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人面桃花初相见

作品:《剑逐月行

    直至茶香散尽,温珣方施礼告退,身影渐次没入廊外月色。


    待远处步履声彻底消失,霍云飞才从床底翻身而出。


    但见他眉峰紧蹙,竟连手上沾染的灰尘也顾不得拂去,便急急凑近窗边,轻轻揭起窗纸一角,向外窥探。


    “你在看什么?”楚昭月鲜少见他有如此凝重的神色。


    “没……没什么。”他嘴上这般说,但仍旧察观观。直至确认温珣确已远去,霍云飞这才转回头,嘴角虽习惯性扬起,眉间皱痕却未褪去分毫。


    “我同他素来不对付。”他转了转手腕,似想起什么不快之事,又重重添了句,“每回见他,总是那副笑脸,虚得很。”


    想是言及到温珣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他竟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双臂交抱,似要驱散某种不存在的寒意。


    楚昭月默然未语,既不驳斥霍云飞的揣测,也不为温珣置辩。


    霍云飞见她无声,忽想起她与温家渊源,又思及自己久未登门恐惹她不满,不由微微垂首。


    又是一副驯顺认错的神态。


    楚昭月心下不解,何以这桀骜不驯的少年将军,在她面前总如训犬般俯首。


    她自是不信他当真甘愿为她折腰。


    楚昭月未作多言,只将茶盏轻轻收起:“他发现了。”


    “余温未散的茶、挪动的衣柱,甚至你身上的气味……他十有八九已然察觉。”她回想起温珣每一个思量揣测的眼神、每一抹恰到好处的笑,二人自幼一同长大,彼此心事已然了如指掌。


    “那你……”霍云飞面色似陷入纠结:“为何不将我的存在告知于他?若你与他同心,早该让他知我存在,可为何……”


    他摩挲起下颌,思索间撞上楚昭月的目光。


    那目光含了月色的冷,令万物都屏了息。


    其实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对楚昭月生出这般强烈的信任。


    那明明不过是六岁时的相遇,误打误撞。


    那明明不过是一面之缘。


    甚至楚昭月认不出他。


    但他还是就像那年那夜,相信她。


    他知道楚昭月慎之又慎,他是个生人,初饮溃心散,不过是为取信于她,暂得合作之机。


    至于与楚昭月结盟,既为受陈玄苛政的百姓,亦因霍家地位尴尬——他虽不攻心计,可也明白自家早是陈玄的眼中钉。


    眼下不除,不过是留待后用,免损圣名。然这些年来,与霍家亲近者皆遭边缘,显是陈玄一步步要将霍家撤出棋局。


    他必须为霍家,也为自己,谋条生路。


    而楚昭月既敢入京,必有周全谋划,前朝不少旧部潜藏,或许皆可为她所用,于他而言,也无疑是眼下的最佳选择。


    然此溃心散药效至多三月,若她中途变卦,三月之后,世事难料。


    故他一再以忠诚之态相示,然于楚昭月而言,究竟何种地步,方算得信任?


    他忽想起方才她与温珣所言滕州之策——若假设二人果真同一阵营,那番言论,分明也是说与藏身暗处的他听。


    按捺住心中那丝被信任的悸动,他嗓音微哑:“你方才同温珣所说的滕州计划,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他只是想确认,自己在她棋局之中,究竟占了何种分量,又占有几分信任。


    “你如何想,便是如何。”楚昭月声线依旧平缓。


    身后霍云飞神情骤震,倏地掐住自己手腕,刺痛入心,才知绝非梦中。


    天上残月为薄雾所笼,云诡波谲,暗流涌动。


    她自然是说与他听。


    但棋局真正走向,唯有执子之人清楚。


    -


    宫中佛寺法会,乃朝廷重典,百官诸将皆至,为国运祈祥。


    楚昭月近日献策有功,兼有出家人身份,自得重视,亦在受邀之列。


    面对趋前奉承的官员,已有阿谀谄媚之势,她浅笑应酬,却未将谁真正放入眼中。目光只在人群中细细搜寻。


    唯霍云飞知,她要寻的,正是陈玄之妹。


    陈惟初。


    楚昭月犹记那夜霍云飞所言:


    “几日后宫中寺庙将有参拜大典,届时百官皆可与会。”霍云飞忽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倒也无妃嫔——说来也奇怪,陈玄这些年来并未纳妃。”


    “但他倒有个极其疼爱的妹妹。”他回忆道:“但少有人知道,这位妹妹对陈玄的态度,可不算好。”


    兄疼妹,妹却厌兄,其间蹊跷,耐人寻味。


    楚昭月这些年只知陈玄有妹,隐在宫中,无多深究。


    不待她问,霍云飞又添一句:“我也是很久之前听宫中旧人闲谈,好像是侍候过陈惟初的宫女传出来的。”


    他低声嘟囔句:“好像和陈玄的身世有关?”


    “我曾阅卷籍,知陈玄之父乃地方小官,纳有几房妾室,陈玄为庶出……在家中似乎过得并不如意。”楚昭月回忆沉吟道。


    “何止是不如意。”霍云飞插话进来,“怕是遭受了非人般的待遇,他上位后,便将本家屠戮绝尽,父母、兄弟姐妹,除了陈惟初这个一母所出的亲妹。”


    他语气夸张:“话说他也是真够狠的,当时可是对家里人手段残暴。”


    霍云飞虽论陈家旧事,楚昭月却莫名想起前朝宫焚之夜。


    除她以影婢脱身,其余被俘的皇子公主皆遭酷刑,水银灌脑的惨状犹在眼前。


    她阖上眼,试图以凝神当下替以涌上来的新潮:“陈玄哪怕在那般时刻,仍将陈惟初带在身边,按情理,当是兄妹情深。”


    “他二人关系,绝非寻常……陈玄是否曾负过陈惟初,她怨恨,他成倍弥补?”


    霍云飞断言,却再也说不出更多,话音渐低,转而嘟囔起别事。


    然只此数语,楚昭月心下已然明了:陈惟初既与陈玄有隙,正是她亟需揽络的关键之人。


    回神当下,法会茫茫人海,陈惟初会在何处?


    今日恐是她与陈惟初取得联络的唯一时机。


    这一面,机不可失。


    依霍云飞所述,陈惟初心性孤傲,必不喜在喧闹处久留。她不着痕迹地敷衍过迎上来的官员,心中只盘算着何处可得清净。


    终是择路走向烟香缭绕的慈恩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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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刹。


    在听云寺十年,她早已习惯行事前于佛前静心,以求片刻安宁。


    说来讽刺,今日法会名为礼佛,然此间正殿,却唯有满殿默坐的佛像与长明烛火相伴。


    人影寥寥,只有三两信众。


    楚昭月轻迈左足踏入殿门,但见金身佛像垂目俯视众生,香炉中烟丝袅袅,升腾又散于梁栋之间,又有烛光摇曳。


    竟透出几分荒凉肃穆,与殿外的虚热奉承喧哗宛如两个世界。


    而殿深之处,有一女子身影静立。


    她锦衣华服,云髻巍峨,珠翠环绕,在这素净佛堂中显得格外突兀,身边还随着两位垂首屏息的宫女。


    女子手中执着一卷玄色经书,印着金凤,涅槃重生,悖逆而张扬奢靡。她轻佻地扯着纸页,脸上并无半分礼佛的虔敬,唯余眼角眉梢的轻蔑与厌世之色。


    似是对这世间万物皆感不耐。


    如此倨傲,如此不合于众,又能出现在这深宫禁苑之中……


    楚昭月心下了然,只需她亲口承认。


    想到此处,她缓步上前,合十一礼:“阿弥陀佛。”


    女子闻声,懒懒抬眼,却未正目视人,只眉梢微扬,胭香也随之浮至鼻尖,侵人嗅觉。


    楚昭月合十垂眸,却眼掠而那书页上正有朱笔勾画的语句:“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


    旁侧却批注嗤笑:“轮回不过再苦千世万世,本宫偏要给它一个了断。”


    还有几句批注,皆字迹潦草,戾气与狂妄岂非经书所能载下?


    女子上下打量楚昭月几眼,目光尤其在她面上停留片刻,终才开口疑道:“你是尼姑?”


    “正是。”


    “倒是不像……不过,前段时间有个尼姑入宫进言,便是你吧?”


    见楚昭月淡淡颔首,女子这才转过身来,面露些许欣赏:“那些事本宫也有听说,确实不错。”


    “这朝廷也的确该动动了,那些窝囊无用的官员,还有那所谓的……圣上?真是好笑。”她嗤笑一声,语带讥讽。


    听到此言,楚昭月心中微澜的,纵知陈惟初性子跋扈,却未料及她敢对初见之人便如此议论朝政。


    而且,她对陈玄的不满,似是比楚昭月想得要重上许多。


    “您是何人?居然要这般议论……”楚昭月虽已再次断定她的身份,但仍需她亲口印证。


    “我?”女子冷笑一声,“就是陈玄的妹妹。”


    她话中轻松,似说出小官小吏的儿女那般寻常:“陈惟初。”


    她念名字的尾音时,嘴角勾成漫不经心的笑,既是在嘲讽自己的身份,亦是在嘲笑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浮华盛世。


    楚昭月也在此刻方看清陈惟初的全貌,眼尾由朱红点染,狐眸灼人,唇瓣似洇了血而绽。


    其姿容魅人,按理本该以罂粟作喻,可楚昭月心中倏然浮现的却是灼灼其华的桃花。


    粉绛白山野,人面盛桃花。


    ——粉绛遍染山野,人面盛放其中,盛过桃红,胜过桃俏。


    却在这般秾丽之下,暗藏衰亡前兆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