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蛛丝

作品:《共犯

    雨没有停歇的迹象。


    蓝湾别墅外,雨水织成一张灰蒙蒙的巨网,将天地笼罩其中,警灯的旋转失去了平日的威慑,光芒被湿重的空气吸收、扭曲,显得有气无力。


    顾知行站在别墅二楼的窗前,看着窗外被雨水蹂躏的花园。他的背影挺拔如松,与窗外混乱摇曳的景物形成鲜明对比,像一座锚定在风暴中的礁石。三十二岁的年纪,赋予他足够的沉稳去消化接连而来的异常,但那双深邃眼眸里翻涌的思绪,却比窗外的雨幕更加密集。


    “顾队。”


    陆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疲惫和兴奋交织的复杂情绪,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亮着,上面是几张刚刚由技术队传来的、经过增强处理的现场细节照片。


    “说。”顾知行没有回头,声音透过雨声传来,稳定而清晰。


    “邻居走访有初步结果,斜对面那栋的男主人,昨晚十一点左右听到过一声短促的、像是汽车门关上的声音,但因为雨声太大,他没太在意,也没看到具体车型。时间点……和秦法医初步判断的死亡时间窗口有重叠。”


    “方向?”


    “声音来自别墅区入口的方向,但无法确定是否就是刘成家门前。”


    “继续。”


    “另外,信息组那边关于信诚信贷和刘成的初步报告过来了。”陆锐将平板电脑递到顾知行面前,“这家公司确实不干净,刘成起家就不清白,近几年更是游走在灰色地带,高利贷、暴力催收是家常便饭,背后可能还涉及洗钱,仇家……恐怕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顾知行接过平板,快速浏览着屏幕上罗列的一条条信息。刘成的社会关系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每一个利益冲突点都可能衍生出杀机,但这过于干净的现场,那十二年前的报纸碎片,却将这条看似清晰的“仇杀”路径,引向了一个更幽深、更针对他个人的方向。


    “手机呢?”他放下平板,问道。


    “还在破解,加密级别不低,技术队那边说需要点时间。”陆锐回答,随即又补充道,“保姆的初步询问笔录也做好了,没发现什么明显漏洞,情绪比较恐慌,反复强调现场和她早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她什么都没动。”


    顾知行微微颔首。保姆的证词进一步印证了现场的“原始性”,也侧面反映了凶手的冷静与从容——他或她有足够的时间布置好一切,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雨夜中。


    “顾队,”陆锐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那张报纸碎片……还有,您之前在看的那份旧档案……”他跟了顾知行几年,隐约知道队长心里埋着一桩关于他父亲的旧案,但具体细节并不清楚。今天这两样东西同时出现,让他敏锐地察觉到,这起案子恐怕远非普通的谋杀那么简单。


    顾知行转过身,目光落在陆锐年轻而充满探询的脸上,他信任陆锐的忠诚和能力,但十二年前的旧事牵扯太深,水太浑,他不想过早地将这个锐气十足的年轻人拖进来。


    “有些关联,还需要核实。”他给出了一个模糊但不算欺骗的答案,“当前重点,是眼前的案子,告诉兄弟们,排查刘成的所有社会关系,特别是近期和他有激烈冲突的,一个都不要放过,同时,查清楚他最近一个月的通讯记录、银行流水、行踪轨迹。”


    “是!”陆锐见顾知行不愿多谈,立刻收敛了好奇,挺直腰板应道。


    “我去看看秦法医和张远那边。”顾知行拍了拍他的肩膀,迈步向主卧室走去。


    ……


    主卧室内,气氛依旧凝重。


    秦屿已经完成了现场的初步尸检,正指挥着助手将尸体小心地装入裹尸袋,准备运回法医中心进行解剖。张远则带领着他的团队,像梳理头发丝一样,对房间进行着第二轮、甚至第三轮的微量物证采集。


    “老秦,有新的发现吗?”顾知行走到秦屿身边,目光扫过那张刚刚抬走尸体、空荡荡的大床。


    秦屿摘下手套和口罩,露出一张略显疲惫但眼神锐利的脸。他走到窗边,深吸了一口窗外带着湿意的空气,似乎想驱散鼻腔里残留的苦杏仁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很棘手。”秦屿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现场越干净,往往意味着凶手留下的破绽越少,或者说,他越谨慎,□□中毒,尸体征象典型,口腔残留明显,看起来像是口服。但……”


    他顿了顿,看向顾知行:“一个疑点,死者口腔黏膜没有发现明显的腐蚀痕迹,这和他摄入的□□剂量似乎有些微的不匹配。当然,这不能作为决定性的证据,个体差异、毒物形态都可能影响。具体的,要等毒理分析和胃内容物检测结果。”


    “你的直觉呢?”顾知行问,他尊重秦屿的专业,更相信他几十年经验积累下的那种近乎本能的直觉。


    秦屿沉吟片刻,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闪烁着思索的光芒:“不像自杀。姿势太刻意,环境太整洁,不符合这类自杀者的普遍心理和行为模式,更重要的是,他眼睛里那种恐惧……我见过太多死者,那种表情,通常是面对极度意外或无法理解的威胁时才会出现,如果他自愿服毒,不该是那样。”


    顾知行默默点头,这与他的判断一致。


    “张远。”他转向正在用便携式真空吸尘器在床脚边缘采集灰尘的技术专家。


    “顾队。”张远立刻停下手中的工作,“我们有几个发现,但……都很微妙。”


    “说。”


    “首先,我们在床底靠近床头柜的缝隙里,采集到几根非常细小的、不属于这个房间的纤维。”张远拿起一个证物袋,里面是几乎肉眼难辨的几丝浅灰色絮状物,“材质初步判断是一种比较高档的混纺羊毛,颜色和死者家中常见的深色系装饰、衣物都不符,已经送回去做成分分析了。”


    “其次,”他指向浴室的方向,“我们对主卧浴室的下水管道滤网进行了提取,发现里面有异常高浓度的、一种特定品牌的浓缩清洁剂成分,保姆确认,她昨天下午确实做过清洁,但用的是另一种更温和的日常清洁产品,这种浓缩清洁剂,去污和去除油脂、指纹的能力极强。”


    “还有吗?”顾知行追问,这些发现虽然细微,却像黑暗中的萤火,指明了可能的方向。


    “还有就是……感觉。”张远推了推眼镜,有些不确定地说,“顾队,您不觉得这个房间,有点太‘对称’了吗?床头柜上的书和台灯,两边摆放的角度和距离几乎分毫不差;窗帘拉开的幅度左右一致;甚至连拖鞋摆放的位置都像是用尺子量过,这种极致的规整,感觉……不像是刘成这种性格急躁的人会刻意维持的,倒像是某种……仪式感?”


    仪式感。这个词再次出现,从陆锐的“句号”,到张远的“仪式感”,都指向凶手可能存在的某种心理特质。


    顾知行走到床头柜前,目光落在上面摆放的一本书和一盏黄铜底座台灯上,果然,书本的边缘严格对齐柜子边缘,台灯灯罩的穗子垂落的角度都呈现出一种刻意的平衡,他又看了看另一边,镜像般对称。


    这不是生活习惯,这是一种展示,一种声明。


    凶手在通过这种方式,宣告自己对现场的控制力,以及对死者某种意义上的“审判”。


    “这些纤维,还有清洁剂的品牌,是关键。”顾知行对张远说,“尽快出详细报告。”


    “明白!”


    顾知行又和秦屿交流了几句,确定了尸检报告的预计完成时间,然后转身下楼,他需要亲自和那个保姆谈一谈。


    ……


    保姆姓王,是个四十多岁、面相老实、此刻显得惊魂未定的中年妇女,她被安排在楼下一间小会客室里,由一名女警陪着。


    顾知行走进去,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语气平和:“王阿姨,不用紧张,我们再简单确认几个细节。”


    “哎,好,好,警官您问。”保姆搓着手,眼神躲闪。


    “你昨天最后一次见到刘先生是什么时候?他当时状态怎么样?”


    “是……是昨天晚上八点多,我给他送晚饭上去。他就在卧室吃的。状态……看着挺正常的,就是有点烦心,在打电话,好像是为了钱的事情在跟人吵,声音挺大。我放下饭菜就赶紧出来了。”


    “听到具体内容了吗?”


    “没听太清,就听到几句,什么‘期限到了’、‘不能再拖了’、‘逼急了谁也别想好过’之类的。”


    “电话大概打了多久?”


    “我下楼后,好像……又打了有十几二十分钟吧?后来就没声音了。”


    “之后你就没再上去过?也没听到其他动静?”


    “没有。刘先生不喜欢我们晚上打扰他。我收拾完厨房,大概九点半就回自己房间休息了,在一楼后面,外面雨那么大,我睡得沉,什么都没听到。”


    顾知行注视着她的眼睛,继续问:“你说刘先生有洁癖,家里每天都要打扫,你昨天下午具体是什么时间打扫的主卧和浴室?”


    “大概是……下午四点到五点左右,我都是一天打扫一遍。”


    “用的什么清洁剂?”


    “就是超市买的那个‘净安’牌的多功能清洁液,绿色的瓶子。”保姆回答得很流利。


    “有没有用过一种浓缩的、需要稀释的强力清洁剂?比如……‘立净’之类的品牌?”


    保姆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没有,绝对没有,刘先生不喜欢那种味道刺激的,而且那种浓缩的用得不当会损伤家具表面,我不敢用。”


    顾知行点点头,这与张远的发现对上了,那种浓缩清洁剂,很可能就是凶手在布置完现场后,用来清除自身痕迹的。


    “刘先生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行为?或者,有没有什么陌生人来找过他?”


    保姆努力回想了一下:“特别的行为……好像没有。就是感觉他最近电话特别多,脾气也更差了,陌生人……平时来找刘先生谈生意的人倒是不少,但最近……哦,大概三四天前,有个穿得很体面、像个文化人的年轻男人来找过他,两人在书房谈了很久,声音时高时低的,好像谈得不太愉快,那人长得挺好看,就是感觉……有点冷冰冰的。”


    “文化人?冷冰冰的?”顾知行捕捉到这个描述,“具体什么样?有什么特征?”


    “嗯……个子挺高,瘦瘦的,穿着件灰色的呢子大衣,围着深色围巾,脸很白净,戴一副无框眼镜,说话声音不高,但听着……让人有点发怵。”保姆努力描述着,“对了,他手里好像一直拿着个什么小东西,没看清是啥。”


    这个描述,与刘成那些粗鲁的生意伙伴截然不同。顾知行默默记下,这或许是一条值得追踪的线索。


    又问了几句,确认没有更多有价值的信息后,顾知行让女警送保姆离开,并叮嘱暂时不要让她离开本市。


    他走出会客室,站在空旷的客厅里,雨声依旧,别墅里却仿佛还回荡着昨夜可能发生的、不为人知的对话与阴谋。


    刘成死前在与谁通话?那个“文化人”是谁?那几根灰色羊毛纤维来自哪里?浓缩清洁剂又是在哪里购买、由谁使用的?


    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需要一根线将它们串联起来。


    而最沉重的那颗珍珠,依旧是那张十二年前的报纸碎片。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握紧了那枚冰冷的怀表,父亲的照片,周天豪案发现场的修改照片,刘成手心的报纸碎片……这三者之间,必然存在一条他尚未发现的、坚固的链接。


    凶手的目标,或许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刘成。


    ……


    回到市局,已是凌晨三点。


    雨势稍减,但天空依旧阴沉如墨,仿佛酝酿着下一场更大的风暴。


    刑侦支队的大办公室里灯火通明,气氛紧张而有序。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低声讨论声交织在一起,咖啡的浓香也掩盖不住弥漫在空气中的疲惫与专注。


    顾知行直接走进了技术队的办公室,张远正带着黑眼圈,盯着电脑屏幕上不断滚动的数据流。


    “手机破解了?”顾知行问。


    “刚刚搞定!”张远的声音带着一丝成功的兴奋,他将电脑屏幕转向顾知行,“加密确实厉害,费了不少功夫。”


    顾知行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目光锐利地扫过屏幕。刘成的手机通讯录、短信、各种社交和金融APP的记录被一一导出、整理。


    “重点查他最近一周的通话记录和银行流水。”顾知行指示。


    “正在筛。”张远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跳动,“通话记录……昨晚八点零五分,有一个长达二十二分钟的通话,来自一个未实名登记的太空卡号码,目前已经关机,无法定位,这个时间点,和保姆听到他吵架的时间基本吻合。”


    “就是这个。”顾知行眼神一凝,“银行流水呢?”


    “流水……有点意思。”张远调出另一个界面,“刘成最近一个月,有几笔大额资金流出,收款方是几个不同的皮包公司,资金走向还在追,但最关键的是,就在昨天下午,他个人账户有一笔五十万的现金取现。ATM机取款,分五次完成。”


    “五十万现金?”顾知行沉吟。在电子支付如此普及的今天,大额现金取现本身就透着异常,是准备支付什么?还是……被人勒索?


    “能查到取款的ATM监控吗?”


    “已经让人去调了,需要点时间。”


    顾知行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线索在不断增加,但迷雾似乎并未散去,反而更加浓重。那个神秘的来电者,这五十万现金,以及保姆口中那个“文化人”……


    “顾队,”张远忽然又开口,语气有些奇怪,“我们在恢复他手机已删除数据时,发现了一张照片……可能,您需要看一下。”


    他点开一个图片文件。


    照片像是在某个光线昏暗的咖啡馆偷拍的,角度有些倾斜。画面主体是一个男人的侧影,穿着浅灰色的呢子大衣,围着深色围巾,侧脸线条清俊,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正低头看着手中的一杯咖啡。他修长的手指间,似乎确实在把玩着一个小物件,光线太暗,看不太清。


    尽管只是侧影,但那清冷疏离的气质,与保姆口中“文化人”、“冷冰冰”的描述高度吻合。


    “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顾知行问,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了几分。


    “根据手机系统记录,是四天前下午三点左右拍摄的。也就是保姆说的,那个男人来访的当天。”张远回答,“照片拍后不久就被删除了,但我们从缓存里恢复了回来。”


    刘成为什么要偷拍这个人?又为什么要删除?是出于防备,还是其他原因?


    这个男人,与昨晚那个神秘来电,是否有关联?


    顾知行盯着屏幕上那张模糊却难掩其独特气质的侧脸,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很可能就是解开刘成之死,甚至可能牵连更广的关键。


    “能找到这个人吗?”他问。


    “已经在通过人脸识别系统进行比对了,但照片角度和清晰度都不理想,可能需要时间。”张远回答,“另外,顾队,那几根纤维的初步分析结果也出来了,确认是一种产自苏格兰的顶级羊绒混纺面料,国内非常少见,价格昂贵,那种浓缩清洁剂,‘立净’品牌,主要供应高端酒店和专业清洁公司,零售渠道也有,但购买者相对小众。”


    线索,正在一点点地向某个特定的、高层次的圈子收拢。


    顾知行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这个对手,或者说这群对手,心思缜密,手段高超,并且可能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和资源。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偶尔掠过的车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光痕。


    他经历过无数案件,但这一次,感觉截然不同,这不仅仅是一桩谋杀案,更像是一场针对他个人,或者针对某个被尘封真相的,精心策划的围猎。


    那个送照片的人,那个布置现场的人,那个神秘的男人……他们是谁?他们想干什么?


    怀表在掌心散发出固执的凉意,仿佛在催促着他,向着那片更深、更黑暗的水域前行。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王局的电话。尽管是凌晨,但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常规案件的范畴。


    “王局,是我,顾知行。蓝湾别墅的案子,可能涉及更复杂的背景……我需要权限,调动更多资源,并且……”他停顿了一下,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我可能需要那位犯罪心理学顾问的协助。”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王局沉稳的声音:“我知道了,明天一早,我会安排。”


    挂断电话,顾知行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夜气。


    犯罪心理学顾问……他从未依赖过这种近乎“玄学”的侧写,但这一次,面对一个如此擅长玩弄心理、布置迷局的对手,或许,只有引入另一种层面的“专家”,才能打破僵局。


    他不知道这个决定会将案件引向何方。


    他只知道,父亲那双在照片中锐利而温和的眼睛,正在某个时空注视着他,等待着一个迟到了十二年的答案。


    而答案的钥匙,似乎就藏在那张模糊的、戴着无框眼镜的侧脸之后。


    长夜未尽,而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为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