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长大了,我要你做我的新娘子

作品:《只有香如故

    陆务观一脚踏空,重重的从树上掉了下来!


    这是寒气逼人的腊月天,山阴陆家的深宅大院里,檐角的冰棱在晨光里闪着冷硬的光,唯有庭院东南角那几株老梅,倔强地探出点点红苞,如同是寒冬里不肯熄灭的星火。


    早上的时候,七八岁的陆务观还端坐在书斋里,身子挺得笔直,心思却早已飘到了窗外,他今日穿着新裁的宝蓝色棉袍,领口缀着母亲亲手绣的如意纹,可这身精致的装束只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案上摊着刚读罢的《论语》,墨迹未干的宣纸上,一个“仁”字写得格外用力,几乎要穿透纸背。


    “务观,且说说克己复礼为仁作何解?”


    先生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陆务观猛地回神,对上先生探究的目光吗,他张了张嘴,那句早已背熟的注解却卡在喉间,方才他的全部心神,都被窗外那枝探进檐角的梅花夺去了——那梅枝的姿态何等奇妙,像是书法名家醉后挥毫的一笔,遒劲中透着说不出的风流。


    “学生以为......”他艰难地开口,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窗外,“克制私欲,循守礼法,便是仁德的体现。”


    这话说得干巴巴的,连他自己都不信服,若是真心认同,为何此刻满心想的,都是那枝梅花在风中轻颤的模样?


    先生的戒尺在案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终究没再多言,待课业暂告段落,趁着先生更衣的间隙,陆务观像只挣脱牢笼的雀儿,一闪身溜出了书斋。


    腊月的风刮在脸上生疼,他却浑不在意,方才在书斋里憋闷了太久,此刻连清冷的空气都显得格外甘美,他深深吸气,梅香若有若无,勾得他心里发痒。


    “务观!”


    一声轻唤从月洞门后传来,软糯糯的,像是刚蒸好的桂花糕,陆务观回头,看见五岁多的邻居家的唐婉儿正扒着门边,露出半张玉雪可爱的小脸,她今日梳着双丫髻,系着红头绳,两个小揪揪随着她张望的动作轻轻晃动,显得格外俏皮。


    “你怎么来了?”陆务观压低声音,快步走到她身边。


    唐婉儿伸出戴着兔毛手捂的小手,指向梅树最高处:“那朵......最好看。”


    陆务观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最高的一根枝桠上,独独开着一朵朱砂梅。那梅红得正艳,在灰蒙蒙的天空映衬下,像是一滴凝固的鲜血,又像是美人眉心的一点朱砂。


    他胸脯一挺,莫名的豪情涌上心头:“我摘给你!”


    这话说得响亮,倒把唐婉儿吓了一跳。她怯生生地拉住他的衣袖:“太高了,危险......”


    “怕什么!”陆务观挣开她的手,语气里带着特有的不服输,“《山海经》里说,精卫填海尚不畏难,我摘朵花算什么?”


    话虽如此,真到了树下,他还是有些发怵,这株老梅少说也有几十年树龄,主干粗壮,枝桠却细密交错,并不好攀爬。他回头看了眼唐婉儿,见她正仰着小脸,琉璃似的眸子里满是期待,便咬了咬牙,撩起袍角系在腰间,开始向上攀爬。


    青石板上积着薄霜,滑得很,他爬得艰难,手心被粗糙的树皮磨得生疼,棉袍也被枯枝划开了几道口子,每向上一步,都能听见枝桠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唐婉儿在树下紧张地攥着小拳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够到了那枝红梅,指尖触到花瓣的刹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他小心地折下花枝,正要向树下炫耀,脚下却是一滑。


    “咚!”


    沉闷的落地声惊起了檐下的麻雀,陆务观摔得七荤八素,眼前金星乱冒,却还记得将梅花护在怀里,等他缓过神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唐婉儿吓得煞白的小脸,接着是巡院老苍头又惊又怒的面容。


    “小祖宗!你这是要翻天啊!”


    后果可想而知,当他被拎到书房时,先生看着他被树枝划破的袍子和沾满泥泞的膝裤,气得胡须乱颤。


    “攀树折枝,成何体统!”戒尺重重敲在案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陆务观梗着脖子,声音却不大:“先生教我的唐诗云: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这是活学活用《金镂衣》......”


    “强词夺理!”先生打断他,额角青筋暴起,“早上才讲的”克己复礼”,都听到哪里去了?身为陆家子弟,不知修身养性,反倒效仿猴猿攀爬,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戒尺落下的瞬间,陆务观咬紧嘴唇,硬是一声没吭,十下屁股打得又红又肿,火辣辣地疼,可他心里却固执地觉得,为了那枝梅花,为了表妹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惊喜,这一切都值得。


    晚间歇息时,他独自趴在榻上,臀上敷着清凉的药膏,却还是隐隐作痛,月色透过窗纸,在地上铺开一片清辉,他正望着那片月光出神,忽然听见窗棂发出轻微的响动。


    “吱呀”一声,窗户被推开一道缝隙,一块松子糖被手帕包着从缝里塞了进来,接着,他看见唐婉儿踮着脚,小手扒着窗沿,露出半张小脸。


    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星星:“哥,梅花我收在汝窑瓷瓶里了,就放在枕边。”


    陆务观怔怔地看着掌心的糖,那糖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甜香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忽然间,背上的疼都化作了轻烟,心里某个角落软得一塌糊涂。


    他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将松子糖含在嘴里,甜味在舌尖缓缓化开,带着松子特有的香气。这时,他才注意到唐婉儿的小手冻得通红,想必是在寒风中站了许久。


    “你快回去,仔细着凉。”他压低声音催促。


    唐婉儿露出笑容,两个梨涡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她正要说什么,远处忽然传来丫鬟的呼唤声,她慌忙对陆务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猫着腰跑开了。


    陆务观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枕下的包糖的手帕似乎还带着女孩的体温,手帕上绣着那枝歪歪扭扭的梅花,在他心里开出万树繁华。


    次日清晨,陆务观被窗外的喧闹声惊醒,他推开窗,看见几个小厮正在梅树下忙碌,要将最低处的枝桠全部锯掉。


    “这是做什么?”他急忙冲出房门。


    管家躬身答道:“夫人吩咐,免得小郎君再爬树。”


    陆务观怔在原地,看着那株瞬间变得光秃秃的老梅,心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这时,他看见唐婉儿抱着一个小瓷瓶,怯生生地站在廊下,瓶里插着昨日那枝红梅,经过一夜,花瓣边缘已微微卷曲。


    “哥”她小声说,“我把梅花带来了。”


    陆务观接过瓷瓶,忽然拉起她的手:“跟我来。”


    他带着她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后院最偏僻的角落,这里也有一株梅树,比前院那株更老,枝干虬结如龙,最妙的是,粗壮的树干中间天然形成一个树洞,刚好能容纳两个孩童。


    “这是我们的秘密。”陆务观压低声音,从怀里掏出一卷用油纸包着的《陶渊明集》,小心地塞进树洞,“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书房。”


    唐婉儿睁大眼睛,小手轻轻抚过树洞边缘斑驳的苔藓,阳光透过梅枝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从那以后,这个秘密的树洞成了两个孩子的乐园,陆务观在这里教唐婉儿认生字,给她讲诗里的故事,唐婉儿则总是带着各色点心,有时是松子糖,有时是桂花糕,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包好,藏在树洞里。


    这日午后,陆务观正讲到“采菊东篱下”,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母亲的呼唤,他急忙将书塞进树洞,拉着唐婉儿躲到梅树后。


    陆母带着丫鬟从不远处经过,语声隐隐传来:“......整日与婉儿厮混,不成体统......”


    待脚步声远去,陆务观才松了口气,回头却看见唐婉儿低着头,小手紧紧攥着衣角。


    “哥,”她声音细细的,“姑母是不是不喜欢我和你在一起?”


    陆务观一时语塞,他想起母亲日渐严厉的目光,想起先生再三的告诫,心里像是压了块石头。但看着表妹泫然欲泣的模样,他还是挺起胸膛:


    “怕什么?等我们长大了,我就要你做我的新娘子,天天一起读书赏花。”


    这话脱口而出,两个孩童都愣住了,唐婉儿的小脸瞬间红得像最艳的梅花,扭身就跑开了,陆务观站在原地,心里怦怦直跳,既觉得说了不该说的话有点懊恼,又隐隐感到一丝欢喜。


    这日傍晚,陆务观被唤到书房。陆母端坐在太师椅上,面色凝重。


    “跪下。”


    陆务观依言跪下,心里七上八下。


    “听说你近日功课懈怠,可是真的?”


    “儿子不敢。”陆务观低声道,“每日功课都按时完成。”


    “那为何先生说你时常走神?”陆母的声音陡然严厉,“可是又和婉儿在一处嬉闹?”


    陆务观抿紧嘴唇,没有答话。


    “你父亲在京为官,陆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陆母叹了口气,“整日与表妹嬉戏,将来如何担当大任?”


    “可是......”陆务观忍不住反驳,“与表妹一处,功课并未落下。”


    “糊涂!”陆母厉声道,“你们已经大了,岂能再如幼时般厮混?从明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私下相见。”


    陆务观猛地抬头,想要争辩,却在母亲严厉的目光下哑了声。


    那晚,他被罚抄《礼记》十遍,烛火摇曳,映着他倔强的侧脸,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心上刻下一道伤痕。


    “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抄到这一句时,他忽然停下笔,窗外月光皎洁,梅影婆娑,他想起唐婉儿捧着梅花时亮晶晶的眼睛。


    “乐不可极......”他轻声重复着这句话,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三日后,陆务观趁着先生告假的机会,偷偷溜到树洞前,身后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唐婉儿提着一个小食盒,笑吟吟地站在梅树下。


    “你怎么来了?”他又惊又喜。


    “我知道你这几日被姑母拘着读书。”唐婉儿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我特意求了厨房的嬷嬷教我做梅花糕。”


    那梅花糕做得并不算好,形状有些歪斜,但每一块上都仔细地用模具印着梅花纹样,陆务观拿起一块放入口中,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


    “好吃吗?”唐婉儿期待地望着他。


    陆务观重重地点头,喉头却有些发紧,他看着表妹被面粉弄花的小脸,忽然觉得那些被罚抄的夜晚都不算什么了。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惊慌地对视一眼,还来不及躲藏,就见陆母带着丫鬟出现在回廊尽头。


    “好得很。”陆母面若寒霜,“我的话都当做耳旁风了。”


    这一次,陆务观被罚在祠堂跪了一夜,寒冬腊月,祠堂里冷得如同冰窖,膝下的蒲团硬得像石头,寒气顺着膝盖直往骨头缝里钻。


    更深露重时,他听见祠堂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小小的身影溜了进来,是唐婉儿,她怀里抱着一个手炉,小脸冻得通红。


    “哥......”她将手炉塞进他怀里,又递过一个油纸包,“我偷溜进来的,马上就走。”


    油纸包里是还温热的梅花糕,陆务观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眼眶突然就湿了。


    天亮时分,陆母来到祠堂,看见的是跪得笔直的陆务观,和他怀里那个已经凉透的手炉,令陆务观意外的是,母亲这次没有发怒,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痴儿......”她的声音里带着他听不懂的复杂情绪,“这世上,不是所有美好的事物都能长久。”


    陆务观抬起头,第一次在母亲眼中看到了除严厉之外的东西,那是一种深深的忧虑,甚至......一丝怜悯。


    窗外风过庭院,老梅簌簌作响,仿佛在为一个纯真时代的逝去,轻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