了,我保证不会丢下你的。”


    米娅抬起浮肿的眼睛,嘟囔着:“骗人是小狗!”


    “嗯嗯,骗人是小狗,我最怕小狗了。”伊利亚附和她说。


    女孩这才原谅了他,抱着他的脖子蹭了蹭。


    “好啦,馋烤串很久了吧,可别把我们小米娅给饿坏了。”伊利亚把她放在地上示意她去撸串,女孩终是没能抵住美食的诱惑,被香气慢悠悠钓走了。


    “这里很不错对吧?”伊利亚看见了摆脱女人们纠缠的兰斯洛特,他正迈着虚浮的步伐向伊利亚徐徐走来。


    兰斯洛特目不转睛地看着伊利亚,仿佛能感受到对方内心深处的疲倦。


    “很热闹,有些不可思议,也很……遥远。”他回答道。


    比起外面冰冷凄凉的暴风城,“铁蹄”营地显然更像人间一点。但这样的热闹对兰斯洛特而言就像水中镜般触之不及,如同隔了一层无形的罩纱。


    伊利亚开了开口,没有言语,冷汗已经浸湿了他额前的头发。


    他只是慢慢将身体彻底倚靠在兰斯洛特肩上,如同行将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剧烈的痛疼就像猛兽一般无时不撕咬着他的大脑,伊利亚再也撑不住,只能拽着兰斯洛特的衬衫,任由身体倒在他的怀中。


    兰斯洛特隔着衣袍将温热粗糙的手扶在他冰冷纤瘦的腰肢上,兰斯洛特将脱力的伊利亚抱在怀中,缓步借着树干躲进了黑暗中。


    怀中的伊利亚急促地喘息着,时不时本就不顺的呼吸还被断断续续的咳嗽阻碍。


    紫色空间中,人的灵魂就像透明的玻璃珠一般显露着他本来的色彩,那伊利亚的灵魂呢?是一团被紫色雾气包裹的星云,还是金线缠绕而成的人偶?


    兰斯洛特将上半身都紧贴着伊利亚,他没和伊利亚说过,其实他的左眼很特殊,所有的隐匿咒法对他来说都是虚无。即便伊利亚特意遮掩了自己灵魂的形态,兰斯洛特还是看见了。


    他的灵魂依然是他,他的身体变成了透明的玻璃,垂落的发丝如丝绸般铺在地上,如同鎏金般的春水。数之不尽的鲜花绽放在他的发尾,连带嫩绿的苍翠叶子一同编织着一幅春日的画卷。


    像密林深处,被花团簇拥的沉默的玻璃雕像。


    但他的胸口却盛着一团永不停歇的烈火,一寸一寸灼烧着伊利亚的灵魂。


    “我总觉得认识你。”沉浸在回忆中的兰斯洛特被伊利亚虚弱的声音拉回,他抬起手如呵护一只幼鸟般抚摸兰斯洛特的左眼,“也许是错觉,自从什么都记不清后我常常会产生错觉。”


    兰斯洛特说:“如果两个人都产生同样的错觉,就不是他们的问题了。”


    伊利亚像是被这句话烫了手,几度挣扎着想要支起背,却被兰斯洛特狠狠压住突出的脊梁。


    方才一饮而尽的烈酒挑准了时候冲散了伊利亚薄弱的心理防线,他干脆翻动着找到兰斯洛特怀中最舒服的位置,心安理得地蜷缩在骑士慷慨的腹肌上:“送我回屋子吧,骑士大人,我太累了。”


    兰斯洛特颠了一下,好像在寻找更好使力的支点。


    才调整过位置的伊利亚怒火中烧,气愤地给了他一拳头:“不要抱我的屁股!抱腰!咳咳咳……你知道腰在哪吗?喂!听我说话!”


    “嗯,嗯听着的。”


    “那你倒是移开啊!”


    ……


    踩着月光,兰斯洛特抱着伊利亚穿梭在众人视线之外,循着他指着的方向来到了伊利亚的房子。


    二十多平的木屋,一张床,一张堆满纸张的宽桌和堆着衣物的看不出原形的椅子就是这个屋子的全部了。


    显而易见的临时居所,看来他并不准备在“铁蹄”久留。


    兰斯洛特默默地观察着四周,借着寡淡的月色妄想从简陋的生活用品中推测出别人的爱好习惯、性格偏向、甚至爱恨情仇。


    把自己包装成“旅行家”的流浪汉自然不会在生活中留下任何一处不属于“旅行家”的细节,兰斯洛特再怎么绞尽脑汁也只能得出“这人不爱收拾”的结论。


    实际上兰斯洛特早已从那个被三件衣服和少许易容工具塞得满满当当的手提箱上看出这一点。


    兰斯洛特看了怀中已然陷入沉睡的伊利亚一眼,又动了动鼻子埋头嗅了下自己的衣服。


    “没有味道。”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就着这个姿势连着伊利亚一起钻进了柔软的棉被里。


    伊利亚绵长的呼吸如蒲公英般落在兰斯洛特的脖颈,那肌肤在昏暗中泛出洁白的光影,如同被浸湿在月光中的薄瓷。


    兰斯洛特目不转睛,一双赤红的眼眸深深注视着他沉沉昏睡的面容。


    他从不对人产生想要前进的**,伊利亚是第一个。


    最开始是对他盛满星光的碧绿色的眼睛感到熟悉,后来是对他咳嗽时泛红的眼尾感到痛惜,再后来是他从皮肤透露出来的体温,以及他们之间难以言说的默契都让兰斯洛特似曾相识。


    这让他再度升起了找回那份丢失记忆的强烈渴望。


    即便记忆中没有伊利亚的身影。


    但兰斯洛特知道,他的骨骼,他的血肉都在真切地尖叫。


    “找到他,找到他,从你被人夺走的记忆里!”


    ........


    广场上,女人们早就看透了兰斯洛特汹涌不尽的心,她们嬉笑着如眷鸟般走入人群,裙摆飘动之处,留下一群分不清天与地、人与畜的匍匐在地上无能呻吟的醉汉。


    包括抱着酒杯,痴呆无比的安德烈。


    “不行,不行了。”安德烈突然从地上爬起,“最后一杯……真的最后一杯。”说完又吨吨吨一声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