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兮颜把自己关进卫生间，镜子里的女孩眼眸深邃，皮肤白皙，黑色的发丝轻轻搭在锁骨前边，嘴唇因为没有抹口红显得有几分苍白，她伸出右手手指去摸索左小臂，然而预料中粗糙的触感并没有发生，她感受到的仍然是一片光滑。


    那里本来应该在三天前搬运设备时不小心被箱子的尖锐处划出一道血痕。


    童兮颜缓缓吐出一口气。


    其实根本不用这样的，她明白，从进入卫生间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第一眼她就已然清楚，原本的九天里她的皮肤因为常常忘记防晒而被晒得黑了三个度，但是面前的女孩在强烈的白炽灯照耀下足以去扮演白雪公主。


    所以记忆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童兮颜怀疑。但也不对，刚刚周舟进房间以后的所有动作都与记忆中重合，如果仅仅是这九天仅仅是梦境或者幻觉那就过分离谱了。


    更何况这九天发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历历在目，她背得出每一个伙伴、每一处地点的名字，于是也越发不解为什么她被抛弃在了回忆的前面。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今天为什么是6月22日？难道她一觉睡醒拥有了超能力，提前预知到了九天后将要发生的一切？


    童兮颜打开手机，社交平台上显示着的新消息似曾相识，就是九天前她所看到的，高中同桌家里新养了一只小猫、某地突然发生了爆炸原因仍在调查中、某个大火的男演员被爆出同时交往多个女友......对于这个世界来讲，这一切已经发生；但对于她来讲，这一切早就应该发生。


    童兮颜咬了咬下嘴唇，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皱成一团的眉毛，不由得再次叹了一口气。


    这是梦吗？她问自己。比起过去的那些仅她可见的真实，似乎此时此刻更像一场荒唐的、不知道何时才能醒来的梦境。


    门外传来周舟打倒护肤水以后大呼小叫的声音，童兮颜只感觉心中又是一凉，她宁愿这个时候有一些不一样的事情发生，以此证明自己记忆中多出来的那一部分只是幻觉。


    然而劈头盖脸的现实从来不给她反应的时间，周舟像机器人一样自动执行着被设定好的程序。


    “那个，童童，我用一下你的纸啊。”


    熟悉的声音分毫不差地传过来，童兮颜胡乱答应以后猛然意识到镜子里的那个人陌生得离谱，几乎就要认不出。她看着自己艰难地用嘴巴呼气再吐出，颤抖着的手指用了几次力都没办法把发丝拨弄到正确的位置。


    现在怎么办呢？嘴唇因为受力而短暂地红润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到纸一样的苍白。到底哪边是幻觉？又或者都是？


    童兮颜想起来小时候爱看的动画片，作为主角的几个小女孩总是能莫名其妙获得魔力后变身，穿着精致的裙子举着魔法杖战胜敌人，她曾经也无数次想象过魔法真正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样子。


    然而这样诡异的超自然现象真正发生在她身上以后她的第一想法却是害怕，无论是正在发生的抑或是记忆里已经发生过的都过分真实，她区分不出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或许她整个人都是假的，或许她只是被制造出来的世界中唯一一个苏醒后有自我意识的人。


    童兮颜浑浑噩噩地想着，门外周舟惊呼一声，说：“群里让我们可以去领工作服了，就在楼下102。”


    “走吧。”童兮颜迟疑了一瞬，然后迈步出了卫生间，此时此刻除了接受似乎她毫无办法。


    无论是真实还是虚假，让我先搞清楚吧。她想。


    周舟兴高采烈地走在前面，童兮颜回想起刚刚周舟走进来的时候她还以为周舟重演她们初见的场景以此整蛊她，一开始她真的没有将这当回事，只是自顾自地说等会赶飞机要来不及了，直到周舟问她怎么刚来就要走她才想起去看今天的日期。


    既然没有办法选择离开，那就先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吧。童兮颜安慰自己。


    周舟在楼道里乱转，找不到那个发工作服的房间，童兮颜出声说：“在这边。”


    “啊？好。”周舟愣了一下。“童童你太聪明了吧。”


    童兮颜没说话，走进102，工作人员上来问她们的名字，将工牌和工作服发给他们。童兮颜看着自己手中熟悉得过分的大红色工牌照片，心想难道还要再把这个丑牌子挂在身上九天。


    然而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工作人员贴心地提示道：“工牌需要保管好哦，园区里面基本上每个地点都会看工牌，丢了的话我们这也没有新的了。你们回去可以收拾一下，把工作服换好、拿好工牌，十一点就集合参观园区了，到时候门口会统一安排大巴车带着大家去园区。”


    童兮颜点点头，跟着周舟一起回房间。


    周舟是那种一直被快乐围绕着的女孩，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幸福的光芒，以那种欢乐的、让人羡慕的语调说：“真没想到我真的来蜗牛岛音乐节了，这个音乐节听说是全球规模最大的音乐节呢，覆盖的领域也很多，今年不知道都会请哪些人来。我一开始说要来当志愿者我父母也不敢相信，还以为我被骗了，还是官方给我打了电话她们才相信。”


    童兮颜没有认真听，她走到房间里的落地窗面前眺望远方的海洋，浪花反反复复试图亲吻陆地，最终却又被引力拉入海洋的最深处。


    阳光慷慨地洒在她身上，灼热的紫外线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她却觉得还不够，面前的一切熟悉、安分又诡异，她想要给它们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没人给她机会。


    周舟仍然在自顾自地喋喋不休，童兮颜知道她就是那样乐天派的性格，她们本来应该很熟络，周舟是她来这里交到的第一个好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


    童兮颜听见周舟说：“去年衣服的那个蓝色好好看，不知道今年还是不是那个颜色，让我来看看。”随即她打开手中的包装袋，从中取出一件熟悉的、崭新的深蓝色短袖。


    “怎么颜色这么深啊今年。”周舟抱怨着。


    童兮颜看着她拿着衣服在镜子面前比来比去，突然产生出倾诉欲来，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说出了口：“我突然想问你一个问题，周周，我最近在看一些穿越题材的电影。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在你面前的所有事情都发生过，你会怎么样？”


    周舟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个问题的提出，狠狠抖落了一下衣服，然后说：“都发生过吗？那我可能马上就不想活了吧，我可不想让所有事情都重复一遍，那也太无趣了。”


    童兮颜愣住了，这个答案在意料之外，但因为回答的人是周舟，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而且说实话，这对其他人也太不公平了。不过可能我会利用这个机会小小满足以下自己。”周舟笑着冲她眨了眨眼睛，童兮颜喜欢看她笑，周舟笑起来会露出不多不少的八颗牙齿，看上去格外有亲和力。“好了，快去换衣服吧，在想什么有的没的呢。等会就去园区了。”


    童兮颜心情莫名好了一些，乖乖去把那件深蓝色短袖套上身，随即顿了一下，把箱子底部的防晒霜拿出来抹上。


    在不知道是否真实的那九天里她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防晒霜，直到最后一天晚上收拾箱子的时候她才看到那一只软管被裹在了某件衣服里。


    或许周舟是对的，对于那些已经知晓将会发生的但又不想要其发生的事，这是个挽救的好机会。


    她们刚好赶上去往园区的最后一辆车，大巴车正准备关门的时候一双手先探了进来，随即是黑色卫衣外套和裤子，童兮颜刚觉得熟悉，马上就捕捉到上来的男生耳朵边摇曳着的耳链，几颗莹白色的小珍珠在阳光下闪耀着，衬得他的整个人越发贵气。


    这是那天说要跟她们一起拼车的那个奇怪的人。


    童兮颜下意识地转头去找周舟的眼睛，却发觉周舟对此毫无反应，这才后知后觉那一幕只存在于她自己的记忆里。于是她只是盯着他的脸多看了几眼，谁知道男生就这样顶着她的目光直接走了过来，坐在过道对面的空座上。


    大巴车顺利发动，童兮颜心里装着事，也不想再去管那个怪人，刚刚从包里取出蓝牙耳机就不知道被谁拉了拉外套的衣角。


    她转过身去，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卫衣外套和亮闪闪的合金项链，随即是白色背心都没有遮住的凸起的锁骨，然后才是一双一半被刘海挡住的漆黑的、安静的眼睛。


    “同学你好，我好像还欠你们打车费，我转给你吗？”


    面前的男生嘴巴一张一合，嘴唇红润得像是刚刚涂了唇膏，陌生的声音拐了很多道弯才拐进她的耳朵，童兮颜几乎用了三倍的时间才听清他在讲什么。


    “好啊好啊。”她听见自己缓慢地回答。“你扫我付款码吧。”


    然后她从电子屏中不可置信地抬头，没有理会大巴车在此时忽如其来的拐弯，也没有理会周舟在背后不断的询问。


    整个车厢在这一刻似乎都被颠倒了过来，光点在男生被碎发遮住的眼睛中跳动，他身上佩戴的每一个首饰此刻都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莹白色的珍珠随着大巴车的行驶荡来荡去，几乎要跳进对面的人的手心。


    在不确定是否真的发生过的昨天里，他的确欠她打车费。


    但是今天不是一切都发生过了的第十天，而是全世界都像失忆了一样的第一天。


    过去的那九天本应该没有一个人记得，她以为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回到了九天之前，以为眼前的一切才是真实发生在她身上的才是虚妄，甚至以为她是唯一的异类。


    但是面前的男生以一种无比的坚定姿态找到了她，原来这个荒唐世界里还存在着第二个幸存者。


    对面的人突然狡黠地笑起来，眼睛眯成一道漆黑的缝，像一只骗过了经验丰富的猎手的狐狸。童兮颜听见自己猛烈的心跳声，几乎要把大巴车行进的声音都覆盖掉。


    “我叫蒋佑城，老天保佑的佑。”男生低头笑着进行自我介绍，似乎带着几分不好意思，从童兮颜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扑闪着的纤长睫毛。“我就不扫你付款码了吧，扫个人名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