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初来人世
作品:《野蛮生长》 1998年县城医院的病房里,消毒水味盖不住夏末的闷,王秀兰靠在床头,怀里的婴儿软得像团棉花。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婆婆先挤进来,扫了眼襁褓就撇着嘴抱怨:“又是丫头!老大老二家全是丫头,到你这还是,我们老叶家是盼不着带把的了!”
坐在门口的公公连忙站起身,他一辈子当校长,待人总温和有礼,可对着老伴的火气,只敢扯扯她的袖子小声劝:“别这么说,丫头也是自家娃。”
话刚落,就被婆婆甩开手:“你懂什么!以后家里连个顶门立户的都没有!”
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垂着头坐回去,指尖攥着的搪瓷缸子轻轻晃,没再吭声。
王秀兰的犟脾气上来了,刚要开口,丈夫叶雄提着保温桶走进来。他是中学老师,衬衫领口沾着粉笔灰,把桶往床头柜上一放,没看襁褓里的孩子,也没问她舒不舒服,只淡淡道:“名字想好了,叫叶蛮儿。”
王秀兰的心猛地一沉。她和叶雄恋爱一年就结婚,本就没多深的情分,此刻看着他冷淡的侧脸,再低头瞧见女儿紧闭的眼睛,鼻尖突然发酸——这个刚降生的孩子,连名字都裹着偏见,连亲爹的目光,都没沾到半分热乎气。
窗外的蝉鸣还在聒噪,病房里的空气却冷得像冰,冻得人心里发紧。
王秀兰在医院住了三天,就被叶雄用自行车驮回了家——那是村里自家盖的一层小平房,风一吹,木门“吱呀”响得人心烦。
推开屋门,堂屋地上的竹笼格外扎眼,里面关着五只肥硕的活鸡,旁边还堆着两篮土鸡蛋,是亲戚们听说她生了,特意从各村赶来送的。
她扶着炕沿坐下,腰还酸得发沉,婆婆凑过来扫了眼竹笼,嘴里念叨“这么多鸡哪吃得完”,转身就拎了一只往厨房去,说要给她炖汤。接下来两天,婆婆每天杀一只鸡,可炖出的汤稀得能照见碗底,肉大多盛进了公公的碗里——公公一辈子当校长,吃饭总端着温和的架子,虽没主动要,却也没推辞。
王秀兰能分到的,不过两三块碎肉,连汤都喝不饱。
到了第五天早上,王秀兰喂完叶蛮儿,想起亲戚送的五只鸡,下意识往堂屋瞅——竹笼竟空了。
她心里一紧,扶着墙走到厨房,见婆婆正擦灶台,忍不住问:“妈,那几只鸡呢?亲戚送了五只,这才吃了两只,剩下的去哪了?”
婆婆擦灶台的手顿了顿,眼皮都没抬,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开口:“你刚生完,胃口小,吃多了不消化。剩下的三只,我让你二哥昨天来捎走了——他家在县城住,你二嫂最近总说头晕,正好补补。”
“补补?”王秀兰的声音一下子发颤,腰上的酸痛都被火气压了下去,“她连孕都没怀,补什么?这是亲戚给我补月子的,你怎么能偷偷送出去?”
“什么叫偷偷?”婆婆猛地把抹布往灶台上一摔,声音尖得刺耳,“家里的东西我还不能做主了?有得给你吃就不错了,还敢挑三拣四?”
两人的吵声引来了叶雄和公公。公公站在门口,手攥着搪瓷缸子,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叹了口气,没敢吭声。
叶雄刚从学校回来,手里还攥着教案,听了两句就皱起眉,往门槛上一坐,冷眼看着两人吵,既不劝也不拦。
王秀兰越吵越急,眼泪都快掉下来:“我刚生完孩子,一天就喝两碗稀汤,你把鸡全送县城给二嫂,有没有想过我和孩子?”
婆婆也红了眼,伸手就要推王秀兰:“你还敢跟我撒野?”
“都别吵了!”叶雄猛地站起身,大吼一声,震得屋梁上的灰都掉了点,“吵来吵去像什么样子?一只鸡而已,有什么好争的?”
说完,他转身就往房间走,连看都没看王秀兰一眼。
王秀兰僵在原地,看着婆婆得意的神情,又瞧着公公懦弱的模样,突然就没了力气。她扶着墙走回炕边,抱起哭唧唧的叶蛮儿,指尖触到孩子温热的小脸蛋,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到了第七天,王秀兰再也等不到婆婆伸手帮忙。孩子的尿布堆了半盆,她自己的换洗衣泡在水里发臭,婆婆要么在院子里晒菜干,要么就坐在门槛上跟邻居聊天,连孩子哭到嗓子哑都懒得进屋。
王秀兰咬着牙,撑着还没恢复的身子下床,蹲在井边搓尿布,冰凉的井水浸得手发麻,眼泪却怎么也掉不下来——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和叶蛮儿的依靠,只能是她自己。
家里能给王秀兰搭把手的,只有叶雄的奶奶——也就是叶蛮儿的太奶奶。
太奶奶心善,性子却烈得很,一点不顺心就扯着嗓子骂粗口,村里没人敢跟她呛声。
叶雄小时候总黏着她,不仅脾气沾了几分烈劲儿,连骂人话都学了个十足,后来当了老师才收敛些,可急起来还是忍不住冒火。
也正因这份亲近,太奶奶。打心底里疼叶雄,连带着对嫁过来的王秀兰、刚出生的叶蛮儿,也比对其他儿媳和孙辈多了几分上心。
只是太奶奶早年摔断腿落了瘫,只能拄着拐杖在屋里慢慢挪,帮不上太多实际的忙,最多是王秀兰在井边搓尿布时,帮着在床边哄两句哭闹的叶蛮儿。
这份偏爱,却让叶雄的母亲——王秀兰的婆婆,心里格外不痛快。
婆婆这辈子生了四个儿子,老大叶叙,老二叶墨,老三叶雄,最小的叫叶图。只是叶图在初中时突然离家出走,当时婆婆和公公疯了似的找,跑遍了邻村和县城,甚至托叶叙在外地打听,可至今没半点音信。
那个年代,失踪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叶图的出走,成了一家人一辈子不敢轻易提起的阴影,也让婆婆对剩下的儿子越发“偏心”——她总在外人面前夸二儿子叶墨“有眼光、能成事”,毕竟叶墨二十多岁就赶上卖影碟风口赚了钱,在县城买了房,是她眼里最能撑起门面的儿子。
可没人提,叶墨发达前从没管过家里。那时候全家就靠叶雄父亲——那位退休老校长的工资过活,婆婆又不沾农活、不做家务,每天只想着串门聊天,一份死工资要养七八口人,米缸总在月底见底。
是老大叶叙初中念完,揣着铺盖去了外地电子厂,在流水线上熬到半夜,每月发了工资除了留口饭钱,剩下的全寄回家,不仅要供老人吃饭,还要贴补着读书的叶雄和整日琢磨“倒腾影碟”的叶墨。
叶叙性子开朗,在外面待久了,见人总带着笑,村里有人说他是“笑面虎”,可只有家里人知道,他那笑里藏着多少累——他在厂里认识了同村姑娘,两人相互扶持着打工,后来就在外地安了家、买了房,平日里很少回村。
至于叶墨,话不多,可一开口总一针见血,没人跟他多辩。他老婆十几岁就跟了他,早年为他打了几次胎,后来想要孩子却难了,夫妻俩打算过几年再领养个娃。
可这些婆婆全不放在心上,如今叶墨发达了,她更是把心都偏到了县城老二家,家里有半点好东西都想着往叶墨家送,连说话都要对着电话那头的叶墨多温和几分;反倒对太奶奶偏疼的叶雄,总撇嘴说是“没出息的才要老人疼”,连带着对叶雄也没什么好脸色。
这天傍晚,天还没全黑,王秀兰正蹲在灶房门口烧火,锅里的小米粥煮得稀烂,咕嘟咕嘟的声响里没半点油星,映得她眼下的青黑格外明显。
忽然,身后传来“笃笃”的拐杖声,是太奶奶。王秀兰回头,就见老人扶着墙慢慢挪过来,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布包,先往堂屋瞥了眼——婆婆正坐在门口嗑瓜子,嘴里还念叨着“叶墨最近忙影碟生意累,明天让叶雄捎只鸡去县城”——才把布包往王秀兰手里塞。
“这里头有两个鸡蛋,是我攒了三天的,你趁她不注意煮了吃,补补身子。”
太奶奶的声音压得低,带着点颤,“蛮儿还小,你得有气力喂她,别让叶雄那小子操心。”
王秀兰捏着布包,指尖触到鸡蛋的温热,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她抬头看太奶奶布满皱纹的脸,眼眶发潮,低声说了句“谢谢奶奶”,眼泪差点掉下来——在这个藏着阴影、又偏心得明显的家里,也就只有这位拄着拐、爱骂粗口却心热的老人,还记着她是个刚生完孩子、需要补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