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雷霆之怒,正本清源

作品:《乔木为桢

    潮汕地区的夏夜,总带着几分黏稠的湿热。晚饭后,村口那棵须髯垂地、独木成林的老榕树下,便成了阿公阿婆们摇着蒲扇、纳凉闲话的“议事厅”。蝉鸣聒噪,与树下嗡嗡的人声交织,编织着乡村最寻常的夜晚。


    姬南乔帮着奶奶收拾完碗筷,也信步走到榕树下,寻了处离人群稍远的石凳坐下,安静地看着孩子们在昏黄的路灯下追逐嬉戏。她习惯了这种置身事外的观察,仿佛一个无声的记录者。


    然而,今晚的风,却送来了一些刺耳的字眼。


    “……要说强邦那个后生仔,人也勤快,在深圳听说也赚到些钱,就是可惜咯……”一个沙哑的嗓音响起,是族里一位辈分颇高的三叔公。


    “可惜什么?”旁边的二婶婆立刻凑近,语气里带着心照不宣的探询。


    “可惜啊,都三十五岁的人了,这就要了一个走仔(女儿),也不知道和他家那个外省老婆商量一下,赶紧再多生一个男丁……”三叔公摇着蒲扇,语气里满是“过来人”的惋惜。


    姬南乔听到父亲的名字,耳朵立刻竖了起来,身子不自觉地坐直了。


    “就是就是,”另一个声音加入,是尖细的二叔婆,“这没有个男丁顶门户,以后可怎么办?清明扫墓,连个捧香炉的都没有,岂不是绝后了?都不知道强邦以后怎么去面对地下的老祖宗哦,这可是要遭祖宗谴责的……”


    “绝后”……“走仔”……“遭祖宗谴责”……


    这几个词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姬南乔的耳朵里,然后迅速冻结,寒意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她愣在原地,小小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原来……在族中这些德高望重的长辈眼里,自己的存在,不仅不是喜悦,反而是一种……罪过?是让父母蒙羞、让家族“绝后”的象征?


    她听不懂什么“捧香炉”,但她明白“绝后”是什么意思,那是村里人吵架时最恶毒的诅咒。她也隐隐知道“祖宗谴责”是多么严重的事情。


    心,一点点地凉了下去,比浸入冬天的榕溪水还要冷。刚才还觉得温热的晚风,此刻吹在脸上,却带着刮骨的寒意。她看着那些谈笑风生的阿公阿婆,他们脸上那种理所当然的惋惜和议论,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和难堪。她甚至不敢再坐在那里,仿佛自己这个“走仔”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她默默地站起身,像一抹游魂,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榕树下那片“是非之地”。回家的路上,她的脚步沉重得抬不起来。


    那一夜,姬南乔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像铺了一层寒霜。阿公阿婆的话反复在她脑海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打着她脆弱的自尊。


    “绝后……” “走仔……” “遭祖宗谴责……”


    她想起爸爸每次打电话回来,总是笑着问她开不开心,学习怎么样,却从来没提过想要个弟弟。她想起妈妈温暖的怀抱,说她是他们最珍贵的宝贝。可是……可是为什么族里的长辈不这么想呢?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好?是不是因为自己是女孩子,所以不配得到祖先的认可和祝福?


    一种深沉的、源自文化糟粕的自我怀疑和委屈,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幼小的心,越收越紧,让她几乎喘不过气。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她失眠了,在属于八岁孩子的、本应无忧无虑的夜里,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传统观念的无形压迫。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晨曦还未彻底驱散夜的沉寂。姬南乔就睁开了红肿的眼睛。她几乎没有犹豫,轻手轻脚地爬下床,避开了还在熟睡的爷爷奶奶,像一只寻找庇护的小兽,再一次鬼使神差地溜向了那座唯一的避风港——姬氏宗祠。


    清晨的祠堂,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和清冷。香火味尚未燃起,只有陈旧的木料和灰尘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她没有进去,只是抱着膝盖,坐在冰凉的石门槛上,将脸埋在臂弯里。昨夜的委屈和困惑,伴随着清晨的凉意,再次汹涌而来,化作了压抑不住的、细小而破碎的抽泣声。


    几乎在她哭声响起的瞬间,一阵熟悉的、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便从祠堂深处传来。


    月白色的衣角映入她朦胧的泪眼。姬维桢依旧准时出现,仿佛永远在那里等待着她。他蹲下身,清俊的面容在晨曦的微光中显得格外柔和,那双深邃的眼眸带着询问,平视着她。


    “囡囡,”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刚醒时的微哑,却依旧清越,“是不是他们又欺负你了?”


    听到这熟悉而关切的声音,姬南乔积压了一夜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她用力地摇着头,眼泪掉得更凶了,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道: “不是……是,是三婶婆和二叔公……他们说我阿爸……绝后,就因为我是女孩子……还说……阿爸要是没有男孩子,就会被祖宗谴责……”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小脸,无助地看着他:“维桢哥哥……是不是……是不是我真的不该出生?我是个女孩子,所以……所以不配当阿爸阿妈的孩子,不配当姬家的人吗?”


    姬维桢静静地听完她的讲述,脸上那惯常的平静如同冰面般寸寸碎裂。他没有立刻安慰,而是微微蹙起了修长的眉,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怒意。


    那怒意并非暴烈,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源自岁月与力量的冰冷。


    他嗤笑一声,声音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哼?谴责?”


    这声嗤笑让南乔的哭泣都顿了一下。


    姬维桢的语气带着一种极致的淡漠,仿佛在评价蝼蚁的妄语:“有这个功夫在背后嚼人舌根,议论他人子嗣,还不如自己多去做点能光耀门楣、让我这个老祖宗脸上长光的事情。”


    南乔注意到他最后那句话,疑惑地抬起头,泪珠还挂在睫毛上:“维桢……哥哥?”她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那句“让我长脸”……


    姬维桢瞬间反应过来,眼底的怒意迅速收敛,重新被温和覆盖,但那份冰冷并未完全散去。他摸了摸南乔的头,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没什么。我是说,他们这种重男轻女的想法,不仅狭隘无耻,而且……幼稚可笑。”


    他顿了顿,看着南乔那双充满困惑与受伤的眼睛,意识到这些陈腐流言对一个孩子心灵的荼毒有多深。他必须做点什么,不止是安慰,更要从根本上,为她扫清这污浊的环境。


    “囡囡,莫怕,也莫要胡思乱想。”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笃定,“你是我姬家堂堂正正的世孙,是父母珍爱的骨肉,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好的恩赐。这件事,交给我。”


    他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动作温柔,眼神却锐利如刀。 “我会帮你摆平。你且安心去上学罢。”


    他的话语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南乔惶惑不安的心,奇迹般地安定下来。她看着他清俊而坚定的侧脸,点了点头,乖乖地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祠堂。


    送走南乔,姬维桢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肃穆与威严。他转身,步入祠堂最深处那摆放着无数牌位的幽暗空间。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静坐或沉思,而是径直走向一侧的书架,那里摆放着并非实体、而是由他灵力凝聚而成的、记录着姬氏一族三千年绵延历史的古籍。


    他修长的手指拂过那些无形的书卷,目光如电,快速搜寻。他要找的,不是那些建功立业的男性先祖,而是姬氏一族历史上,那些同样闪耀着不朽光芒的女性。


    很快,几段尘封的记忆被他提取出来:


    ·周朝末年,姬氏一支南迁途中遭匪患,时任族长的夫人姬方氏,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以智慧和勇气说服当地土酋,获得庇护,保全全族性命。


    ·明代中期,沿海倭寇肆虐,姬家女姬怀玉,组织乡勇,以其超凡的武艺和谋略,三次击退来犯之敌,守护一方平安,被朝廷诰封为“安人”。


    ·清朝末年,族中才女姬兰曦,著书立说,开办女学,启迪民智,其诗文流传后世,被誉为“岭南宫词第一人”。


    ·近代战火,更多姬家女性,或支援前线,或守护家园,在苦难中坚韧不拔,延续家族血脉与文化。


    “很好。”姬维桢低声自语,深邃的眼眸中寒光凛冽。他要用事实,敲醒那些被猪油蒙了心的不肖后辈!


    他盘膝坐下,双手在胸前结成一个古朴的法印。周身那月白的长袍无风自动,一股无形的、浩瀚的灵力以他为中心,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精准地锁定了村中那几个还在睡梦或晨起忙碌的嘴碎之人——三叔公、二婶婆、二叔婆……


    法术·心念传召。


    正提着鸟笼准备出门溜达的三叔公,猛地感到一阵心悸,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祠堂的景象,以及一个威严无比、令他灵魂战栗的念头——“即刻至祠堂候见!”


    刚起床准备生火做饭的二婶婆,手一抖,柴火掉在地上,她脸色煞白,仿佛听到了祖先愤怒的咆哮在耳边回荡。


    同样在家的二叔婆,更是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恐惧攫住了她。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这几个平日里在族中颇有些威望的长辈,便如同丢了魂一般,脸色惨白,脚步虚浮,不由自主地、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汇聚到了姬氏宗祠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前。


    他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与不解,却谁也不敢开口询问,只能颤抖着手,推开了祠堂的门。


    祠堂内,晨曦已然大盛,透过窗棂,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糜。姬维桢并未如往常般站着,而是姿态慵懒地靠坐在正中央那张属于主祭的、雕刻着繁复云纹的太师椅上。他依旧是那身月白长袍,容颜清俊如画,但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却不再是平日的温润清雅,而是一种如同山岳般沉重、令人窒息的威严。他的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光滑的木料,发出规律的、让人心慌的轻响。


    看到他们进来,姬维桢甚至连姿势都没变,只是微微挑了下眉,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逐一扫过他们惨白的脸。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心底,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雷霆万钧的质问: “听说——你们几个,在背后议论,说强邦世孙家那个聪明伶俐的囡囡,是个赔钱货?是绝后的象征?还说她阿爸,会遭孤之谴责?”


    “孤”字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三叔公几人的耳边!这是古籍中记载的、周朝诸侯王的自称!此刻姬维桢自称“孤”,便是要以君臣之分对待这几位不肖子孙了。


    “扑通!”“扑通!”


    几人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齐刷刷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青石板,身体抖如筛糠。


    “老祖宗恕罪!老祖宗恕罪啊!”三叔公的声音带着哭腔,“晚辈……晚辈只是一时糊涂,嘴碎八卦,绝……绝没有鄙视姿娘仔(女孩子)的意思啊!求老祖宗开恩!”


    “哦?没有?”姬维桢的声音依旧慵懒,却带着刺骨的寒意,“那你们的意思是,孤听错了?还是说,你们觉得孤……老眼昏花,不辨是非了?”


    “不敢!晚辈不敢!”二婶婆吓得连连磕头。


    姬维桢不再看他们磕头如捣蒜的狼狈模样,衣袖轻轻一拂,那几本由他灵力凝聚、记载着姬氏女性功绩的古籍,“啪”地一声,无风自动,摔落在他们面前的青石板上,书页自行翻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既然不敢,那就自己好好领教领教吧!”他的声音陡然转厉,“睁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我姬氏一族,能绵延三千年至今,靠的难道是只会嚼舌根、歧视女流的无能之辈吗?!”


    那几人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地、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古籍,颤抖着手,细细翻看。越是看,他们的脸色越是精彩,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最后变得一片死灰。书页上,那些属于姬家女性的光辉事迹,如同一个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他们引以为傲的、陈腐的“宗族观念”上。


    原来……原来他们姬家的女性先祖,曾如此英勇,如此智慧,如此了不起!没有她们,或许姬家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


    看着他们羞愧难当、无地自容的模样,姬维桢从太师椅上缓缓站起。他身姿挺拔,月白的长袍垂落,在晨曦中仿佛散发着圣洁而威严的光。他目光居高临下,如同神明审视蝼蚁,犀利如刀,缓缓扫过跪伏在地的几人。


    他继续发问,声音冰冷如万载寒冰,每一个字都砸在他们的心上: “孤看你们这意思,不单单是鄙视强邦家的囡囡,更是连带着……鄙视你们这些曾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女性祖先?!是觉得她们不配入我姬家宗祠,不配受后世香火供奉吗?!”


    “不敢!老祖宗!我们知错了!真的知错了!”几人吓得魂飞天外,连连后退,几乎是匍匐在地,声音凄厉地求饶,“老祖宗息怒!我们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议论强邦和他家囡囡了!再也不敢鄙视任何姑娘了!”


    姬维桢负手而立,目光如炬,仿佛能烧尽世间一切污浊。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决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祠堂里,也回荡在几人绝望的心头:


    “记住你们今天说的话!” “从今往后,再让孤听到你们,或族中任何一人,敢非议强邦世孙和他家囡囡半个字,再敢流露出半分轻视女子之意——”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带着毁灭般的决绝: “就不必再姓姬了!我姬维桢,生不出你们这样数典忘祖、无耻之极的后人!!都给孤滚出去,闭门思过!”


    “是是是!谢老祖宗开恩!谢老祖宗开恩!” 几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离了祠堂,仿佛身后有洪荒猛兽在追赶,模样狼狈到了极点。


    祠堂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姬维桢独立于晨曦的光柱中,月白的身影挺拔如松。他缓缓抬头,望向祠堂外逐渐明亮的天空,深邃的眼中,怒意渐渐平息,转化为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破除千年积弊,非一日之功。但他今日,至少为那个叫他“维桢哥哥”的小囡囡,劈开了一片清明。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庇护,不分男女,只论本心。


    阳光终于完全驱散了晨雾,温暖地洒满大地。姬南乔此刻正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她并不知道,一场因她而起的、源自老祖宗的雷霆震怒,已经为她,也为族中许多像她一样的女孩,荡涤了一片压顶的阴霾。她那颗曾被“绝后”二字刺伤的心,终将在更公正、更温暖的阳光下,慢慢愈合,茁壮成长。


    抵制封建糟粕,从我做起


    愿每一个女孩都能遇到她的姬维桢,告诉她:“你尽管做自己,你本来就是最好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雷霆之怒,正本清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