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轻若柳絮的锚点

作品:《夏目非我

    那年四月,空气黏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若有似无的阻力,将青春期特有的倦怠感,层层叠叠地裹在每个人身上。窗外,柳絮似永不停歇的雪,簌簌地落,粘在教室窗台积了许久的薄灰上,也落进人们被暑气蒸腾得愈发烦躁的思绪里,怎么挥都挥不散。


    林煖就坐在窗边,目光试图穿透那一片白蒙蒙的飞舞,落到更远、或许也更空旷的地方。她刚经历了一场甚至不能被称之为“失恋”的情感小波折——那更像是一场她自导自演的、盛大的内心戏,帷幕还没完全拉开,就被现实潦草打断。心口处空落落的,像被海浪冲上沙滩的贝壳,外表看着完整,内里却已被淘洗得一干二净,只余下过往喧嚣又孤独的回响。但她固执地,近乎本能地相信,这片看似寂寥的海,总会再次送来能与之共鸣的潮汐。


    “林煖,发什么呆呢?”


    同桌王欣的声音像一颗小石子,“咚”地投进了她波澜不惊的思绪深潭。温热的气息喷在耳畔,带着少女间特有的亲昵与不容置疑。


    王欣用手肘轻轻撞了撞她,继续说道:“我跟你说了一大堆,你愣是没给半点反应。”


    林煖被迫从那个自我构建的、飘忽的世界里抽离,笔尖在物理习题册上关于“小球动能势能转换”的图示旁,无意识地划了一下。她转过头,对上王欣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努力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打趣道:“才没有呢,我听的可认真了。那不是发呆,是在虔诚思考你提出的、关乎今日幸福的重大议题。”


    王欣眯起眼,纤长的食指敲了敲桌面,带着一种法官审视证人的狡黠笑意:“哦?那你说说看,我刚才颁布的‘重大议题’具体是什么?”


    林煖眨了眨眼,试图从记忆的边角料里搜寻信息,最终不太确定地试探:“嗯…似乎是关于人类生存与发展的基础——比如,中午是吃糖醋里脊还是土豆丝盖饭?”


    “是晚饭!”王欣送给她一个混合着无奈与宠溺的白眼,语气是那种熟稔到无需掩饰的“又爱又恨”,“林小煖,我都服了你了,你这魂儿要是能卖钱,估计早被人捡走八百回了。”


    对于林煖,王欣的感情是复杂的。她们是嵌入彼此青春纹理里最紧密的盟友,是这片枯燥战场上可以交付后背的同伴。她爱林煖的善良、纯粹,爱她眼眸里不曾被世俗侵染的清澈光火。但她也恨,恨铁不成钢地恨着——恨这个女孩仿佛生来就是为了供奉他人,是一尊从不计算自身得失、轻易就能将整颗心掏出来、直至内里空无一物的“奉献型”神祇。她的爱太汹涌,太不加防备,常常让旁观者王欣感到一种心惊肉跳的担忧。


    时间的流逝,在高三这部庞大的、高速运转的机器里,显得模糊而迅疾。它被切割成早读、课间、午休、晚自习的标准化模块,又在无数张试卷的翻动声和笔尖的沙沙声中,被压缩、拉长,最终混沌地流逝。傍晚时分,食堂像一座巨大的、充满生命气息的蜂巢,人声鼎沸,各种食物混杂的气味与青春的荷尔蒙在空气中碰撞、交融。


    林煖和王欣随着打餐的队伍缓慢移动,像两条随波逐流的鱼。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斜斜地泼洒进来,给每一个忙碌的打饭阿姨、每一个高谈阔论或沉默不语的年轻面孔,都镀上了一层怀旧的、暖金色的柔光。


    队伍向前蠕动了一小截。王欣忽然偏过头,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清晰,她问:“小煖,你说,喜欢和爱,是一样的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煖心间漾开圈圈涟漪。她几乎没有思考,答案便已脱口而出,声音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怎么可能会一样。”


    她微微仰起脸,目光掠过排队的人群,投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检索某个久远的记忆片段。“就像…就像语文老师曾经在分析课文时,不经意提到的那句。她说,喜欢,是想要占有的冲动;而爱,是害怕失去的恐惧。”她顿了顿,试图将这个抽象的概念具象化,指尖在空中轻轻划过一个模糊的轮廓,“具体到一束花,喜欢的人会忍不住把它摘下,带回家,独自欣赏它的美丽,直到它枯萎;而爱它的人,却会日日惦记着为它浇水、施肥,宁愿忍受距离,也要看它在属于它的枝头,迎着风雨阳光,自由地盛开、凋落。”


    这番论述,像一枚早熟的、带着苦涩汁液的种子,深埋在她心底。它并非源于任何成功的实践,恰恰相反,它源自她自身长久以来某种深刻的、无法言说的匮乏与观察。她像一个理论丰富却毫无实战经验的将军,在情感的沙盘上推演着一切,唯独没有自己的城池。


    王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立刻接话。这个话题过于宏大,超出了这个年纪能轻松驾驭的范畴,很快便被食堂窗口飘来的饭菜香气和关于晚上数学测验的抱怨所取代。


    晚饭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像指缝间抓不住的流沙。走出食堂,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身上的食物气味。校园广播站照例开始播放点播歌曲,前奏响起——是那首《悬溺》。如同水滴落入幽深的古井,空灵而带着些许悲戚的旋律,瞬间在暮色四合的校园里弥漫开来。


    林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几乎是停滞。这是她最爱的歌,旋律里有一种让她沉溺的、心甘情愿下坠的失重感。她站在通往教学楼的小径上,目光却□□场上的景象牢牢抓住。


    红色的塑胶跑道上,三三两两的情侣并肩漫步。他们的影子在夕阳低角度的照射下,被拉得很长很长,像墨迹一样泼洒在地面上,时而分离,时而暧昧地交织在一起。低声的絮语,偶尔迸发的轻笑,还有那些无需言说的、默契的依偎,构成了一幅与广播里悲伤旋律截然不同的、充满生命力的画卷。


    她像一个站在剧场外的观众,隔着无形的玻璃,观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温暖的默剧。一个无人能解、或许也无需解答的问题,像水底的暗藻,悄然浮上她的心头:谈恋爱,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抵御这庞大世界的孤独感吗?是为了在枯燥的循环中找到一抹亮色?还是仅仅因为,到了一定年纪,大家都这样做了,所以自己也应该随波逐流?


    她找不到确切的答案。或许,根源埋藏在她那缺乏关注的童年。她像一颗被无意间撒落在墙角阴影里的种子,太渴望一缕专属于自己的、炽热的阳光。童年情感版图的荒芜与贫瘠,导致任何一点来自外界的、微小的温暖,都能让她如获至宝,并促使她以一种近乎悲壮的、不计成本的方式,毫无保留地、加倍地奉上自己全部的热情与真心。她像一座永不设防的城,城门永远为那一点点可能的微光敞开,无论对方是带来救赎的友军,还是携带毁灭的火种。这种近乎本能的付出型人格,是她获取安全感的方式,却也可能是她最容易受伤的软肋。


    这个关于恋爱本质的疑问,像一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缠绕了她整个晚自习。摊开的理化公式和英语单词变得面目可憎,索然无味。她忍不住,像个蹩脚的社会调查员,压低声音,去问前后左右的朋友,问她们为何要涉足那片神秘的情感领域。


    答案光怪陆离,像打翻的调色盘:前排的短发女生说是因为那一刻心跳加速的“喜欢”,纯粹而短暂;隔壁组的活泼女孩坦承只是“处着玩呗,打发时间,那么认真干嘛”;而坐在斜后方的那对班里公认的“班对”,则相视一笑,眼神里有着超越年龄的坚定,低声说:“我们是真心喜欢对方,想一起努力,考同一所大学。”


    在这个纯理科的班级里,逻辑、公式、定理和理性思维是衡量一切的至高法则,是通行无阻的语言。而林煖,像是一个误入此地的、携带感性与直觉病毒的异类。她是被风象星座烙印的人,思绪是永不停歇的羽毛,在她自我构建的、以及所能感知到的他人情感宇宙中,无休止地飘浮、探索。对于爱情,她有一套近乎偏执的、追求纯粹的理论体系,构建得精美而脆弱,却从未有过哪怕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实地勘探。她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侏儒,在情感的门外徘徊,既渴望又恐惧。


    也正是在这样一个被《悬溺》的悲伤旋律包裹、内心充满无解疑问、像一团乱麻的黄昏之后,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台灯被按亮,暖黄的光晕在书桌上撑开一圈小小的、温暖的、与世隔绝的孤岛。窗外是城市的零星灯火和沉沉的夜。


    手机屏幕,就在这片静谧中,倏然亮起,冷白的光刺破了暖黄的氛围。一条新的好友申请,像一个不速之客,闯入了她的视野。


    验证消息简单得近乎吝啬,只有几个字:


    「我是江寒至。」


    他的头像,是某个她并不认识的动漫角色,线条冷峻,色彩对比强烈。画中人身着异域服饰,拥有一头流水般的银色长发和一对汹涌着大海般的蓝色瞳孔,眼神倔强、疏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破碎感,存在于一个她完全陌生的、由二次元构成的二维世界里。


    “江寒至……”


    她下意识地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记忆的蛛网被轻轻触动,尘埃簌簌落下。白天课间,王欣那带着秘而不宣的兴奋表情重新浮现在眼前。


    “想不想处个对象?”


    “跟谁处?跟你啊?”


    “滚蛋!说正经的,是江寒至。三班的。”


    然后,是王欣那如同背诵人物档案般的、平板却笃定的介绍:“听说人挺老实的,品行端良,不抽烟,不喝酒,无不良嗜好。”接着,是那个在她看来最具分量的砝码,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与有荣焉的炫耀:“而且,他家里是开网吧的。”


    “网吧”。这两个字,在高中校园这个封闭的、自成体系的生态系统里,的确携带着某种复杂的、隐秘的引力。它关联着一个被默许的、充满屏幕荧光与键盘敲击声的“灰色自由区”,一个逃离课业压力的临时避难所。仿佛拥有了这层身份背景,他本人也便被赋予了一丝不同于普通男生的、略带神秘和边缘色彩的吸引力。


    但最终,促使王欣牵线、也最终让林煖在此刻没有立刻划掉这条申请的核心驱动力,却是那个听起来最微不足道、也最漫不经心的理由。


    “他说他也觉得挺无聊的,就当……交个朋友呗,聊聊看。”


    “无聊”。


    这个词,像一把生锈却意外精准的钥匙,在此刻,“咔哒”一声,清晰地打开了所有后续故事那扇沉重而未知的大门。在那个被无尽的公式、文言文背诵和冰冷考试排名所填满、所规训的年纪里,“无聊”是比“喜欢”更普遍、也更理直气壮的情绪底色。它无需深刻的情感铺垫,不负沉重的承诺责任,轻盈得如同窗外那些仍在夜色中飞舞的、无根的柳絮,恰好能承载一颗同样无所适从的、渴望找到一个临时锚点、寻求一点点微澜的心。


    林煖盯着那个陌生的、有着银发蓝瞳的头像看了许久。指尖在手机屏幕冰冷的玻璃上悬停,徘徊在“拒绝”的红色与“通过验证”的绿色按钮之间。她不知道,这个看似轻率的、以“无聊”为名的决定,将会成为她青春岁月里最深刻、最疼痛也最明亮的一道刻痕,并最终将引领她,穿越迷雾与荆棘,走向那条通往自我剖析与灵魂救赎的漫漫长路。


    夜色更深了。她轻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指尖落下,在那个绿色的按钮上,轻轻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