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绝裾而去
作品:《失明者》 “一周!”夏安澜发出短暂压低的惊叫,捏着下巴低头沉思,数着手指掂量剩下的日子,“也就是说我必须收拾好行囊,一周后必须离开S102。”
他霍然起身,疾步回到实验室,从抽屉拿出崭新的工作簿,用笔帽勾住扉页,开始查房。
父母抛下他偷偷离开定有难以解释的隐言。
若是筹备许久,常伴他们身边的夏安澜不可能不知道,这证明此事筹划不久,心思多么缜密的人一时半会也做不到完美隐藏所有线索。只要夏安澜在犄角旮旯处寻找到一丁点儿蛛丝马迹,大概能够推理出他们不告而别的缘由。
夏安澜对S102的所有角落逐一排查,后花园、厨房、其他研究员的卧室等等,他搜集到部分S102三年前正在进行的实验信息——一些龙飞凤舞的演算草稿。
最有用的是陈叔的一本基因链条报告手册,上面林林总总,失败的案例占据大半本子,直至夏安澜休眠前两星期,研究出现异常发现。
“第五十二次R11实验,室温恒定,实验鼠目前状态良好。”
“准备注入R类试剂。”
“生命脉搏稳定,实验鼠状态良好。”
“静候半小时,等待基因链突变。”
“实验鼠双目发红,尾巴变长,形态发生变化,可进行下一步骤。”
“准备放入对照鼠。”
“收到。”
狭小的实验舱闯入一名不速之客,对照鼠初来乍到陌生的地方,试探性地往地上嗅。实验鼠在另一边警惕地盯着对照鼠,一动不动。
等到对照鼠发现躲在角落的实验鼠,正准备朝另一方向爬,实验鼠猛地扑过去,似乎是捍卫领地的王者,疯狂撕咬着对照鼠的背部、尾部,对照鼠发出尖锐的哀嚎,血红色晕染成圈。对照鼠不断挣扎,实验鼠的戾气愈发深重,松开尖齿,直接咬住枢椎。
“咔嚓”一声,对照鼠歇斯底里的惨叫声如潮水般飞快退去,化作一片安静和虚无。它双目涣散,无力地低垂着头颅,眨眼间一条生命骤然逝去。
所有人停下手中的动作,面色阴沉地看着躺着的对照鼠,实验室陷入死寂。
实验鼠大获全胜,围着尸体绕了圈,再从头部、脚部、背部、尾部,逐一分解对照鼠还没凉透的尸身。暗红色的血喷涌而出,飞溅在玻璃面,还有地上一滩血水往四周流淌。
十八岁的夏安澜站在玻璃窗外,静静地注视隔离室内残忍血腥的一幕。等到父母与其他研究员卸下研究装备,脱下防护服,拿着项目册边讨论边离开生物实验室。
他顿时明白政府要求研究员们夜以继日研究,甚至拿他要挟父母的目的。
这不是通过改善基因解决人类生理疾病的方法,而是篡改基因提升生物对抗能力。
夏安澜感觉大脑昏昏沉沉的,一丝冰凉的触感爬过脑髓。他慌忙地向父母远去的方向跑去,想去求一个解释。当他找到夏明渊与阿米莉亚时,监管者带走所有在场的研究员,夏安澜失去当场质问的机会。
往后一天时间,夏安澜没在见过夏明渊与阿米莉亚。
实验成功后第四天,夏家父母才从研究所外回来,他们面黄肌瘦,憔悴得快要晕过去,夏安澜没有再提此事。血淋淋的画面占据着他未谙世事的心,他曾尝试旁击侧敲打听,均无果。没等从父母口中知晓结果那天,他就安然地沉睡在父母编织的长梦里。
“安澜,我有发现。”B1016手里拿着一个墨绿色的信封,“这是我在黑房子里找到的。”
黑房子,难听一点就是禁闭室,专门用于禁闭不守规矩、企图反抗的研究所的人员。初到S102,陈叔与监管者产生争执,甚至打了起来。日夜处于实验室的陈叔早已顶着头地中海,发胖的身躯显得手脚笨拙,哪是监管者的对手,还活活挨了一顿揍。最后他擦着嘴角的血,不情不愿地被送到黑房子关了两天。
有了前例,无人敢犯。
夏安澜拆开信封,取出信纸,上面写满一连串的英文。
To:Alistair
我亲爱的孩子,看到这封信的你请不要埋怨最爱你的父母,很抱歉将你一人留在研究所,但我们是被迫无奈,休眠舱会帮你度过最为煎熬的三年,但也只能维系三年,你必须醒来面对世界,我想你也不愿意在休眠舱内度过孤独枯燥的一生。R11实验背后的真相远比你猜测的更为不可思议,我和你的父亲都走上一条任人宰割的不归路,强烈的道德感驱使我们私下联合反抗,可二人之力难以敌众。他们权势之大,一手遮天,野心早在M101事故中溢出。他们从世界各地寻找高知学者,试图将陨石从太空带来的未知量子解码,改变人类基因,达到身强体壮、百毒不侵、长生不老的目的。安澜,原谅我们不告而别,外面的环境不如昨日,陨石不仅影响生物体,连同地球的内部液态外核的流动与固态地幔的耦合也深受影响,改变地球的自转速度。未来的世界将迎来末日,我和明渊将前往??M国一探究竟,你在我们身边势必会遭到牵扯,研究所对你而言是最好的庇护所。可惜能源也有耗尽的一刻,三年后苏醒的你需要前往??娵訾基地,去寻找一个带着半片银杏的人。信封里头还有另外半片银杏,你将它随身携带,若他看到此物,定保护你的。B1016将替我们伴你前行,出发前你给他输入指令解码,指令HT404,密码5730,你想知道的大部分事实都会告诉你。妈妈也不知道何时能与你相见,但我和爸爸无时无刻都在想念着你,念你平安,万事顺遂。
From:Amelia Russell
笔尖戳破信纸,露出凹凸不平的痕迹,纸张四角经过多次折叠挤压不经意间撕烂,水渍使白纸晕染出泛黄的轮廓,来不及风干的笔墨印上折叠两次的页纸,字迹歪歪扭扭,不堪入目,甚至有些重叠在一起,夏安澜研究半响才勉强辨别出意思。
封闭的黑房子空气流通缓慢,狭窄的空间里将人隐没在黑暗里。阿米莉亚穿着没来得及脱下的实验白大褂,半卧在冰冷的水泥地板,胳膊肘撑着地板,用偷偷藏着的信纸和一支钢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凭借直觉,艰难地写下这封离别书。
夏安澜紧紧捏住信纸边缘,眼眶噙着泪水,鼻尖微微发酸。他倒出信封里最后的银杏叶,金色的叶片用925银材质制成,灯光下发着熠熠金光,叶脉电镀了层铂金,显得非常精致,内部镶嵌了天然白贝母,外侧则是锆石。
“B1016,指令HT404解码,密码5730。”夏安澜淡淡地说。
“HT404密码正确,正在解码……解码成功。”代码字符宛如冲破泥土的虫类,源源不断涌向处理器,再传送信息库自动保存。三年前的画面一帧帧投射入B1016的分析区域。
许久,他声音轻飘飘地说:“安澜,我看到了许多恐怖的东西,很难受。我不建议您现在知道,但若是真的在意……”
“不用了。”夏安澜打断了B1016,“我现在不想看,后面你再告诉我吧。”他对B1016露出微笑,掩饰内心的复杂感。
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不敢面对折腾他父母多年的真相,不敢面对他所做的一切都游走在道德底线的事实,不敢面对父母深陷危险而自己一无所知的模样。
夏安澜归纳陈叔的基因链条报告,梳理实验的各种基因式,将其整合在工作簿中。
研究所的食品与饮用水都通过科学的基因改造,具备长时间保存的功能,恒温环境下长达三年都不会变质。随后他收拾随身衣物,所剩无几的包装食品和矿泉水放入行囊。
准备好一切,已经过去五天。
B1016充满电量,身体内的储藏空间全塞满它的‘宝贝’,最后才勉强塞进一条充电线、几样医疗用品。“我准备好了,安澜,您想什么时候出发?”
“等天亮再出发。”这几天夏安澜不时在门舱处候着,每每打开,外头都是阴沉沉的暮色,未曾见过天明,仿佛世界永远处于夜晚。“你知道现在是几点钟吗?”
“无法连接信号,时间未知。”
夏安澜拉上书包链,举起掂量重量,“赶明儿若还等不到天亮,我们就即刻启程,半天都不能拖延。”
“B1016听从夏长官安排!”B1016做了个敬礼的手势,神情庄重,逗得夏安澜一乐,S102持续几天压抑的气氛在此刻得到缓和。
上天似乎听到夏安澜的心愿,第二天等他打开舱门,外面的世界陡然明亮。远处天穹山野寂寥,红日高挂天边,铅灰云层漫天一色,鸟禽从群山掠过天际,汇成一点消失在视野里。
B1016临行前关闭S102研究所的所有装置,锁上门舱。
山野里寒风凛冽,额前的发梢被夏安澜捋到耳后,一双眼睛在橘红色里熠熠闪着坚定的光泽。他戴上项链,将银杏藏入衣物后,背起沉重的行囊,里边还揣着阿米莉亚留下的离别书。
没有交通工具,一人一机器人徒步走过漫长的白天,他们穿过南岭槭树林,沿着溪流一路往林下走。
傍晚时分,暮色里一轮红日如血,火烧云衬托着座座巍峨峰峦。不久天色渐暗,吴钩高悬,月光穿林透叶,洒满林间。
“夜深不宜前行,原地休息吧。”B1016停下脚步,接过夏安澜沉重的行囊。
“荒郊野岭,人生地不熟的,遇到猛兽怎么办?再说,我们不知道何时才能走出森林,背包的物资不太充裕,不能再拖延。”夏安澜有理有据道。
“您走了一天,需要补充能量。B1016是机器人,可以不吃不喝不休息,但您是人类,吃饱喝足睡够才能前进。您不休息,可别半路让我背着您走哦。”B1016抱着双臂,故作强势。
夏安澜执拗不过,用B1016的钛合金千里眼寻找到的山洞里休整。他揉揉双眼,用风衣裹挟着自己的身体,蜷缩在岩石上迷迷糊糊睡着。B1016静静坐在他身边,关闭生活模式,保留警备模式,做身旁少年的看护人。
夜晚宁静而漫长,悠悠长歌混杂在深山野林的鸟叫蝉鸣里,一股阴风卷起落叶裹挟向无际的天幕。
仿佛坠入一个无底洞,五指不见的黑暗围绕在夏安澜身边,失重的眩晕感让他紧闭双眼,心跳声愈发明显,伴随一阵落地的碰撞声骤然停止。
夏安澜睁开双眼,他迷失在一个长满藤蔓的迷宫中,阴云笼罩在上空,密不透风的高墙占据他的视野少年马不停蹄地奔跑,试图寻找逃出禁锢的囚笼。
突然,他在某个转角处碰见夏明渊的背影,他不会认错。从进入S101成为夏明渊的助理时,他紧跟在父亲背后,不断学习,努力追赶父亲的脚步。他加大迈出的步伐,看着被风掀起白大褂的一角,伸出手想要抓住衣角,还差一段距离,他的手抓了个空,白大褂最后消失在高墙里。
夏安澜转过拐角处一看,只剩下一堵阴森森的高墙,夏明渊的身影悄然消失在这个诡异的地方。
乌鸦盘踞上空,撕心裂肺地啼叫,扑打着双翼飘落下一根黑羽。
他抬起手接过飘在他眼前的羽毛,拿在手心的一刻,眼前出现蹲坐在地上抱头哭泣的阿米莉亚。
金黄色的长发凌乱地散落在前额,垂落在地面,身侧夕阳西下,透过高墙,为她的发丝和耳梢镀上了一层金光。夕阳将她孤独的身影拉长,随着呼啸的寒风,投向另一堵高墙上。
夏安澜的视线无法聚焦,模糊涣散的目光投在那瘦小的身影。
“母亲,母亲!”他随手扔下黑羽,极力奔向他的母亲,视野变得朦胧,等站在高墙前,母亲的身影宛如海市蜃楼般灰飞烟灭,只剩下墙缝与地面交接处破土而出的杂草。
他感受到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他的喉咙,千万根针刺扎入身体般痛苦。
“啊!”他崩溃大叫,嘶吼声冲破云霄,高墙瞬间化为齑粉簌簌吹向一方,如同落了一片细雪,少年做了易碎的梦。
“安澜,没事吧。”B1016搀扶起夏安澜,低声询问。
夏安澜大口大口喘息,发冷汗的身体不禁颤抖。“我梦到父亲母亲,没等我跑到他们身边,他们就化成粉尘飘走了。”
B1016抚摸他的后背,安慰说:“他们会没事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您最近想得太多,产生噩梦了。”
“但愿是梦吧。”夏安澜低头看着红光映照着的手心,那一只无论如何向前伸都触碰不到梦中身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