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是谁
作品:《(藕饼)桑间濮上》 深夜的龙宫水府透着一丝幽光。明珠照殿,映出屏风后的三个身影,龙王敖光身着便服,却仍未安寝,而是与刚赶回来不久的申公豹一起审视着端坐在对面的敖丙。敖丙已将大致的来龙去脉讲过,此刻殿中一阵沉默。
“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
申公豹先开了口,却引述了一句典籍之语。
“人间的确有这样的律令,春季里允许男女私相授受,顺应天时,也算是古俗遗风吧……然而此地还有一个特殊的传闻,称这里的神祇不喜人语,祭祀中一旦说话,便会触、触怒神灵。”
“荒唐!”敖光沉着脸在室内踱步。“本王见过的神仙多了,哪有以淫为飨,还不由分说给人下咒的?”
“虽只是个传说,可看敖丙额上这印记,倒像是并、并非虚言。”
彼时的华夏大地,人、神、妖尚未分明。四海之内,八百诸侯分立,仅东海沿岸就分布着若干个大小诸侯国及夷族,各自信奉的神仙也是五花八门,哪怕博闻强记如申公豹,也未必全都了解。
经师父一说,敖丙才明白这标记或许是自己渎神所受到的惩罚。他一下子感觉自己像个被打上了烙印的罪人,下意识地抬手遮住眉间。敖光瞥他一眼:
“敖丙,你再想想有什么细节或是蹊跷之处,原原本本地讲出来。”
“这……”
敖丙略感为难。他并不想故意隐瞒,可要详细讲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毕竟卷入这种听起来有伤风化的事情,还被人追逐骚扰,本就难以启齿,再加上当时过度惊慌,乱了方寸,现在想起来更觉得羞惭。可父王和师父都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一点点重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山中的黑暗着实异乎寻常,孩儿从未见识过,故而一时间慌了手脚。”他回忆道,“那些人都默不作声,很是奇怪,当时开口说话的就只有我,还有……”
“还有谁?”
说起那个出手相助的少年,敖丙又犹豫起来。他和那少年之间发生的肢体接触,混乱又带着些许暧昧,他到底说不出口,于是含糊道:“还有一个年轻的人类,他在黑暗中出声安慰我,把我带出了森林便离开了。”
“你没问出他的身份?还记得什么特征吗?”申公豹追问。敖丙更加尴尬,手指在膝头上默默地绞紧。
“他、他叫我不要说话……而且他用面具遮了脸。”
敖光哼了一声,“既然戴着面具,想必也是来参加祭祀,奔着这荒淫的风俗来的,只怕不是什么正派之辈。”
“可是……”敖丙无法反驳,一颗心顿时低沉下去。
该说的都说完了,他垂着双眼不敢直视父王,做好了挨训斥的准备。但敖光沉默了片刻,只是把手掌放在他肩上,用力握了握。
“伤口还疼么?”
敖丙连忙摇摇头。龙王注视着自己的幼子,“除了额头上多出这蓝色标记,你身体可有什么异样?”
敖丙又摇了摇头。敖光这才直起身。
“不管怎样,平安回来了就好。”
敖丙很是惊讶,他在父王脸上并没有看到责怪,只有隐忍的担忧和关爱。望着父亲略显疲倦的双眼,敖丙胸口发闷:“是孩儿不好,孩儿让您担心了……”
“我平日对你要求严格,如今想来,或许正是因为之前对你管束过多,才让你对大海之外的世界如此好奇。”敖光正色道,“你也渐渐长大了,今后我也会慢慢放手让你去历练,增长见识,如此你方能思虑周全,遇事临危不乱。”
敖丙还没想明白父王为何忽然说这些,一旁的申公豹却叹了口气。
“此番敖丙遇险,责任全在我那不、不成熟的弟弟。那小子贪玩,趁我不在偷拿了药剂,险些酿成大祸!我已重重惩罚过他了。我这做师父的也难、难辞其咎,听凭龙王处置。”
说罢低头向敖光一揖,但敖光只是摆了摆手。
“申小豹怎么样了?”敖丙急忙插嘴,“他没事吧?”
“正好,你去看看他,然后就去歇息吧。”
敖光目送儿子出了殿门,这才转向申公豹。“那个印记,你当真觉得是神罚?”
“若只是凭空生、生出个印记,确实有点怪。”申公豹露出沉思的表情,“那山中或许有我们所不知的神族出没。”
“如今天庭收编了阐截二教,四处派出耳目,我所担心的是他们早晚要把手伸到东海……”敖光在意的不仅仅是儿子的安危,倘若高阶神祇已经出现在东海附近,这背后预示的动向更加让他感到不祥。
“我会去联络同门,问问是否有人曾见过此等咒法。”申公豹说道,“当务之急,还是要找、找到那个和敖丙一样触犯禁条的年轻人,问出更多线索,方能查出究竟。”他又顿了顿,“不过,寻人要以何名目?”
“我自有主张。”敖光低声说。
***
“你来了!”
敖丙走进申小豹的房间时,发现对方正趴在床上,蔫头耷脑,连化成人形的力气也没了。见他走近,小豹立刻想要爬起来,刚一动弹却又龇牙咧嘴:“痛死了痛死了,我哥把我屁股都打开花了……”
“早知你先回来了,我也不至于找你找到迷路。”敖丙在桌旁坐下来,紧绷了一夜,此刻精神终于放松下来,他看着申小豹的惨样,忍不住有些好笑。小豹子的耳朵动了动。
“对不起嘛……我那时也以为你先回家了。”他重新趴了回去,眼睛滴溜溜一转,“不过你没事就好。到底发生了什么,快点告诉我!”
都屁股开花了,好奇心还这么旺盛。敖丙看着那张毛茸茸的脸,长长叹了口气,“回头你问师父吧。”
“哎——看在我挨打的份上,就透露一点点不行吗。”
架不住他的央求,最终敖丙还是讲述了自己的遭遇。也不知为什么,在父王他们面前,敖丙羞于提及自己是如何获救的,但面对着申小豹,好像倒不觉得有那么难为情。
当然了,也没描述那么详细,因为他总觉得这桩奇遇,是自己和那少年之间的秘密。
“我本来想谢谢他的,可他一转眼就走了。”
“这样啊。”申小豹托着腮帮,“听起来是个好人呢。”
敖丙脑中却不由浮现出父王之前的话——那个人也是冲着荒淫的祭祀而来么?可他明明有机会,却没有侵占自己。
他出现在那里,应当有什么别的理由吧。
申小豹还在说。“要是你当时留下一件信物就好了。我听我娘说过,她年轻的时候有一次被猎人追捕,就是我爹把她救下的,我娘送了他一个荷包做谢礼,一来二去的,他俩就在一起啦。”
“这怎么能一样……”敖丙哭笑不得,不过小豹的一席话倒忽然提醒了他,两人又聊了片刻,便互道晚安。
已是后半夜,宫中阒静无声,敖丙一个人回到寝殿,终于能够不受打扰,一直萦绕的心事却更加清晰可感了。
案几上还摆着疗伤用的补品,想必是敖光让人送来的,在一旁,他找到了无名少年给他包扎用的那条腰带。上面的血迹已经干了,敖丙伸手将它拿起来,举到面前端详着。
腰带是明黄色的,乍一看很普通,但细瞧就能瞧出不一样来,面料是柔软的缎子,上面还分布着均匀的织纹,两端好似凤凰的尾羽,也是精心剪裁过的。如此工艺,不像是寻常百姓的穿戴,若非贵族,至少也是大户人家。
这便是那少年留下的唯一物件了。
敖丙躺到枕上,将那缎带握在手心,带着困意轻轻摩挲着,又一次在心里发问。
你究竟是谁?
***
“嘶……咬得真够狠的。”
山涧的石滩上,一个黑头发的男孩子裸着上身坐在那里,正给自己换药。他有些费劲地拧了拧脑袋,想要查看自己颈根处的咬痕却看不到。伸手一摸,伤口还有些渗血。
那小龙看上去一副斯文模样,想不到性子这么刚烈,咬起人来还挺凶的。
少年名叫哪吒,并不是此地居民。他本打算今早就动身继续踏上旅程,谁知竟然意外地被龙啃了一口。
莫非这也是上天给他的考验?
哪吒自嘲着,不禁又回想起昨夜的经历。他来到这一带不过几天工夫,也是偶然从当地人嘴里听说了合欢祭的事情。怎么想,这种秽乱的祭祀所供奉的都不像是正神,大抵是有什么邪祟在作怪。
斩妖除魔那可不正是他最拿手的么。
抱着一探究竟、将那邪物揪出来教训一番的想法,哪吒伪装了自己,趁着夜色潜入山里。他躲在神庙附近的树上静静观察着,直到戴面具的人群渐渐聚集起来,正等着邪祟出现,这时,一个与众不同的身影闯入了视线。
他只惊鸿一瞥,却愣住了。
——天下竟有这么好看的人!
长发素袍,毫无矫饰,只是站在灯笼下抬眸而望,便如朝露微光,让人见之难忘。
不知为何,哪吒一下子想起了家中后院的梨花。雪白的花朵皎洁无双,飘落进泥土的瞬间又是那样孤单无望,他总不忍将其踩踏。
虽离得远,他仍能看出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写满了惶惑,显然是误入这里的。哪吒还在愣神,眼前戴面具的人们已开始蠢蠢欲动,他知道这小美人接下来准会遭殃,说不定稀里糊涂就被人拉去占了便宜。
来不及迟疑,时辰已到,四周立刻陷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果不其然,很快林中就传来了那个少年的惊叫声。哪吒本可以施展法术点起火来,但他不想暴露位置,便摸着黑去寻。好在有混天绫给他引路,并不费劲。
后面的事情不需赘述,他找到对方时,小龙已经吓坏了,直到被他抱起来时身子还在微微发抖。可惜黑夜浓稠,这么近的距离他也看不清,只记得临别时那小龙眼睛亮亮的犹如宝石一样,眼神中带着几分惊疑、几分天真,让人不由爱怜。
哪吒心想,也不能怪他咬自己。就算是家养的猫儿,受了惊也是会挠人的。
走到水潭边,他想要洗掉手上的血渍,顺便在水里照照伤口的情况。晃动的倒影中,能分明看见锁骨处两排深深的牙印,就算将来愈合了,恐怕也会留下消不掉的疤痕吧。
这个哪吒不在意,倒是有别的东西引得他皱起了眉。
额头上怎么多出一个红印儿来?
他伸手碰了碰,不疼不痒,毫无感觉,随即又想起关于昨夜祭祀的传闻——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当时开口说了话?
可他也是没办法啊,当时那条小龙死命挣扎,他挨了好些拳脚,若不开口解释,根本没法让对方冷静下来。
哪吒苦笑。自己这条命,看来是注定了总有沟沟坎坎,做个好事也会落得如此下场。不过这印记倒也别致,让他记起小时候,娘亲给他点上的朱砂。
想到母亲,哪吒的心又沉重起来。他努力将苦涩的思念挤出脑海,把手在水中胡乱涮了涮,搅碎了自己的倒影,然后站起来重新穿上衣裳。
药膏已经用光了,看来临走前还是得去镇上一趟。
然而越想逃避就越躲不开,在城门外,他竟遇到了自家的仆役海夜叉。
“哪吒少爷,可找到你了!”夜叉气喘吁吁地把他拉到一边,“府里派小的来给你送些东西!”
哪吒接过包裹,发现里面除了盘缠和各种必需品,还有肉脯之类的吃食。海夜叉殷勤地笑着:“这是夫人亲手做的……”
“都说过不用带这些的,小爷拿着也不方便。”
“夫人本来还想多带些,又怕路途遥远,半道上腐坏了。”
“爹娘他们还好吗?”
“都好,都好……端午快到了,老爷夫人让我问你要不要回家一趟,他们也想你呢。”
哪吒低头望着包裹,只觉得喉头一哽。他咬了咬牙,道:“眼下修行正是紧要处,就不回去了,你替我报个平安吧。”
“三少爷,您都多久没回家了,这是何苦……”海夜叉嘴笨,也不知怎么劝,失望地挠着头,半晌道:“对了,夫人还问,最近发作得厉不厉害,若是扛不住,千万别硬撑着。”
“我好得很,让他们别操心了。”哪吒明显不愿提这事,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注意到海夜叉盯着自己额前新增的那个印记,立刻厉声道:“回去不许多嘴,听见没有!”
夜叉知道他的脾气,只好乖乖点头,又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化成一滩水遁地走了。
哪吒混入进城的人流中,心不在焉地朝前走。他知道父母苦心,他又何尝不想和两个兄长一样在父母身旁尽孝,但他生来与人不同,打小已经见过双亲太多的叹息和眼泪,如今大了,实在不忍再给家里添麻烦。
如同要印证他的心思,一道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像闪电般从脊背上袭来。哪吒握紧拳头,死死压抑着血脉中横冲直撞的那股悸动。
“这点小事算个屁……”他冷笑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仿佛在与自己较劲。待到疼痛散去,他的额头上已是一层冷汗。
还行,能克制住。
少年对此习以为常,呼了口气,随便抹了抹汗水便继续往前走。这时他注意到有不少人聚集在城墙边,似乎正在围观什么。哪吒走近去,只见墙上贴着一张告示。
寻找……恩人?
他在众人的脑袋之间勉强读完了告示上的文字,这竟然是龙宫张贴的,称前日龙王的爱子在岸上遇险,幸得好心人搭救,于是张榜寻人,请那位恩人到龙宫做客,必有重谢。
虽然说得很简略,但哪吒立刻就意识到,这是在找他!
想不到那条小龙居然是东海龙族的太子。哪吒心中闪过惊讶,但转瞬又平静下来。他救助小龙只是出于正义,并没想过日后还会有什么报答。去龙宫做客听起来倒是很有趣,可他这么一个四处流浪的野小子,又身负着难言之隐,若跟对方产生瓜葛,也只会徒增烦恼。
罢了,就让那条小龙安安稳稳地活着吧。多年之后,或许还能记得曾有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类,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也就够了。
想到这些,哪吒便打定主意不去回应这则寻人启事。然而刚要转身离开,背后却响起了一阵惊呼。他回头,只见一个贵公子模样的青年上前,径自将那张榜揭了下来,然后在众人钦佩羡慕的低语声中施施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