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hapter16

作品:《恰同学少年

    周五的辩论队训练,气氛明显比第一次更加热络。宋晓尘推门进去时,几个队员正围在一起讨论着什么,看到她进来,都笑着打招呼。经过周三的初步接触,那种对新人的好奇和审视,已经转化为了初步的接纳。


    林知时站在白板前,上面已经写好了今天的核心议题:“归谬法的进阶应用与伦理边界”。他看到宋晓尘,点头示意,随即拍了拍手,将大家的注意力集中过来。


    “上次我们初步接触了归谬法,今天我们来点更刺激的。”林知时嘴角带着一丝挑战性的笑意,“我们会引入一些更复杂、更贴近现实灰色地带的辩题,甚至……会触及一些法律与伦理的模糊边界。”


    他转身在白板上写下第一个辩题:


    “为了挽救多数人的生命,牺牲一个无辜者的生命在道德上是否可被接受?”


    活动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吸气声。这个辩题沉重而经典,直指功利主义与道义论的核心冲突。


    “老规矩,‘是的……但是……’热身,围绕这个主题。”林知时宣布。


    接龙再次开始,但这次的气氛明显凝重了许多。队员们的话语间充满了挣扎与思辨:


    “是的,为了多数牺牲少数在极端情况下或许无奈,但是,谁有权做出这个选择?这个权力边界在哪里?”


    “是的,权力边界需要明确,但是,在千钧一发的危机时刻,可能根本没有时间划定边界,只能依靠直觉或预先设定的规则……”


    “是的,紧急情况需要特殊处理,但是,如果‘特殊情况’成为常态,如果‘牺牲少数’成为可以被计算和接受的选项,那么每一个个体最基本的生命权保障岂不是形同虚设?”


    轮到宋晓尘时,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这个辩题远远超出了法律条文能直接解答的范围。她沉吟片刻,才谨慎开口:


    “是的,个体生命权是基石不容轻易动摇,但是,在诸如公共卫生事件(如疫情隔离)、重大灾难救援等极端情境下,资源的有限性和行动的紧迫性,有时确实会迫使决策者面临类似电车难题的伦理困境,完全排斥功利性考量可能意味着更大的整体损失。”


    她没有给出明确答案,而是指出了现实决策中存在的复杂性。这与她平时追求非黑即白的法律判断有所不同。


    林知时看了她一眼,眼神中带着鼓励,接了下去,将讨论引向了更深处。


    热身结束后,进入核心训练环节。林知时给出了一个极具争议性的模拟案例:


    “某国通过了一项反恐法律,授权安全部门在‘有合理怀疑’的前提下,对特定人群进行无差别的数据监控和网络活动追踪,以预防潜在恐袭。支持者认为这是保护公共安全的必要代价,反对者则认为这严重侵犯公民**权和自由。请运用归谬法,对支持方的立场进行反驳。”


    这个案例让宋晓尘的神经瞬间绷紧。它直接触及了国家安全与个人权利、法律授权与权力滥用的经典矛盾。


    小组再次分为正反方。宋晓尘被分到了反方,任务是攻击支持方的论点。


    支持方的同学很快构建了论点:“该项法律是保护绝大多数公民生命安全的必要措施。在反恐背景下,个人的部分**权需要让位于更重要的公共安全利益。‘合理怀疑’的标准已经提供了法律制约,并非无限授权。”


    轮到反方发言。一位队员从**权的神圣性入手进行反驳,另一位则质疑“合理怀疑”标准在实际操作中的模糊性和可能被滥用的风险。


    宋晓尘仔细听着,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找到一个更具杀伤力的归谬角度。她想起了法律中的“滑坡谬误”理论,但归谬法有时恰恰需要利用这种逻辑上的潜在滑坡来揭示极端后果。


    她站起身,目光沉静地看向扮演支持方的同学:


    “我方理解对方对公共安全的关切。但按照支持方的逻辑——为了保护多数人安全,可以基于‘合理怀疑’(一个本身可能很模糊的标准)对特定群体进行无差别的**监控——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进一步推导:为了更‘有效’地预防犯罪,是否也可以对所有人进行全天候的物理监控?为了更‘彻底’地消除威胁,是否可以在证据不足时就进行预防性羁押?如果这些都可以被接受,那么我们所捍卫的‘安全’,究竟是公民的安全,还是一个生活在无处不在的监视与控制下的、毫无自由可言的‘安全’?这项法律所开启的,或许不仅仅是一扇反恐的方便之门,更可能是一条通往监视国家和权力无限扩张的滑坡之路。到那时,我们失去的,将比我们想要保护的,多得多。”


    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带着逻辑的重量。她将支持方的论点推演至一个令人不安的极端,清晰地展示了其背后可能隐藏的危险逻辑链条。这不是情绪化的控诉,而是冷静的、基于逻辑推导的警告。


    活动室里一片寂静。支持方的同学张了张嘴,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反驳这个归谬。林知时眼中闪过一丝惊叹,他示意宋晓尘坐下,然后进行点评。


    “非常精彩的归谬应用,宋晓尘。”他首先肯定道,“你准确地抓住了对方论点中‘目的正当性可以证明手段广泛性’这个隐藏前提,并成功地推导出了一个在价值和实践层面都难以被接受的极端后果,有力地挑战了其立场的合理性。”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但是,这也引出了我们今天想讨论的另一个重点——归谬法的伦理边界。在辩论中,为了获胜,我们有时会刻意选择最极端的推导路径,甚至构建‘稻草人’进行攻击。但在涉及法律、伦理等严肃议题时,我们必须警惕,我们的归谬是否扭曲了对方的原意?是否为了逻辑上的胜利,而忽略了现实情境的复杂性和 nuances(细微差别)?真正的辩论,不仅是逻辑的较量,也是负责任的思想交锋。”


    他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最后落在宋晓尘身上:“你的归谬在逻辑上是成立的,也确实揭示了潜在风险。但在现实中,立法者和司法者会在具体条款、监督机制、救济途径上设置更多 safeguards(保障措施),以避免滑向你所说的极端情况。这是我们在运用归谬法等犀利工具时,需要保持的清醒。”


    宋晓尘认真地点了点头。林知时的话像一盆冷静的水,浇熄了她因成功运用归谬而升起的一丝兴奋,带来了更深的思考。辩论场上的逻辑武器固然锋利,但不能脱离对现实复杂性的敬畏和对伦理责任的考量。


    训练结束后,宋晓尘收拾东西的速度比平时慢了一些。她还在回味刚才的案例和林知时的点评。


    “还在想那个监控法案?”林知时走过来问道。


    “嗯。”宋晓尘承认,“归谬法可以揭示问题,但似乎很难提供建设性的解决方案。”


    “这就是辩论和立法的区别之一。”林知时靠在桌边,“辩论擅长解构和质疑,而立法需要在一片争论声中,艰难地构建那个尽可能兼顾各方的、不完美的平衡点。两者都重要。”


    他看着她沉思的侧脸,笑了笑:“不过,能用归谬法把问题揭示得如此清晰,已经是法律人非常重要的能力了。继续努力,宋同学。”


    宋晓尘抬起头,看向他。窗外暮色渐沉,活动室的灯光已经亮起。在这片思维的战场上,她不仅学到了攻击的技巧,也开始领悟到力量背后的责任。法律有边界,思辨亦有其伦理的维度。这条路,果然比她想象的更为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