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澜在自己的卧室洗了个冷水澡，换身新衣物，对着镜子修理留有三年的长发。


    休眠舱内的少年此刻站在全身镜前，观摩着三年后自己的模样。


    他是中英混血儿，他继承母亲碧蓝色的瞳孔，脸部轮廓分明，鼻梁高挺，骨骼秀气，发色偏金黄，灯光下根根发丝宛如金色的绒毛。少年低垂着浓密的眼睫，皮肤在光线的映衬下白得刺眼。


    休眠在恒温有氧舱内，各指标数据都延缓夏安澜的生长情况。他在这短短三年内变化不明显，二十一岁的年纪倒有着刚成年的少年人任未磨灭的稚气，略显青涩。


    纵使不知父母独自离去的原因，他沉静下心，快速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事实。


    如果夏明渊故意给B1016设置权限，就无法从B1016口中得出任何有关的信息，只能靠自己。


    父母越是不想让他知晓，夏安澜偏偏越是迎锋逆行。


    研究员离开时带走所有的资料，电脑上一份备件都没有，垃圾桶内甚至看不到一张揉皱的草稿纸团。


    大部分线索都被销毁，夏安澜回到实验室，侧头枕着手臂，趴在实验台上，一脸茫然无措。B1016不知何时静悄悄地出现在他身边，说：“安澜，您是想喝可乐还是咖啡呢？”


    夏安澜向前伸出右手，看着掌纹，五指微张又合拢，随意说：“可乐。”


    B1016说：“不好意思，您刚刚结束休眠，身体状况不佳，不能喝碳酸饮料。”


    “那就咖啡吧。”


    “再次不好意思哦，咖啡对身体不好，也不能喝。”


    夏安澜回头瞥了一眼B1016，闷闷不乐说：“都不能喝，你怎么还问我呢？”他委屈巴巴，扭过身，无辜地将下巴抵在椅背上方，“你这是在诓骗我吗？”


    B1016一脸无辜，摊开双手，“B1016不会做出欺骗人类的事情，我只是想和您聊聊天，您不觉得室内温度是负摄氏度吗？”


    夏安澜出舱时体温偏低，在研究所溜了几圈，体温回升，他并没感觉到室温低到不适，便老实回答：“没有感觉，难道机器人能感受到冷暖？”


    “我能检测室温高低，但并不具备人类的五感。”B1016的荧光屏显示出室温具体数据，温度线从夏安澜苏醒前几分钟开始检测，一条线平直地延伸到现在。“我感觉与您相处好冷，您可以抱抱我吗？”


    夏安澜愕然，无奈一笑，起身停在B1016面前，双臂环住他的腰间，主动跳进他的陷阱“你还觉得冷吗？”


    B1016得寸进尺，偷偷往夏安澜怀里蹭，光滑的镁合金表面摩挲着夏安澜单薄的休闲服。荧光屏的眼睛直接眯成直线，兴高采烈：“机器人不能体会到冷热，但我能感受到您的怀抱很温暖。啾啾!”


    B1016考虑到夏安澜身体还未恢复，这个怀抱持续三十秒，便恋恋不舍地抽身退后一步。作为与上万个新五代一样的机器人，B1016在夏安澜处得到了独一无二的、最珍贵的礼物——人类温暖的怀抱。


    它向夏安澜九十度鞠躬，满是感激地说：“这是我从植入记忆芯片以来，得到的第一个怀抱，谢谢您，我的小主人。”


    夏安澜看透B1016的小心思，安慰道：“没事的，如果你想要我抱抱，直接跟我说就可以。”


    “真的吗？”B1016的眼睛闪烁五彩斑斓的光点，一颗颗粉红色的爱心跃上屏幕，“石榴可以再抱抱您吗？”


    夏安澜微笑点头，B1016 直接凑到他胸前，举起胳膊圈住夏安澜的细腰，冰冷的合金表面传递着丝丝寒气，却始终抵挡不住夏安澜皮肤散发的热量。


    “好了。”夏安澜松开拥抱，嘟囔道：“我有点儿口渴，想喝水。”


    B1016还沉浸在幸福中无法自拔，傻头傻脑地抛下一句‘您等我一会’，接着摇晃着身体，笑嘻嘻地跑出实验室。


    夏安澜扶着门框探出头，静静等待B1016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处，随后往走廊往另一方向前行。他必须弄清楚三年前究竟发生何事，才使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撒谎支走B1016。


    在S102研究所待过两年，他熟悉大门的方位，马不停蹄地赶到一楼的大门。密不透风的研究所到处是监控，唯一的出口还有体格健硕得像熊的安保看守。被囚禁的研究员就是这小小笼子里的金丝雀，看似生活设施齐全，衣食无忧，实则剥夺他们自由的权利，二十四小时暴露在监控之中，所有去向一览无余。


    研究所廊道多且复杂，乍来初期，夏安澜一时迷路走到一处圆形大门。当时无人看管，他认为是新的空间，好奇心驱使他扭转舱门的手柄，试图打开这扇厚重的舱门。还没扭动十厘米，那位虎背熊腰的安保挥舞着电棒，闻风赶来，将他厉声赶走，顺便在逃窜的夏安澜后背重重打上一棍。


    事后夏明渊被监管者找去单独谈话，谈话的内容一如既往地警告、威胁。夏安澜虽然并没有受到父母的指责，阿米莉亚还安慰他不要放在心上，但他一棒子留下火辣辣的疼痛，至今还让他留有余悸。


    他深呼吸一口气，双手握住手柄向左转动。


    毫无变化。


    他借助地面的摩擦力，用尽身体重量拼命往左下方按压。


    依旧毫无变化。


    夏安澜：“……”


    “安澜，原来您在这里。”B1016捧着一杯水走来，将其递给夏安澜，“您是想开门吗？”


    夏安澜接过水杯，抿了一小口，有种逃课被老师逮住的尴尬，卑微地点点头。


    “这很简单。”只见B1016走到舱门右侧，荧光屏上方的小孔射出光线，对着墙面的显示屏上下扫描，黑色的显示屏突然出现一串串绿色的代码，密密麻麻地有序游动。


    滴——忽地一声手柄自动旋转，舱门自动由外往内打开，露出一条缝隙。


    夏安澜瞪大双眼：“？”


    B1016收回光线，转头看着夏安澜，“这这扇门是自动门，需要输入密码才能打开，单靠手动是打不开的。”


    夏安澜困惑不解：“你怎么知道这扇门的密码？”


    “夏博士为我载入新的数据库里就有密码，不仅是这扇门，我还能控制研究所里所有的智能设备。啾啾，我厉害吧！”B1016的屏幕上放出两束烟花，自夸道。


    “嗯嗯。”夏安澜将水杯放在墙角，拉开舱门。


    “请您小心，B1016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从囚禁以来，夏安澜这五年里没有踏出过研究所半步。


    S101研究所建造在高山悬崖之上。地处偏僻，物资由直升机与军用无人机运送，饮的是山泉水，吃的是野生生物，所有消息全靠信号接收器。往窗外一望，蔚蓝色的天穹笼罩世间万物，浮云遮望眼，苍鹰掠过天际，穿梭云间。


    转移到S102时，所有人的眼睛蒙上黑绫，直升机的引擎声像机关枪似的不停歇，从舱门流入的凉风灌入夏安澜的袖口，温热的身体充满凉意。不知飞行多久，降落在平地后，他被人拉着胳膊拎上车。


    这是一辆越野车。


    车辆疾行时山风带着清新的香气进入鼻腔，树叶发出簌簌响声，一片落叶正好飘落在夏安澜的锁骨凹陷处，还没落稳，疾风将其往后吹，它顺着衣服停留在夏安澜白净的颈侧。


    夏安澜小心翼翼拿起枯叶，在掌心里摸索掂量，柔软的叶子沾着湿漉的水汽，革质特征明显，基部呈心形，属于亚热带常绿阔叶林植被，估计这里是南方地区。


    他从北方带到了南方。


    他幻想门外是一片望不着边际的常叶阔叶林，绿葱葱的森林焕发自然的新生，野花嫩草，山间溪流趟过一程又一程；遥望高处，碧空如洗，余晖洒落之际能听到候鸟归途的啼叫。


    然而，映入眼帘的并非原野绿，而是一片幽暗，月色下仍能看清部分事物。


    四面八方而来的山风像冲破枷锁的猛兽，顺着门缝涌入室内。夏安澜一手扶着墙，凌乱的金发朝后方飘起，嗜血的猛兽钻进剧烈摆动的上衣，贪婪地霸占着少年的肌肤。


    B1016移动到夏安澜身后，温馨提醒：“室外温度骤降，您穿得比较单薄，注意体温。”


    “我先去看看。”借助研究所的灯看清眼前的路，夏安澜往前迈出步伐，瘦弱的身躯逐渐吞没在墨色里。


    “安澜，前面危险，还是不要再往前走，我们回去吧。”B1016半弯腰，一步一步顺拐，紧跟在夏安澜后面。


    “石榴，你要是害怕就回去吧，我想往前边看看。”夏安澜回头看了眼B1016，B1016屏幕上的嘴巴成曲线，如果机器人研发得更智能，B1016应该会启动发抖模式。


    “我的职责是保护您，不能擅自让您处于危险中。”B1016鼓起勇气，与夏安澜并肩前行。它头顶露出酷似手电筒的圆柱型装置，瞬间眼前被照亮。


    为了缓解紧张，B1016挑起话题，“这儿好黑，您不害怕吗？”


    “我虽然是半个英国人，但不太相信世界上还有妖魔鬼怪，我是马克I思主义无神论坚定拥护者。”夏安澜环视周围，脚步落下踩得枯枝叶‘咔嚓咔嚓’，远处还传出野兽的嚎叫。


    他突然原地蹲下，拾起几片树叶，靠着B1016的灯光仔细端详，用手轻轻摩挲。他似乎得到结论，但神色一片阴霾，叶子递到B1016面前，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是南岭槭，属于落叶乔木，生长于海拔800-1500米的溪边林丛和草地上，常背靠阴凉之地。叶片顶端尖锐，基部呈心形或圆形，接近革质，部分具有锯齿。”B1016调出信息库数据回应。


    夏安澜颦眉：“嗯，这确实是南岭槭，但还有一个疑点，看它叶根部分，原本应该是由黄绿色过渡到红色，但我手里这片叶子的根部没有红色。”


    “或许这是特殊品种呢？”


    夏安澜不可置否地说：“也许吧，可我总觉得奇怪。”


    霎时间，夏安澜指尖感受到一丝刺痛，吃痛地‘啊’了一声。他拨开南岭槭树叶，登时愣住。


    “安澜，你的手流血了。”B1016看到叶根末端吸附着夏安澜的指尖，接触端溢出一两滴鲜红的血。“它在吸你的血，快扔掉！”


    B1016快速伸出手想帮夏安澜扯掉南岭槭，却被夏安澜另一只手臂阻挡，“等会，我再看看。”


    树叶根部刺穿表皮，源源不断地从血管里汲取鲜血。吸了血的叶根慢慢泛上血红，红得令人发怵，替代原本的黄绿色。


    夏安澜用力地甩手，叶根仍稳稳当当地黏着手指。他捏着叶片顶端，小心翼翼地向上拉扯，叶根感受到外力威胁，试图继续往深处挤。他顿时感受到疼痛程度加深，连同整只手臂都被南岭槭控制般。


    他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中国的某句谚语——十指连心痛。


    B1016按住夏安澜的手臂，赶忙劝阻，“不能直接拔掉，它延伸到您的血管，强行拔出会损害您的皮下组织。”他伸出一只食指，指尖处化为锐利的刀锋，挨着上层表皮斩断叶根，刚吸入的鲜血顺着叶脉倒流出去，叶片瞬间失去生机般泛黄。“扎入皮肤的部分回去再处理吧，这已经不是原来的南岭槭，倒像是变异的吸血生物。”


    B1016的灯光往地上一照，无数相同的叶子落在地面，他们惶恐地抬头一看，身旁的树都是南岭槭！


    如果裸露的皮肤碰到树叶将不堪设想，可能会被吸得剩下副皮囊。


    手指的疼痛感在斩断根部后得到缓解，夏安澜也深谙此地不宜久留，他将叶片偷偷藏进上衣口袋，低声说：“嗯，我们走。”


    “等等！”B1016突然叫了声。


    夏安澜脚步一顿，疑惑地望着它。


    B1016伸出掌心，“安澜同学，您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为了您的安全，请将南岭槭树叶交给我保管，回到研究所再给您拿去研究。”


    夏安澜恋恋不舍地把树叶放在B1016的手里，神情像极做错事的小孩，努了努嘴，恹恹地说：“知道啦，给你就是。”


    他们原路返回研究所，幸亏两人走得不是太远，一路上没有再遇到奇怪的生物。


    B1016一进门就飞火轮般推着夏安澜到医务室，将他摁在病床上，从体内拿出枯萎的南岭槭，在叶根滴上高浓度的盐水，南岭槭一吸食到液体，发黄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加速。


    “高浓度的盐水破坏它的根系渗透平衡，使其脱水而死。”夏安澜看着B1016每一个步骤，讲出背后的原理。


    “是的，这种方法对您的伤害最小，我想先试试，结果真的成功。”B1016轻柔地按着夏安澜的手腕，翻转他的手背，在残余的叶根处滴入盐水，“您现在觉得如何？”


    “没有原来那么痛，它松口了。”夏安澜任由B1016摆弄他的手。B1016用镊子夹出南岭槭，在破口处用沾了碘伏的棉签轻轻擦拭、消毒，再熟练地贴上止血贴。“这几天伤口不可以碰水哦，否则会造成二次感染。”


    “B1016，你觉得这到底是什么？”夏安澜不再是问植被的品种，而是这种吸食人血的植物，已经变异得难以预料。


    B1016听出弦外之音，六十四位的处理器疯狂加载：“我的知识库显示，没有植物真正具有吸食血液的能力，只有部分寄生植物吸食寄主的水分和养分生存。今日遇到的南岭槭尤为奇特，无法用科学数据说明。”


    夏安澜沉浸在发现新生物的苦恼中，斟酌了半晌：“难道这是新生物？还是进化版南岭槭？”


    B1016整理好医用物品，站在一边回答：“《物种起源》有言，生物都有繁殖过盛的倾向，而生存空间和食物是有限的，生物必须“为生存而斗争”。同一种群的个体可能存在着变异，那些具有能适应环境的有利变异的个体将存活下来，并繁殖后代，而不具有有利变异的个体就被淘汰。生物为适应自然环境，千百年来不断进化，正如达尔文的名言。”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如果说土壤中的水分已经不能够满足南岭槭的生长需求，那么三年来，这种植被可能在不断进化，由汲水到主动吸血，具备自主意识，能够感应到附近有食物存在的迹象，从而发动攻击。


    这是目前可信度最高的依据。


    人类从原始猿类进化到人类花费不少于六百万年，而区区植被竟用三年时间脱胎换骨般，具备杀戮能力，获得新的生存方式。


    “要是有人误闯这里，很有可能会被南岭槭吸血；若被不安好心的坏人发现它具备杀人的能力，带出森林进行大规模栽培，恐怕社会不再安宁。事关重大，先把南岭槭吸血一事上报S域生物研究院。”


    B1016有些怔愣，艰涩地道：“可能这行不通，研究所的型号接收器失灵，我发不出信号。”


    “我们与外界失联了？”夏安澜的手撑着床，瞪大双眼。


    “是的，再告知您一个坏消息，研究所的储备电量只能维持一周半，食物与饮用水源也只能供给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