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月满瓦塔,灯寄相思
作品:《乔木为桢》 处暑过后,岭南的暑气虽未全然消退,但早晚的风里,已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清爽。秋意如同一位矜持的少女,悄然染黄了榕溪边几片早慧的梧桐叶梢。转眼间,月夕将至,空气里弥漫开一种与年节不同的、更为清雅温馨的忙碌气息。
榕江村的老老少少都动了起来。家家户户洒扫庭除,准备着中秋“拜月娘”的诸般事宜。南乔的爷爷奶奶也不例外,早已将珍藏的竹编大簸箕洗净晾晒,里面陆续摆上了精心准备的贡品:浑圆饱满的月饼,寓意团圆;青黄相间的大柚子,象征“佑子”;粉糯的芋头,代表“辟邪”;还有洁白的糕饼,其中就有南乔第一次在祠堂遇见姬维桢时,他递给她的那种柔软香甜的——书册糕。
看着这些熟悉的供品,南乔心里却有些恍惚。学校里放了假,她乖巧地帮着奶奶忙前忙后,递个剪刀,搬个小凳。可她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遥远的南方。阿爸阿妈在深圳,那个有着摩天大楼和霓虹闪烁的城市,他们也需要这样准备吗?他们那里,也有这么圆的月亮,这么清的月光吗?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心中的呼唤,家里那台老旧的红色电话机,“叮铃铃”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南乔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跑着冲了过去,踮起脚拿起听筒:“喂?阿爸,是我,乔乔啊!”
电话那头,传来父亲姬强邦带着电流杂音却依旧雄浑的声音,背景里隐约还有机器的轰鸣:“乔乔乖!告诉爷爷奶奶,我们这边厂里最近赶工,实在抽不开身,今年中秋,我们就留在深圳,不回去啦!你跟爷爷奶奶好好过节,阿爸给你寄了新书包和巧克力……”
后面的话,南乔有些听不清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不回去啦”四个字,反复回荡,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沉甸甸的失落,直直地坠下去。
“……啊……哦,好吧。阿爸……你和阿妈也要吃月饼。”她声音低了下去,闷闷地应着,最终默默挂断了电话。
手里似乎还残留着电话听筒的余温,心里却空了一块。她走到灶间,奶奶正坐在小凳上,灵巧地包着她最爱吃的韭菜粿,碧绿的韭菜馅衬着雪白的粿皮,像一个个饱满的小元宝。
“奶奶……”南乔站在门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阿爸阿妈说……他们今年中秋,不回来了。”
奶奶包粿的动作顿住了,布满皱纹的手停留在半空。她抬起头,看了看满桌子准备用来祭拜的瓜果糕点,又望向窗外明净了许多的秋空,深深地、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唉……强邦这孩子啊……钱嘛,够用就是了,怎么连个过节……都回不来呢?”
那声叹息里,含着多少期盼落空的寂寥,和对远方儿女的牵挂,八岁的南乔并不能完全懂得,但她能感觉到奶奶那份与她相似的失落。
她不想让奶奶更伤心,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走上前,拿起一个包好的粿子,故作轻松地说:“没事的,奶奶,还有我陪您和爷爷呢!我帮您一起做!”
可她终究只是个孩子,那份强装出来的开朗,像纸糊的灯笼,经不起细看。帮着把粿子都包完,她寻了个借口,说想去村里看看别家怎么准备的,便落寞地跑出了家门。
村巷里,果然比平日热闹。孩子们举着新买的纸灯笼追逐嬉笑,大人们忙着往广场上搬桌椅,空气中飘荡着柚皮的清苦香气和隐约的月饼甜香。每一份热闹,都像是在提醒南乔她缺失的那份团圆。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兜兜转转,脚步却不听使唤地,又一次将她带到了那个能容纳她所有心事的角落——姬氏宗祠。
推开那扇仿佛只为她敞开的门,祠堂里依旧是亘古的宁静与清凉。她没有进去,只是在熟悉的门槛边坐下,双手托着腮,仰头望着天井上方那一方被屋檐框住的、秋高气爽的蓝天。白云悠悠,变幻着形状,她的眼神却一片茫然,思绪不知飘向了何方。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刻,或许是一个世纪,她忽然感觉到额头一片微凉。那触感轻柔,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那一抹永不染尘的月白色。
姬维桢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正微微俯身,将一只修长如玉的手覆在她微烫的额头上。他清越的声线如同溪涧敲石,缓缓流出:“囡囡,眉头皱得都能夹住蚊子了。是不是又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看到是他,南乔黯淡的眼里渐渐泛起了神采,像是夜空中终于点亮了星辰。“维桢哥哥!”她这次不再像以往那般羞涩和犹豫,几乎是本能地,张开小小的手臂,直接扑进了姬维桢带着清冷幽兰香气的怀里,将脸埋在他柔软的衣袍中。
姬维桢微微一怔,随即眼底化开一丝极淡的温柔。他顺势将她抱起来,像托着一片轻盈的羽毛,转身往祠堂内走去。
“维桢哥哥,”南乔的声音闷闷地从他怀里传来,带着浓浓的鼻音,“我阿爸阿妈,中秋……又不回来了。我和爷爷奶奶,好孤寂啊……”
姬维桢轻轻拍着她的背,如同安抚一只受伤的幼鸟。他走到廊下,却没有放下她,只是调整了下姿势,让她坐得更舒服些。他思忖片刻,低头看着怀里小人儿发顶可爱的发旋,温声道: “这样啊……人世间,总有许多身不由己。你阿爸阿妈,亦有他们的难处。”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带着一种神秘的意味:“囡囡,莫要太过伤心。今日你先回去,好好陪爷爷奶奶‘拜月娘’,这是孝道,也是规矩。等到拜月仪式完毕之后,你会看到祠堂方向有特别的火光升起,那便是我传给你的信号。看到火光,你就到这里来,到时候,我会给你一个惊喜,可好?”
“惊喜?”南乔抬起头,泪痕未干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嗯。”姬维桢颔首,唇角噙着一抹令人安心的浅笑,“去吧,莫让爷爷奶奶久等。”
南乔乖巧地点点头,从他怀里滑下来,用力抹了把脸:“好!维桢哥哥,我等你!”
---
中秋之夜,天朗气清,一轮银盘似的圆月早早挂上天幕,清辉遍洒,将榕江村照得如同白昼。村中的大广场上,早已摆开了一溜八仙桌,各家各户都将自家最丰盛的贡品呈上,敬奉月娘。柚子垒成塔,月饼叠成山,芋头、糕点、青果……琳琅满目,香气馥郁。袅袅的香烟与月色交融,营造出一种既神圣又温馨的氛围。
南乔帮着爷爷奶奶把他们家那张厚重的老桌子搬到指定位置,小心翼翼地将贡品一一摆好。奶奶点燃了红烛和线香,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都是些“月娘保佑,阖家平安”、“顺顺兴兴,团团圆圆”之类的吉祥话。爷爷在一旁,神情肃穆。
南乔也学着奶奶的样子,乖乖地跪在蒲团上,小手合十,闭上眼睛,心里却偷偷念着:“月娘娘,保佑阿爸阿妈在深圳平平安安,早点回来……保佑爷爷奶奶身体健健康康……”
她抬起头,望着那轮冰清玉洁的圆月,月光温柔地洒在她稚嫩的脸上。就在这时,她心有所感,回过头,望向祠堂的方向——
只见在那片被月光勾勒出轮廓的古老建筑上空,一道微弱的、却异常明亮的火光冲天而起,如同暗夜中指引方向的灯塔。
是维桢哥哥的信号!
南乔心头一热,跟爷爷奶奶说想去看看别家孩子玩灯笼,便悄悄脱离了喧闹的广场,朝着祠堂飞奔而去。
推开祠堂虚掩的门,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祠堂中央的天井里,不知何时用青砖垒起了一个约莫半人高的空心塔,塔身留有通风口,里面塞满了干燥的稻草。此刻,熊熊的火焰正从塔顶和通风口喷薄而出,发出“噼啪”的欢快声响,炽烈的火光将整个幽暗的祠堂映照得亮如白昼,温暖的气息驱散了秋夜的微寒。
姬维桢就站在那燃烧的瓦塔旁,月白的长袍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仿佛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边,他清俊的侧脸在明暗交错中,显得愈发深邃不凡。
“囡囡来了?”他转过头,火光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跃,“看,这叫‘烧瓦塔’,是古时传下的习俗。烈火灼烧,可驱邪避灾,祈愿安康,亦能寄托对远方亲人的思念。你且看好了。”
说罢,他宽大的衣袖对着夜空轻轻一挥。
刹那间,成百上千盏温暖的、橘黄色的孔明灯,仿佛从他袖中凭空而生,又像是自虚空中被召唤而来,带着柔和的光晕,如同被无形之手托举,围绕着那燃烧的瓦塔,冉冉升起,袅袅婷婷,飘向那轮皎洁的明月。
它们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如同一群逆流的星河,又像是无数放飞的心愿,将漆黑的夜空点缀得璀璨而梦幻,与地上燃烧的瓦塔火焰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动人心魄的瑰丽画卷。
“许个愿吧,囡囡。”姬维桢的声音在火光与灯河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温柔而空灵,“对着瓦塔和天灯,月神会听见的。”
姬南乔被这如梦似幻的景象深深震撼。她仰着小脸,望着那漫天温暖的灯火,映亮了她清澈的瞳孔。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闭上眼睛,双手在胸前合十,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心里默念:
“愿爷爷奶奶身体健康,无病无灾。” “愿阿爸阿妈在深圳万事顺遂,早点回家。” 她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在火光下微微颤动,最后轻声补上, “愿维桢哥哥……能一直这样陪着我,永远都不要离开。”
月光如水,瓦塔炽烈,天灯如星。在这古老祠堂的方寸天地间,一个孩子最虔诚的愿望,随着那千盏明灯,飘向了月光深处,也深深镌刻在了那位跨越了三千年时光的守护者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