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作品:《被迫卷入情劫之后》 姜青居住的地方相当清雅,一转过山怀,迎面便是木桥,桥下碧波荡漾,几条鲜红的锦鲤在水中游弋。
桥行尽处,是一座颇大的凉亭,亭周有树有竹,在亭外摇晃,天色已暗,本来雅致的景色倒显得有些过于幽静。
柏玉山摸了摸胳膊,桥下的河水流动,桥上便有些冷意森森。
亭内立着几个黄花梨的三足灯台,烛火跳动,亮光被灯罩一挡,柔柔的散在亭子里。
柏玉山突然觉得那座朦朦胧胧的小亭好像是老天放出来的诱饵,在这阴绿色的山中,他正在往一条不归路上走去,回不了头。
姜家的随侍并不逗留,替柏玉山指引了之后便离开。
柏玉山自己一个人下了桥,踩过几块青石砖,他发现庭院中有人——姜青已经在庭院里坐着了,令人惊讶。
一般来说,大人物若是屈尊降贵的会见一个小弟子,都巴不得第二天早上才到,等的时间越长,越能看出大人物的地位来。
柏玉山本来也以为得等个昏天暗地才行。
走进凉亭,柏玉山对着姜长老躬身行礼。
“不必多礼,道友。”姜青既不笑也不恼,只是淡淡道:“今日看台上,算是姜家欠你一个人情。”
“人情柏某实在不敢当,事实如此,哪怕换了别人上去,恐怕也只会得出和在下一样的结论。”
别说自己了,估计掌门都是这么想的,毕竟到现在为止,栖鹤谷也没人说他柏玉山是个外门弟子,要把他逐出师门给谁个交代之类的。
“坐吧。”姜青没接话,伸手一指,让柏玉山坐在他对面。
柏玉山走近坐下,石桌上放着一张棋盘,上面黑黑白白的一大片,看来姜长老正在与自己对弈。
“下一步棋该你走了。”姜青似乎并不着急和他谈论四十三年前,反而是悠闲自在的下起了棋。
柏玉山自认为是一个晚辈,不好拒绝,便从面前的棋罐中拈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
姜青看他下的那步棋,皱起眉头,他思考片刻,落了一子。
柏玉山紧跟着又落一子。
姜青眉头皱的更紧,似乎是在思考柏玉山此举为何。可他想了半天,没想出来,只好犹疑不定的落子。
柏玉山还是不假思索,随手拈起一枚就落在棋盘上。
“你会下棋吗?”姜长老把目光从棋盘上移到面前的弟子身上。
柏玉山摇头,回答的干脆利落,“一点不会。”
姜青微噎,全白的胡子被风吹的抖动。
他这一生见识过许多,学到了许多。可无论曾经,还是现在,姜青一直都学不会八面玲珑,话中有话……
听到随侍口信,他思索了半天,好不容易想到拿出棋盘,端一端长老的架子,教育他几句,结果对面这个小弟子竟然不会下棋。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柏玉山……对吧。”
柏玉山点点头。
姜青干脆单刀直入,“我找遍了谢家的名册,找不出一个叫玉山的孩子,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这回轮到柏玉山被噎了,这长老跟姜润生真是两个极端,直白的叫他不知如何回答。
柏玉山只好笑笑,“在下并未更改过姓氏,谢家的名册,自然找不到我的名字。”
“既然与谢家无关,那就不要探寻前尘往事了……我不怕叫外人知道,谢家的殒灭是老天的意思,是天谴。谁都求不来一个结果。”
姜青拈起一枚白玉棋子,放到棋盘上,柏玉山不会下棋,也看不出什么棋意。
但他知道姜青是叫他休提往事。
可他不愿意。
他对着姜青说道:“在下但求是非分明……”
“我清楚,您也应该清楚,灭了谢家的不是天,是人……姜长老,你的外孙女才刚刚嫁过去不久,您真的甘心?”
“住口!”姜青拍桌而起,棋盘上的棋子被震的一颤,他精心布好的棋局全都被震乱了。
直脾气的人性子往往也烈,姜青就像是一只潮了许久的炮仗,怎么点都点不着,现在水分干了,又碰到了火星,他终于能痛痛快快的炸起来。
姜青怒不可遏。
“你指责我?”
“你凭什么指责我!谢家没了的那天我是第一个赶去的,可等着我的是什么,是一地的尸体,谢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活口!那么大的宅子,那么大的一座山,一点生气都没有。你们现在这些小辈,在和平的日子里待了太久,骨头都是松的,你们见识过什么!”
“谢家一地的残肢,血流成河。血是黏的,臭的,血能把剑腐了!血干在谢家的地上,沁进谢家的土里,怎么洗怎么刷都刷不掉!那股腥味直窜人鼻子,让人想吐,让人牙齿都打颤!”
风顺着桥那边吹来,带着冷意,冷到姜青的骨头里,就好像他重新回到了四十三年前,重新站在那可怕的炼狱里,寻找着他外孙女的生息。
“……我告诉过她,我警告过她!我说姜家傍着谢家,嫁过去你能有什么好日子!是她求我,是她跟我说,说那小子对她很好,他们两个两情相悦,他们两个不在乎那些是是非非……她求我,她求我啊,我能怎么办……”
姜青的声音突然开始发颤。
“我没了妻子,没了女儿,就剩这么一个亲人,我怎么说,怎么劝她都不听,好!我怕她被人欺负,我给她备了一车的金银财宝,灵石仙草,我亲手……亲手把她送进谢家……”
说到这,姜青整个人的精气神好像被谁抽走,但他强撑着,“孩子,你以为我不想报仇吗?你以为我就那么坦然的接受了这一切?我没有!四十三年里我用了二十年来找一个结果,分一个是非,二十年……”
“一个修士闭关或许都不止二十年,可那是七千三百天,那是七千三百次的日夜……我带着痛苦活了整整七千三百天,我什么都找不到……”
姜青颓然的瘫坐在椅子上,他声音里带着钝重的痛苦,像是一泡脓血,又黑又毒,经年累月也化不开。
看着眼前的柏玉山,他缓缓开口,道:“…天行有道,盛极必衰,这世间的一切是会交替更迭的,孩子,没办法,老天要谢家走下坡路,老天要覆灭谢家,凶手是谁,查不查的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你我都是修士,更应该明白天理不是吗?”
明白,天心难测,则众生畏之愈深,他柏玉山怎么会不明白。
老天不由分说的偷走他二十几年的光阴,他就无法抗拒的变成那个凡人,变成那个奴隶,一发不可收拾的爱上云不逾,他怎么会不明白。
可他不认,他就是不认。
如果老天非要他输,那他也要咬下仇人的一块肉,砍断仇人的一条胳膊!
柏玉山从怀里掏出被布包着的东西,他把那东西放到桌面。
粗布被他打开,里面是半截金钗,上半截保留完好,是用金丝掐成的凤羽,花样和钗体中间雕有姜家的家徽。
“柏某曾与姜家小姐有过一面之缘,这是她好心赠与柏某的,后面为了来仙山学艺,我绞掉了一节,当了换银子……如今也算物归原主了。”
暗褐色粗布,布边毛燥,看上去是从什么东西上扯下来的,那金钗静静的躺在布上,流光溢彩,熠熠生辉,把那块粗布衬的更破更旧。
姜青颤颤巍巍的伸出手,他去拿金钗。
金钗烫手似得,姜青没拿稳,砸在桌面上,几枚黑子白子被砸飞,出了棋盘,落在地上。
“囡囡……”
姜青早已泪流满面。
世家大族并不像栖鹤谷一样,那么忌讳弟子的情爱。
对于修仙的世家,实力更像是权利的具象化,飞升虽然是修士的追求,但到底还是遥不可及,尘世之间的利益斗争才是摸得着,看得见的。
姜青有过妻子,点过红烛,他曾经也想过干脆就过着含饴弄孙的日子得了,直到寿元耗尽,不做什么飞升的美梦。
可是万事不由人,他得到的,最后统统都失去了,几番折腾下来,姜青觉得,或许一个修士,最后还是要向着那唯一的一条路走。
要断情绝爱,斩断凡心,乘霞羽化。
可是,只要还是人,只要还算做**凡胎,只要一颗心会跳会流血,情就像种子一样,永远会发芽。
“你先……你先回去吧……”
姜青把金钗收了起来,擦了擦眼泪。
他现在也讲不明白什么了。
他是姜家的长老,是合体期的修士,他风风光光,走到哪里都有人礼让三分。
可拿到小孙女金钗那一瞬,他也只是一个白了头发的老人。
“你想知道的我会告诉你的,那些年我查到的东西我也都会给你……只是道友……”
姜青抬起头来,看着柏玉山。
此时此刻,柏玉山脸上没有什么笑意,一张脸带着红斑,好似冷峻血腥的罗刹,又好像一只从叶底走出不再藏匿的狮子。
“……老天不许做的事,你费尽心思恐怕也还是枉然,到那个时候……到那个时候……你受不了的。”
姜青长叹,他真心实意。
再清醒的人也会做出糊涂事来,情感一次一次的加码,回忆一层一层的刺激,到最后濒临崩溃。
谁能扛得住?
风吹过,树叶被吹的摇晃,哗啦哗啦的响。
柏玉山习惯性的回了一个笑,笑意包着刚才显露的冷峻。
他说:“长老,个人有个人的造化,柏某成与不成都是柏某一个人的造化,无怨无悔……”
……
一轮圆月渐渐升起,越过枝头,高高的悬在天空,清冷的月光洒在姜青修行的灵山上,把桥下的水波照成水银一般的颜色。
柏玉山站在桥上抬头看着月亮。
四十三年的那个夜晚过后,他好像只会记得月亮,所有的白日对他来说不过是止痛的幻觉,让他能有喘息的片刻……
而这幻觉又时常会失效。
柏玉山低下头,他不再看月亮,他只顾往前走。
他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