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青梧初绽

作品:《青梧雪

    暮春的风总带着点黏腻的软,像浸了蜜的棉絮,拂过沈府后花园时,连青砖缝里钻出来的三叶草都蔫蔫地垂着叶尖。十五岁的沈清梧踮着脚站在新栽的青梧树下,手里攥着把小巧的银剪,鬓边垂落的碎发被风勾着,蹭过她泛红的耳尖。


    这株青梧是上个月父亲从江南运来的,移栽在花园东侧的月洞门旁,树干还不及她的手腕粗,枝桠却已抽出不少新绿,细碎的叶片层层叠叠,像缀了满树的翡翠。清梧总说这树与自己投缘,每日辰时一过,便要提着小竹篮来修剪枯枝,篮里放着棉布帕子、瓷瓶清水,还有她偷偷藏的一块桂花糖——是阿桃上周从外面带回来的,甜得能化在舌尖。


    “小姐,您慢些,别摔着。”阿桃捧着个漆盒站在树下,声音里满是担忧。她比清梧大两岁,跟着清梧已有六年,最知道自家小姐的性子:看着温婉,骨子里却有股拗劲,认定的事总要做到底。方才清梧看见青梧顶端有根枯黑的枝桠,非要自己够着剪,踮了三次脚,银剪的尖儿才勉强碰到那枝桠的边缘。


    清梧“嗯”了一声,注意力全在手里的剪子上。她穿着件月白色的襦裙,裙摆被风吹得贴在小腿上,露出的脚踝纤细,踩着双绣着兰草的软底鞋,脚趾不自觉地蜷了蜷。终于,银剪“咔嗒”一声咬断了枯枝,她松了口气,正想收回手,指尖却被断枝上的细刺划了道小口,鲜红的血珠瞬间冒了出来。


    “哎呀!”阿桃惊呼着上前,忙从漆盒里拿出棉布帕子,“小姐您看您,说了让我来,您偏要自己动手。”


    清梧缩回手,看着指尖的血珠,倒没觉得疼,只轻轻皱了皱眉。她素来怕疼,可方才盯着那枝枯枝时,竟忘了顾忌。帕子上带着淡淡的皂角香,阿桃替她擦血时动作很轻,清梧的目光却落在了月洞门外——那里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伴着一阵若有似无的墨香,不是府里常见的松烟墨,倒像是加了些梅片的,清冽中带着点冷意。


    “请问,这里可是沈大人的府邸?”


    男声响起时,清梧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那声音不高,却像浸了春露的玉磬,敲在人心尖上,软而不绵,清而不冷。她抬眼望去,月洞门外站着个身着青衫的少年,身形挺拔,比她高出大半个头,腰间系着块白玉佩,垂着的穗子是深青色的,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少年的头发用玉冠束着,额前留着几缕碎发,风一吹,便扫过他的眉骨。他的眉眼生得极清俊,眼尾微微上挑,却不显张扬,鼻梁高挺,唇色偏淡,此刻正微微抿着,目光落在阿桃手里的漆盒上,似乎在确认什么。


    阿桃愣了愣,才想起回话:“是,这里是沈府。请问公子找谁?”


    “在下谢砚辞,”少年拱手行礼,动作标准而不僵硬,“家父与沈大人是故友,前日家父来府中拜访,不慎将一方旧砚遗落在此,今日特来寻取。”


    清梧站在树后,指尖还残留着被刺划伤的微麻感。她听过“谢砚辞”这个名字,去年父亲在书房与人说话时提过,说谢家有个儿子,年纪轻轻便写得一手好字,只是谢家常年在外地任职,很少回京。她悄悄抬眼,看见谢砚辞的袖口沾着点墨渍,想来是常握笔的人。


    “原来是谢公子,”阿桃连忙让开身子,“我家大人今日在书房,公子随我来吧?”


    谢砚辞点头,正要迈步,目光却扫过了站在青梧树下的清梧。他的视线在她攥着银剪的手上停了一瞬,又落在她指尖那道还泛着红的伤口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这位是?”他问阿桃。


    “这是我们家小姐,清梧小姐。”


    谢砚辞看向清梧,再次拱手,语气比方才温和了些:“沈小姐。”


    清梧脸颊微热,连忙低下头,屈了屈膝回礼,声音细若蚊蚋:“谢公子。”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裙摆上,看见方才剪落的枯枝落在脚边,枝桠上还挂着片半枯的叶子。


    谢砚辞的目光又回到那株青梧树上,树干纤细,枝叶却茂,阳光透过叶片的缝隙洒下来,在他的青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这树刚栽不久?”他问。


    “是,上个月刚移栽来的。”清梧抬起头,这次声音稳了些,“公子也懂种树?”


    “略懂些,”谢砚辞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银剪上,“青梧喜暖,暮春修剪正好,只是顶端的枯枝不易够着,沈小姐不必勉强。”他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把弯刀——刀鞘是墨色的,刀柄是羊脂玉做的,温润剔透,正是清梧方才瞥见的那柄。


    他抽出弯刀,刀刃泛着冷光,却不见锋利的戾气。“我帮你剪了剩下的枯枝吧。”不等清梧回话,他已迈步走到树下,踮起脚,手臂轻轻一抬,弯刀精准地落在另一根枯枝上,动作利落,却又极轻,生怕碰伤了新抽的嫩芽。


    清梧站在一旁,看着他的侧脸。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的下颌线很清晰,抿着唇时,嘴角有个极浅的弧度。风又吹过来,带着他身上的墨香,混着青梧叶的气息,竟让她觉得有些恍惚,指尖的伤口好像也不那么麻了。


    阿桃在一旁小声嘀咕:“这谢公子看着斯斯文文的,没想到还会用刀。”


    清梧没接话,只盯着谢砚辞的动作。他剪得很仔细,每一根枯枝都找得精准,剪完后还伸手扶了扶晃动的枝桠,像是怕树受了惊。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青梧树上的枯枝便被剪得干干净净,剩下的枝叶舒展着,显得愈发青翠。


    谢砚辞收回弯刀,插回刀鞘,重新系在腰间。“这样便好了,”他转过身,看向清梧,“后续只需按时浇水,莫让阳光直晒,过些日子便能扎稳根了。”


    “多谢公子。”清梧的脸颊又热了起来,连忙低头,指尖攥着银剪的柄,掌心沁出了薄汗。


    这时,书房方向传来管家的声音:“谢公子,我家大人请您过去。”


    谢砚辞应了声,对清梧和阿桃颔首:“告辞。”他转身朝着书房的方向走,青衫的下摆被风拂动,像极了方才被他修剪过的青梧枝,挺拔而不张扬。


    清梧站在树下,看着他的背影,直到那抹青色消失在月洞门外,才收回目光。阿桃凑过来,笑着说:“小姐,这谢公子人挺好的,还帮您剪树枝。”


    清梧“嗯”了一声,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那道小伤口还红着,却已经不流血了。她正想说话,却看见谢砚辞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个小巧的白瓷盒,走到她面前递了过来。


    “这是我自制的薄荷膏,”谢砚辞的声音很轻,目光落在她的指尖,“治小伤口很有效,沈小姐拿着吧。”


    清梧愣了愣,伸手接过瓷盒。盒子很轻,触手微凉,上面刻着细碎的兰花纹,像是手工雕的。她抬头想道谢,却见谢砚辞已经转身,这次没有再停留,脚步轻快地朝着书房走去。


    风再次吹过青梧树,叶片沙沙作响,像是在说什么。清梧捏着瓷盒,打开盖子,一股清凉的薄荷味扑面而来,混着淡淡的草药香。她用指尖沾了点,轻轻涂在伤口上,瞬间便觉得不麻了,只剩下清凉的触感。


    “小姐,您看,谢公子还挺细心的。”阿桃凑过来看了眼瓷盒,“这薄荷膏闻着就好。”


    清梧没说话,只将瓷盒盖好,放进了自己的小竹篮里。她抬头看向青梧树,枝叶在阳光下轻轻晃动,像是在回应方才谢砚辞的修剪。她想起谢砚辞临走前说的话,又想起他方才剪树枝时的认真,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只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谢砚辞的眉宇间藏着点淡淡的愁绪,像暮春时节偶尔飘过的云,轻轻的,却挥之不去。方才他转身时,她好像听见他低声说了句话,风太大,没听清楚,只隐约捕捉到“青梧”“霜雪”两个词。


    “阿桃,”清梧忽然问,“你说,青梧怕霜雪吗?”


    阿桃愣了愣,想了想说:“应该怕吧?江南的树,大多喜暖,要是冬天来了霜雪,怕是会冻坏。不过咱们府里有暖阁,真到了冬天,大人肯定会想办法护着这树的。”


    清梧“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她蹲下身,将方才谢砚辞剪落的枯枝捡起来,放进竹篮里。指尖触到枯枝的那一刻,她忽然觉得,方才谢砚辞说的那句话,或许不是在说树。


    暮春的阳光渐渐西斜,洒在青梧树上,将树干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月洞门的方向。清梧提着小竹篮,慢慢走回住处,竹篮里的薄荷膏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清凉的气息时不时飘进她的鼻尖。


    她不知道,这株初绽的青梧,会像她与谢砚辞的相遇一样,在未来的日子里,经历无数次风风雨雨;她更不知道,谢砚辞留下的那盒薄荷膏,会成为她往后岁月里,最温暖也最刺痛的念想。


    回到房间,清梧将薄荷膏放在梳妆台上,与她的银剪、桂花糖放在一起。她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脸颊微红,眉眼弯弯,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女。她伸手摸了摸梳妆台上的瓷盒,又想起谢砚辞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


    窗外,青梧树的叶子还在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风穿过窗棂,带来了远处书房的说话声,隐约能听到“六部”“空缺”这样的字眼,清梧没太在意——那些都是父亲和男人们的事,与她无关。她现在心里想的,是明天要不要再去看看那株青梧,或许,谢公子还会来取砚台?


    她从竹篮里拿出那块桂花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混着薄荷膏的清凉,像是暮春的风,软乎乎地裹住了她的心。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仿佛还能闻到谢砚辞身上的墨香,看到他站在青梧树下,抬手剪枝的模样。


    只是,那风里好像还藏着点别的什么,像一声极轻的叹息,落在青梧叶上,又被风吹散,没留下一点痕迹。清梧没听见那叹息,她只觉得,这个暮春,因为这株青梧,因为那个送薄荷膏的少年,变得格外不一样。


    她不知道,“青梧怕霜雪”这句话,会像一根细刺,深深扎进她往后的岁月里,每当霜雪落下时,便会隐隐作痛;她更不知道,今日这初绽的青梧,今日这温润的相遇,终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被一场漫天的大雪覆盖,连带着那些甜蜜的、温暖的记忆,一起冻成无法融化的冰。


    此刻的沈清梧,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坐在洒满阳光的房间里,含着桂花糖,想着明天的青梧树,想着或许还会再见的谢公子。窗外的青梧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她的心事,温柔而绵长。


    第一次用晋江,还不太熟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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