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车祸

作品:《安济舟

    机场的广播声在空旷的候机厅回响。予安踮着脚,仔细地将沈自济有些歪斜的领带重新整理好,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就三天,"沈自济握住他的手,掌心温暖干燥,"会议一结束我就回来,答应你的枫糖浆不会忘。"


    予安把脸埋进他挺括的风衣领口,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股令人安心的雪松与书卷气息仿佛要刻进心里。"每天都要视频,"他闷闷地说,"我要检查你有没有按时吃饭睡觉。"


    沈自济低低地笑了,胸腔传来轻微的震动。登机口最后一次广播催促时,他用力抱了抱予安,往他口袋里塞了颗水果糖,糖纸被精巧地折成了一架小飞机。"乖,等我回来。"


    飞机冲上云霄,舷窗外是棉花糖般的云海。沈自济打开平板电脑,习惯性地开始标注窗外的气象数据。翻动文件夹时,他无意间点开了一个加密相册,里面全是予安偷拍他的日常——睡梦中凌乱的头发、煮咖啡时专注的侧脸、书房灯下微微蹙起的眉头。他笑着摇了摇头,在备忘录里添上一笔:「返程需采购防静电梳子(某只小猫的爪子总不老实)」。


    三天的会议紧凑而充实。最后一场报告结束时,窗外已是乌云密布。原定的返程航班因突如其来的恶劣天气被取消了。沈自济看着手机屏幕上予安发来的、带着委屈表情的“等你回家”的信息,犹豫片刻,改签了次日清晨的航班,并预订了当晚返回机场附近酒店的专车服务。


    暴雨如注,雨刷器在车前窗上疯狂摆动,几乎跟不上雨幕的速度。沈自济坐在后座,借着车内灯检查带给予安的新颜料安全证书。就在这时,刺耳的刹车声和剧烈的撞击感同时袭来,他感到身体猛地向前冲去,额角重重地磕在前座椅背上,世界瞬间陷入一片漆黑。失去意识前,他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是:予安还在家等着他的枫糖浆。


    医院的电话在深夜响起,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宁静的家。予安冲进急诊室时,保温盒里的酒酿圆子洒了一地,甜腻的香气与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成一种令人心慌的气味。病房里,沈自济安静地躺着,头上缠着纱布,脸色苍白。予安用棉签蘸水,小心翼翼地湿润他干裂的嘴唇。就在这时,那双紧闭的眼睛颤动着睁开了。


    眼神是陌生的,带着茫然和疏离。"请问……您是?"沈自济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礼貌而困惑。


    主治医生的解释像隔着玻璃传来,模糊不清:"脑震荡导致的逆行性遗忘……记忆像被打乱的拼图……需要时间……可能恢复,也可能……"予安蹲在走廊尽头,一片片捡起摔碎的瓷片,酒酿的糯米粒粘在指尖,冰凉黏腻。他想起沈自济出门前还叮嘱他:"酒酿要加点枸杞,对眼睛好。"


    转院后,沈自济住进了家里的客房。他的一切行为都符合逻辑,严谨得如同他处理的实验数据,却唯独缺失了与予安相关的所有记忆。夜里,予安听到厨房有动静,走过去发现沈自济在泡面,水壶边摊开着会议笔记,页角有一小块不显眼的、已经干涸的酒渍——那是他出发前,予安恶作剧时不小心溅上的。


    "抱歉,打扰到你了?"沈自济推了推眼镜,"我好像……习惯吃这个口味了。"予安看着那包红油滚滚的辣味泡面,喉咙发紧——那是他自己因为胃不好从来不敢碰的味道。


    画室好些天没开窗了,弥漫着淡淡的松节油和颜料味。予安整理沈自济散落在画架旁的文献资料时,发现一本《天体摄影入门》里夹着一张便签,上面是沈自济工整的字迹,详细计算着予安生日那天可能出现的流星雨最佳观测方位角。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决堤,予安抱着那本书,蹲在地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需要……帮忙吗?"一个有些迟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予安慌忙擦掉眼泪,抬起头。沈自济站在逆光里,身上还穿着笔挺的衬衫,脚上却套着予安那双毛茸茸的、带有长耳朵的兔子拖鞋——他自己似乎并未察觉这突兀的搭配。


    "没什么,只是……书页粘在一起了。"予安的声音还带着鼻音。


    沈自济走过来,蹲下身,耐心而细致地帮他一页页分开粘连的纸张。当他的指尖无意间碰到予安的手背时,两人都微微颤了一下。在松节油特有的气味里,予安清晰地看到,沈自济的耳根悄悄漫上了一层薄红。


    一个闷热的夜晚,暴雨将至,家里突然停了电。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予安正有些心慌地摸索着寻找蜡烛,身边的沙发忽然凹陷下去——沈自济挨着他坐了下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应急手电。


    "我……记得,"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有些不确定,"好像……怕黑的时候,应该握着什么。"手电的光柱照亮了他脸上困惑的神情,他似乎对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为什么会伸出手感到不解。


    予安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摊开的掌心上。就在两人掌心相贴的瞬间,窗外炸响一记惊雷,刺目的闪电划破夜空。沈自济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失礼了,"他嚅嗫着,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克制,"我……我觉得我好像有恋人了。"


    "嗯,"予安在又一次闪电亮起时,努力对他露出一个微笑,"他一定很爱你。"


    雨停后,电力恢复了。他们发现,刚才慌乱中,应急手电筒倒在了沙发上,在沙发罩上烫出了一个焦黄的痕迹,形状歪歪扭扭,像颗笨拙的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自济依旧想不起过去,但他开始出现一些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习惯。比如,吃早餐时,他会下意识地把蜂蜜罐推到予安手边;阳台的花,他总在予安忘记浇水时,默默地替它们续上生命之源;甚至有一次,他拿着相机,对着在晨光中浇花的予安按下了快门,然后对着照片愣神许久。


    医院复诊那天,沈自济对着自己的脑部影像图沉默了很久。予安出去给他买水,回来时,看见他正用笔在病历本的背面无意识地画着什么——是两个小人并肩坐在一架纸飞机上,穿梭在云朵里,云朵组成了「回家」两个字。


    "只是……肌肉记忆吧。"发现予安回来,沈自济有些慌乱地想遮住那幅画。


    予安指着云朵里的那个「家」字,轻声说:"你这个『家』字的笔顺,写错了,宝盖头的那一点,你总是习惯从下往上提。和……和当年你教我写字时,犯的错误一模一样。"


    沈自济猛地抬起头,看向予安,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翻涌的情绪。


    决定彻底整理客房,或许能帮助沈自济找到更多记忆的线索。当沈自济从客房衣柜的最顶层摸出一个蒙尘的铁盒时,他的手有些抖。打开盒子,里面是厚厚一叠往来两座城市间的机票存根、一起看过的电影票、还有无数张糖纸精心折成的千纸鹤。最底下,压着一张略微发黄的便签纸,上面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属于自己的笔迹:


    「若遗忘,请给予安看:他锁骨下方一寸,有颗浅褐色小痣,形如猎户座参宿四。告诉他,那是我的星际坐标,从未迷失。」


    沈自济拿着那张纸,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膛。他冲进画室,予安正背对着他调色。他轻轻扳过予安的肩膀,手指带着微颤,解开了他家居服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温暖的晨光下,那颗浅褐色的小痣安然地缀在精致的锁骨下方,一如便签上所描述。


    "我……"沈自济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


    予安没有说话,只是拉起他颤抖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掌下传来坚定而急促的心跳,如同战鼓。在一片寂静中,沈自济俯下身,深深地吻住了他,咸涩的泪水交织在一起,仿佛冲开了记忆的最后一道闸门,过往的点点滴滴如潮水般奔涌回归。


    窗外,雨过天晴,天空湛蓝如洗,像一块等待重新描绘的、充满无限希望的画布。这一次,画笔握在他们共同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