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离巢的雏鸟

作品:《春葬

    谈起死亡,人们总是避讳。


    但面对死亡,又是所有人必须亲手画上的句号。


    有人终将摆脱阴影再次享受生命短暂的明媚,有人穷尽一生都挣扎不出那双逐渐熄火的眼睛。


    所以麦克始终不愿意让艾连目睹他死亡时的样子,他希望,如果有一天,他死了,自己爱的人能够忘了自己,重新看向远方。就像他们初遇时那样。


    麦克迎着海风坐在礁石上弹奏竖琴,她挽起鬓发沐浴跃动的阳光,对着麦克恬静地笑:“你的琴声说你很渴望。”


    麦克不解,他手中的竖琴是儿时在海边闲逛时捡到的,一把破旧的,肮脏的废品。这样的一把琴,会渴望着什么呢?


    艾连不答,她只是将目光投向海的另一边,那目光中好像有着对生命的所有期待。少男少女在黄昏之时相知相认,他们答应彼此无论前路多曲折,明天多昏暗,他们也不会放弃奔赴美好的理想,不会松开彼此紧握的双手。


    然现实多残酷,穷苦人家要想在暴风城出人头地基本上是天方夜谭。他们都能意识到理想终成妄想,但只要梦醒之时,二人的手依旧紧密地握着,这人间就依然闪烁辉光。


    弥留之际,火光中央。


    透明的身影将麦克拥入怀中。


    “真好。”麦克笑道,“我的太阳还在这里。”


    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响彻整个海蚀洞,安德烈哭到直不起身,他所有的一切都在大火中化作尘土,把他一个人丢在了空无一物的海边。强烈的悲痛与苦涩杀死了身体的主人,他的血仿佛在这一刻与全村人的血液融合在一起,悄无声息地淬炼一具新的灵魂。


    “我曾经在暴风城闯了一场大祸。”紫色空间不知何时散去,伊利亚的身体从雾中渐渐显现。他还是那样如雪般苍白,好像世间的一切都无法将他侵染。


    “暴风城城主亲自给我拟写通缉令,还给我取了一个代号——‘送葬人’”伊利亚扶住安德烈的肩膀,“真是傲慢,就好像他们知道我见证过很多人的死亡一样。”


    “我不认为死亡是结束,死者仍有他们要去往的归宿,更何况活下来的人?我们之后的路要连带着他们一起走。把哭泣的泪水化作刀刃吧,你会知道该为了什么而挥剑的。”


    兰斯洛特突然愣住,就好像对方突然点明了他困惑已的问题,他问:“他会为了什么而挥剑?”


    “还能是什么?”安德烈把自己从地面上提起,他拭去脸上的泪水,如熔岩般滚烫的眸光灼烧着眼眶,“为了让牲口死在他们该死的剑下!”


    二人隔着伊利亚对视,一个茫然,一个坚定,像隔海而望的岛。


    一声尖锐的鹰唳突然俯冲而下,伊利亚淡定地抬起右臂,一只通体上下漆黑无比的雄鹰翩然而落。它同伊利亚举了举右腿,便心安理得地眯着眼睛蹭起伊利亚的头发。


    伊利亚取下鹰爪上捆绑的竹筒,从中拿出了一封密信。


    “亲爱的伊利亚先生,敬启,您叫我找寻的有关‘彼得’踪迹的消息有了音讯,他是暴风城北区新上任的区长,就在一个小时前从城主35号住宅中领了任命证。自他进入主城后,珊瑚病的消息在城中不胫而走。通缉令上多了两个人,一个是黑发赤瞳的剑士,一个是亚麻色头发黑色瞳孔的医师,您的悬赏怎么又加倍了?下次这种给官方添堵的活动记得带上我!”信上写道。


    吸够人的黑鹰展翅而去。


    伊利亚看后,对二人说:“好消息,牲口的消息有了。坏消息,你们俩也上了暴风城光荣榜。宝贝们,难道除了索罗以外,屋子里还有一只老鼠逃之夭夭了?”


    兰斯洛特耷拉着眼睛:“我只看见一个。”他修长的手指指向安德烈,“他没说还有一个。”


    安德烈崩溃道:“我……我当时太上头了没注意。再说就是个通缉令,有什么好怕的。”


    伊利亚不赞同道:“暴风城鱼龙混杂,就连普通居民都佩戴枪械。我敢打赌你要是走进城门,第一秒就会被迎面而来的魔力弹击破脑袋,更不用提那些唯利是图的雇佣兵团和赏金猎人。”


    这小子还真是除了救人和肉搏以外一窍不通啊,我要是城主通缉令上的绰号就写“暴力奶妈”了。


    伊利亚正在严肃地给人起外号:“得了吧安德烈先生,还是让我这种史诗级通缉犯教教你怎么在危机四伏的暴风城中苟且偷生吧。”


    他转头看向兰斯洛特:“还有这位路见不平,拔剑相助的骑士大人,非常感谢您的帮助。此次分别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祝愿您能在末日归来的前夕,找到您追逐的答案。”


    不过连他自己也未曾寻得罢了,伊利亚扬起一抹自嘲的笑。


    偷走女神之泪的这趟行程耗废了他大多的精力,落下一身伤病不说,连渴望得到的答案都随着大火烧了个一干二净。那遮天蔽日的海啸就像毁灭的预演,深渊的入侵将命运的不可更改**裸地揭示在伊利亚眼前。


    兰斯洛特闻言低头沉思了一阵,他看着伊利亚蓬松的发顶,灵魂已经飘到了远方。


    安德烈大叫道:“什么?原来你们不认识吗?”


    伊利亚好笑道:“你们俩都不算我的熟人啊。满打满算和你们认识的时间都不超过两天吧?”


    说到这里,他有点邪恶地瞥了安德烈一眼。


    猛然间,抱着伊利亚痛哭流涕的场面洪水猛兽般朝安德烈席卷而来。


    一只熟透的章鱼慢慢升天。


    伊利亚笑了笑:“去往暴风城的路途很长,抓紧时间,我们得在日落前穿过迷雾森林。”


    他迈开沉重的双腿,转身时捏了捏自己发麻的指尖。胸口的痛疼如细针般疯狂地扎着自己的神经,他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岩浆之上。


    就在这时,他听见背后传来了两道脚步声,没来及回头,伊利亚的手突然被另一双更为粗糙的手牢牢笼住。


    “我不能跟着你吗?”兰斯洛特问,他的声音像一种古老而沉重的乐器,嘶哑却不刺耳,细细听来,反而能品出别样的韵味。


    伊利亚没松手,他慢慢转身,目光淡然地将兰斯洛特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乐于助人的黑发骑士,他的容颜用剑眉星目,英俊潇洒来形容完全不为过,更不用提此人瞬杀同阶层圣骑士的恐怖实力。


    但为何他偏偏出现在了这里?又这么执着地追着自己不放。


    伊利亚不知道追着他的单是这位心地善良的骑士,还是他背后已发现自己假死真相的野狗骑士团。


    拒绝与其同行的要求,是规避危险的最佳答案。伊利亚已经没有再次承担风险的精力。


    他刚要开口婉拒,指尖就不小心抵到了兰斯洛特的手腕。


    粗壮灰白的手腕上,一道突兀的伤痕如同天堑般贯穿此处,好像要将生命从□□中狠狠拽出。


    伊利亚的心脏攸地一股顿痛。


    “想跟着我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他罕见的恻隐之心动了下。


    掌心贴合处,温度一寸寸缠绕着兰斯洛特的思绪,他想了很多很多的理由。比如他想知道伊利亚盗取女神之泪的原因,想了解紫色雾气中低眉垂眸的陌生神像,想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将自己从空间中释放。可任凭思绪再怎样交错编织,他知道自己只是不想松开伊利亚的手。


    “骑士誓言第三条,不可漠视生命的流失。”


    高挑健硕的骑士,微微敞开的衬衣包裹着他全身上下强悍鲜明的肌肉,挽起的袖口下是那只青筋突出,线条刚烈的手臂,好像轻轻一拧就可以把人的脑袋摘花般拧下。


    可他却这样望着伊利亚,用那双终年藏在高耸眉目下的湿漉漉的眼睛郑重地望。


    “你告诉我末日将至,我就应倾尽一切,贯彻骑士的责任。他跟着你是因为大仇未报,我跟着你是因为邪恶还未铲除。我必须让漠视生命,摧残太阳的人付出代价。”


    伊利亚挑了挑眉,瞧啊,一位品德高洁,勇敢正义的圣骑士,他的心好像永远那么纯洁明亮。


    但他为什么一直死死地牵着我的手不放?


    伊利亚突然将脸凑到了兰斯洛特面前,近在咫尺的盛颜让兰斯洛特的呼吸都停止了一瞬。


    “他在向我陈述理由吗?”伊利亚想


    “为什么突然这么近……”兰斯洛特心跳的频率已经无法维持在正常的区间,但他为了与伊利亚更好地对视,脊背默默压低了些,直到右腿的膝盖悄无声息地贴合大地,伊利亚的目光才逐渐有了笑意。


    “不,他在向我臣服。”伊利亚像是十分习惯用这样的视角看人,他想,“任务繁重,我的确缺一个骑士。不听话就杀了喂狗。”


    “好啊,骑士大人与我们同行自然是再好不过,安德烈也会很高兴吧?”


    安德烈只觉得二人之间的氛围十分恶心,像放臭了的蜂蜜,他只能靠自己来扭转这份异样的奇怪:“是啊,以后大家就都是兄弟了!”


    兰斯洛特不在意安德烈高兴与否,他只是雀悦地看着伊利亚,然后阴郁地冲安德烈点了个头。


    “艹,真有病。”安德烈还念在兰斯洛特的救命之恩,忍住没骂出声。


    索罗已死的消息似乎让暴风城高层极为震惊,他们这次派遣了一整支部队驻扎在渔村旁,如同雕塑般注视着村子的毁灭。


    安德烈站在山腰一块矗立的巨大岩石上眺望远方,滚滚浓烟驱逐着天空中肆意翱翔的飞鸟,如鬼魅般扭曲影子向他奸笑。


    安德烈咬紧腮帮,几乎要咬出血来。直到伊利亚唤他,他才堪堪不再回望,跟上二人的脚步踏上无法回头的旅途。


    一股激扬的风冲撞了千万条坚硬的枝杈和交相辉映的树叶,盘旋着蹿入云端,吹散了一大团凝固的云雾,此刻,辉光才得以自高空而落,照射在暴风城城下的第一块石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