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逢在多事之秋

作品:《波涛南北

    从患者家属的角度来看,文易是一个很省心的患者,经鉴定确认完全丧失劳动能力办理提前病退后,作为工龄 27 年的大学教授,她的养老金基本可以覆盖常年维持治疗所产生的医疗费和护理费经报销后需要自费的部分,头年两平津大学还提供了一次性的补助,甚至组织了师生募捐。否则文尽听那点工资显然无法兼顾市局附近老破小的房租与长期看护文易的兰姨的护理费。


    以至于每次看到躺在病床上似乎只是在沉睡的文易时,总让文尽听产生一些幻想:


    “在她失踪的半年并没有发生太多意外,或许就像结案时老警官猜测的那样,只是一场肇事逃逸的交通事故,她没有明显外伤,情况其实并不严重,说不定哪天就能醒来。”


    搞半天原来是不忍心看他为难,在保持了6年的平稳状态后一朝病情恶化情况就急转直下,知情同意书签了一份又一份,他那点绵延至今的侥幸心理却一点又一点熄灭。


    文尽听坐在重症监护室外的等候区,试图通过回忆过去来逃避思考现实,手机此时突然响了起来,来电显示为“黎延明”。


    他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道男声:“老文,我听邱队说你刚破天荒地早退还请假了?”


    文尽听平静地回答道:“前段时间我妈发烧,从疗养院转诊到了平医附院,医生说是常年卧床导致的沉积性肺炎,刚下病危通知我来签字。”


    黎延明在警队食堂餐盘回收处,打电话的同时刚放下餐盘,闻言他脚步一顿,跟身旁的小赵说了句不好意思我突然有点事你们先走,然后转身走回出餐口,跟食堂打饭的工作人员表示要份标餐打包。


    文尽听刚想跟他说自己没胃口,电话那头又传来声音:“你还没吃东西吧,今天食堂有糖醋小排,李阿姨特意多给我半勺,你小子跟着沾光吧。”说完就撂了电话,压根没给文尽听婉拒的机会。


    文尽听放下手机,突然意识到一旁的兰姨应该也没吃东西,他有几分抱歉地出声询问:“兰姨,您吃了吗?一会儿我同事要来,要不我在这守着,您先去吃点,您回来之后我才放心下楼去找我同事。”


    兰姨点点头应下,然后比动作示意要不要回来给他带点吃的,文尽听摇摇头表示不用了。


    兰姨不能说话,家在远郊,接受残障人士就业培训后一直在昌山区的一家疗养院工作,这几年都是她在照顾文易。


    待兰姨回到等候区坐了小半个小时,黎延明终于挤出了晚高峰的地铁,到了平医附院门口。


    黎延明低头看了眼微信,市局搬到新区后常去的是市人民医院,他对老城区的平医附院不熟,让文尽听发个定位过来,文尽听回复说他下楼在住院部附近的小游廊等他。他便拎着盒饭,向路过的阿姨问了路,得到阿姨的热情指点后朝住院部走去。


    文阿姨失踪时文尽听正读大三,而他则刚从公安大学毕业,被派到江华区分局的派出所实习,一眨眼都6年了。


    最初发现文易失踪的是她的工作单位平津大学,当时根据文易出发去印度进行田野调查的项目申请书,她应该在当年的9月回归教学活动,然而课表都排好了却一直联系不上她,最终只能报警。


    此后调查结果一直原地打转,文易的人际关系非常简单,她和文尽听的父亲周悬鹄离婚后搬进了教职工宿舍,平时不是教学楼办公室宿舍三点一线就是国内国外地跑田野调查。


    根据失踪案调查的惯例,第一个怀疑的对象就是前夫周悬鹄,但黎延明跟着师傅上门走访后却心照不宣地排除了他的嫌疑。


    对比在周悬鹄接受询问时忙前忙后端茶倒水地招待他和师傅二人的赵秀妤,以及穿着小裙子缠着爸爸不愿意走的文尽听同父异母的妹妹周济甯,实在找不出在三甲医院做科室主任忙得脚不沾地的周悬鹄有什么理由需要跟前妻过不去。


    可以查到的记录显示文易在当年6月回国,学校报案的9月显然并非案发时间,失踪案件调查的黄金72小时在巨大的时间差面前显得有些可笑。


    当时移动支付尚未铺开,文易的线上消费记录甚至停留在一年前——为了准备田野调查购买过一些物品。其他个人痕迹更难以追溯——彼时各公共场所的监控基本不会保存3个月,尤其是在没有明确的搜查范围的情况下更是大海捞针。


    调查始终没有进展,直到第二年临近过年的时候,昌山区一家疗养院一位处于植物人状态的患者疗养费到期后无人续费,办理住院的人留下的联系人信息都是编造的,负责人最终报了警。


    最终经DNA数据库比对核实,这位患者就是文易,且经鉴定文易体表未见明显外伤或其他异常,最终被诊断为非创伤因素的植物人。至于把她带到了这家疗养院并用现金缴纳了半年疗养费的人是谁,由于疗养院报警的时间距离此人上一次出现差了半年,更是难以追溯了。


    文尽听当时在同光区做寒假实习,接到公安的电话后他便直奔昌山区,在疗养院再次确认了文易身份。至此文易失踪案以文易被找到为依据结案,至于文易为什么成了植物人,有人提出或许是某个司机肇事逃逸后良心发现,但显然文尽听拒绝接受这个解释。


    确认文易身份后黎延明和文尽听一起回到派出所,把结案通知书交给文尽听,把他送到了派出所门口。


    当时文尽听接过结案通知书,薄薄的一页纸几行字看了半晌,黎延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站在一旁沉默。


    过了一会儿,只见文尽听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重新睁开眼后,他面无表情地把结案通知书撕成了八瓣,又摘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工牌,用工牌上的深蓝色挂绳把结案通知书碎片和工牌捆在一起,黎延明看清了挂绳上印着的白色LOGO——那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互联网大厂。


    黎延明伸手想制止文尽听,但文尽听没给他机会,他定定地看着黎延明,一字一顿地说:“总有一天,我会亲自调查清楚。”


    撂下话后他转身就走,路过大门旁的垃圾桶时,把结案通知书和工牌一起扔了进去。


    铁皮垃圾桶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住院部楼下的小游廊


    文尽听站在住院部楼下的垃圾桶不远处,细烟在他指间静静地燃烧,看到黎延明出现在游廊入口后,他把剩下小半截烟碾灭扔进垃圾桶,朝黎延明走去。


    文尽听坐在游廊一侧,吃着带点余温的盒饭,一边听黎延明絮絮叨叨地念:“如果不是因为文阿姨的案子不明不白地结案,你也不会为了参加公安联考跑来公安大学读研,计算机配了个犯罪学。毕业的时候为了跑一线不肯去网安,结果被邱队截胡到了经侦 ,前段时间你们经侦不是刚接手一起非法集资,天天五加二白加黑的加班,但既没加班费,晚上打车又不报销,工资还只有程序员几分之一……”


    天已经彻底黑了,文尽听就着不远处路灯下的飞虫群下饭,中断了即将无限延伸的话题:“所以等我 35 岁之后的工资和退休后的养老金加起来没有干程序员高,你准备怎么赔偿我?”


    黎延明笑了:“别打我老婆本的主意啊,不然爸爸怎么给你一个完整的家。而且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经侦这几年被挖角了好几个得力干将,邱队为了把你这宝贝疙瘩留住那可是放了话了,哪家公司敢挖你她就研究学习哪家的纳税申报,技侦和技术科谁敢和她抢人她跟谁没完。”


    吃着留到最后的糖醋小排的文尽听没跟他计较辈分问题,黎延明见气氛缓和了一点,试探着问:“文阿姨情况还好吗?”


    文尽听拧开瓶装矿泉水喝了一大口,“刚才医生问我是否同意插管,我同意了,但现在又有点后悔了。据说一般不超过一周吧。”


    黎延明沉默了半晌,在文尽听吃完开始收拾垃圾时终于组织好语言:“你之前也去发现文阿姨的疗养院当地派出所实习了一年半,这么多年了始终没有新线索,现在只剩看尸检能不能找到什么了。不过已经结案的案件按规定公安现在无权尸检,你要是下定决心了就打份复检申请,我回去跟官致提前打声招呼,等复查决定出了就能做。”


    文尽听耳朵听着,手上从兜里掏出苗银打造的烟盒和配套的打火机,看了眼黎延明,对面摆摆手表示不用。文尽听便拿出一根叼在嘴里点上,深吸了一口,火星猛地变亮快速燃烧起来。


    半晌他呼出一口白烟,哂笑了一下:“我六岁的时候,他俩离婚前大吵了一架,导火索就是周悬鹄发现我学我妈抽烟。”


    “当时我趁我妈不在家,从书房里找出了她的烟,配上在校门口小卖部买来的塑料打火机点了。在卫生间吸了两口,没咂摸出什么味道就赶紧把烟灭掉冲进下水道了。不知道他怎么发现的,可能是闻到了有烟味吧。”


    “他俩离婚后每次我去学校找我妈,她办公室里都烟雾缭绕的,所以这几年我每次去看她都在窗边点支烟聊表心意。这要是做了尸检,官致大概会在鉴定意见上写是我这么多年锲而不舍的点烟行为把她薰死了吧。”


    黎延明被冷得词穷,正想着怎么组织语言把这个地狱笑话揭过,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接起电话,才听两句话就眉头微皱,“行,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言简意赅地结束了通话,他看向文尽听,“常队的电话,九鼎地产的老板高同峰死了,家属刚刚报的案。曾局的意思是直接让咱们接手初步调查,那我先走了。”


    九鼎地产是房地产领域的老牌龙头,旗下产业遍布五湖四海省市县乡,坐拥多个城市的地标性建筑。6年前九鼎地产宣布转向健康产业,转型2年后市值达到巅峰,主导转型的高同峰的儿子高茂竹借机宣布担任九鼎地产的董事总经理,此后高同峰名义上仍然担任九鼎地产的董事长,但基本委托高茂竹作为主席出席股东大会。然而好景不长,成也板块败也板块,最近4年九鼎地产与地产医疗同生死共命运,股价一路下跌,市值缩水近60%,至今仍不见起色。


    文尽听正想说你赶紧走吧,与此同时却感觉手机振动了一下,他打开手机,只见锁屏界面弹出消息提醒:


    兰姨:医生找你快来


    文尽听把手机揣回兜里,收拾起手边的垃圾:“尸检的事我再想想。你也别在这喂蚊子了,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