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会那夜一语成谶，楚昭月和霍云飞自此山海相隔。


    楚昭月与程青等旧臣日夜筹谋滕州大计，同时暗中追查宋先一脉人的蛛丝马迹。而霍云飞被陈玄一纸调令遣往边关，不知是刻意还是巧合。


    两地音书难通，楚昭月暗忖，启程前应是见不到那人了。


    心口泛起说不清的涩感。


    从前那人总隔三差五翻墙而来，美名其曰“驱散殿内邪祟，”又借着这等名号带着新折的花枝与市井零嘴，吵吵嚷嚷间也生出几分烟火欢喜。


    这般热闹，无论是昔年宫闱还是听云古刹都未曾有过。


    更奇的是，他捎来的各色点心总合她口味。


    他最后一次来访，就在灯会当夜。


    楚昭月安顿好陈惟初返回寝殿时，霍云飞早已候在窗前，肩头落满清辉。


    “笑什么？”他拧着眉，对她唇边若有似无的笑意很是不解，仿佛他很傻。


    楚昭月也并非在笑，只是惯常清冷的面容稍显柔和，便似融雪回春。


    “我只是在想，霍将军这般光明磊落之人，如今倒惯作些翻墙等见不得光的勾当。”


    几分揶揄。她眼尾掠过案上新插的玉兰，又想起前日他带来的麝香豆沙团子，不由微蹙黛眉：“不是刚刚见过吗？今夜又是为何而来？”


    霍云飞耳根泛红，嘴上仍然嘟囔，声量不减：“自然有正事，再者——”他忽然放轻声音，“我想见你，随时都来得。”


    他小心翼翼从怀中取出锦囊。


    楚昭月看清，一支嵌金玉簪卧在他掌心。


    美玉而制，玉质温润，金花盘绕并蒂。


    “接着呀。”见她怔住，他急得往前递半分。


    “霍将军可知……”女子受簪之意？


    话到唇边又生生咽回，只化作摇首：“此物太贵重。”


    “为何？”他没再多做询问，只是略作思考，解释道：“拿平安符作信物似乎太过草率，也易损，不宜传递。况且……平安符平安符，就是要护持己有啊。”


    “倒不如用这簪子。”他浅笑，屈指轻叩簪身，“结实，经得起。”


    此物坚固，也可抵岁月磨蚀。


    他顿了顿，声音渐低：“但我更盼……永远用不上这信物。”


    “你我能够当面说话，对吧？”


    他侧首避开她的目光，那抹薄红萦在他颈边。


    楚昭月颔首：“在我的计划中，本该如此。”


    “陈玄命我平定边患，想来这朝中也无一人担此任，还需要我出马……”


    “归期未料。”


    寂静的殿内，晚风暧暧，案上旁逸斜出的玉兰芬芳与平安符艾草气息缠绵交织。


    霍云飞垂眸凝着那并蒂玉簪，忽然抬眼，直抵她心深处：


    “我想见你，会去滕州寻你，如今夜所言。”


    其实他想说的是，你若想见我，需要我，纵隔万里千山。


    我仍会去滕州寻你，如今夜所言。


    霍云飞那双眉生得极低，昏蒙月光下，看不出少年将军的清亮，反而是执拗占有。


    楚昭月能从他眼中看到自己。


    对视良久竟语无伦次，他只得仓皇望那将满的月亮：“再有些时日就是中秋……我们会在月下再见，如此？”


    他不敢用重逢二字，太过暧昧，怕唐突了这白玉观音。


    夜风穿堂生冷意。她终伸手接过那玉簪，指尖点过，被他掌心一灼，几不可察的颤动。


    “会是如此，这在我的计划之中。”


    玉簪沁着冷意，那点灼热却也烙上她心头。


    男子赠簪，民间求娶，至于金玉相嵌，更有生死相随之意。


    他递来的何止信物，更是一腔未曾明言的痴念承诺。


    他当真不知其中深意？


    她当真想不明白。


    霍云飞翻身跃上窗台，迟迟不去，像只恋巢的雀儿，沐着溶溶月华。


    楚昭月扬眉以目询问。


    “定要收好……”他倏然回首，“我想下次相见，见你能簪此玉簪。”


    “我隐隐觉得，你簪上这玉簪会很好看，我想看到……不不不，我不是说你用别的簪子就不好看……”


    他面红耳赤解释半天，终是长舒一口气，似是下了天大的决心才说出口：


    “但我，霍云飞，前往边关前就这一个心愿。”


    他怎会不知赠簪深意？更何况这支金玉簪是霍家世代相传之物。


    灯会前，被霍姝按在妆台前打扮妥当的他，急急求见母亲取出这支玉簪。


    “我儿终于开窍了？”霍夫人笑着戳他眉心，她曾当真以为霍云飞就只是块木头。


    见他脸红颔首，嘴角偏偏扯出不服气的意味，强撑道：“什么话啊……”


    霍夫人略带溺爱地看着他：“传家宝岂能轻易予人？总该让爹娘相看相看。”


    他敛去嬉色，郑重行礼：“今夜或许是儿与她最后机缘。”


    “就是她，我认定了。”


    “六岁那年初见，儿便想将此簪赠她。”


    “求母亲成全。”


    霍母叹了口气，知道自家儿子的执拗性子，跟他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还是将那金玉簪给他。


    金玉簪，金玉良缘。


    此刻望着楚昭月紧握的玉簪，他只觉圆满，转身跃入夜色。


    怦动的心跳如少年时第一次握紧长剑。


    又如六岁时的初遇，两个孩童在茂林之中，天上那抹时隐时现的月远比不上眼前的月。


    他就那般跟着她的步子，两只稚嫩的手交握。天地之间，神鬼逊色，心声怦然，掌间温热，是她他渡不过的尘世皈依。


    天上月仍是旧时月。


    楚昭月轻抿茶水，独望棂外孤月。


    “过几日便是月圆夜了……便是中秋。”她没由来地轻语。


    宋先躬身应和：“殿下说的是，月圆人团圆……百姓最重这般佳节。”


    “月圆人团圆……”她重咬这五个字。


    于她而言，何来人团圆这说？


    若真是有地府的存在，黄泉边，她与父母相聚也要等几十年。


    当然，在有心人的算计下，也可能就这几日。


    抬眼看着这阿谀她的旧臣，心底竟不起波澜。


    她早就看透宦海沉浮，至少明面上自己仍是主子。至于暗地里宋先又会怎样绘声绘色地描述她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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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余孽之言，她也有估量。


    “宋大人自是盼着与妻儿团聚。”茶盏被轻放下，“而我只愿送陈玄与所有叛党送到地府，供我父母惩处。”


    “宋大人觉得我的想法如何？”


    恰有位妾室正奉茶，楚昭月瞥了眼：“宋大人似乎……”


    这妾察觉到宋先凌厉的目光后，浑身一颤，竟微微一跌，手中托盘斜落至地，茶水泼湿了三人衣边。


    她慌忙跪地，连忙磕头认错。


    “蠢货！惊扰贵人还不掌嘴？”宋先扬手欲锢，厉声呵斥。


    “且慢。”楚昭月先他一步，已将那面色惊恐的妾室扶起，伸手欲拦。


    “妻妾皆为人，何苦轻贱？在女子面前折辱另一女子。”她扫过宋先，“宋大人当真觉得，男女之间，真有云泥之别？”


    “今夜你能掌掴枕边美眷，来日……”她唇角勾起，“这巴掌，是不是也要落到本宫脸上？”


    宋先面如土色。


    楚昭月转向那妾室，声气稍缓：“退下罢。”待那抹纤影踉跄离去。


    “滕州之事如何？”


    “回殿下。”宋先躬身更深，“已按吩咐散播新钱法流言，这米价不出三日即会上涨。”他偷眼观察，“只是百姓……”


    “我自有计较，有劳宋大人。”


    “臣不敢居功。”


    宋先几乎折腰及地。


    “得大人臂助，滕州布局方踏首步。此后……”


    “此后当如何？”宋先急切前倾。


    “剩下的就不劳宋大人费心了，我自有斟酌。”


    察觉到楚昭月突如其来的谨慎后，宋先自觉后退。


    烛光映她侧影如画，与先后容颜叠合，蹙眉沉思时竟有七分先帝神韵。


    宋先垂首不敢直视。叛主之罪如毒蛇噬心——他借先帝信任助陈玄篡位，又将楚昭月身份密奏。


    “公主慎之……”他哑声开口，自知赎罪无门。


    楚昭月眉眼轻挑：“谢大人关切。”


    待他欲应，忽闻：“宋大人身处波谲云诡之地，莫成他人手中刀、眼中靶。”


    “家父常赞大人纯良。”她细察他神色，“还望警醒身边居心叵测之徒，毕竟朝堂风云变幻，今日座上宾，明日阶下囚。谁也难说。”


    宋先从这番话中察出端倪，楚昭月话在让他提防别人，可他听下来，仿佛是在指这居心叵测之人是他。


    “家父曾教，莫要轻信初始之诺，尤需警惕反复之人。”


    “私以为当添一句……”她笑靥如花，“背主之徒，当剖心燃骨。”


    眉眼弯弯本应沁人，此刻却似罗刹临世。


    此刻，那两只眼睛却仿佛藏着摄魄的鬼！宋先看到了！那里面藏着先帝先后，埋着前朝皇族的一众亡灵！


    “你……你你……”他指间乱颤，面色扭曲。


    “大人可是旧疾发作？”楚昭月扶住他踉跄身形，“怎的突然面色青白、虚汗淋漓、口出谵语？”


    宋先挣扎抬眼，却见她宝相庄严，眸光澄澈如古佛。


    “无……无碍。”


    他捂住心口，平抑心跳。


    只觉眼前这个女人，玉面蛇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