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后怕

作品:《他事我书

    艳集处伸出两枝,劲桠碧青,疏朗简净,搭剑定势;新梢嫩黄,偶缀绢花,怀卷待命。


    后随的苞芽,利落严齐,列自两侧静立。


    初琼桃扫视寻人,缓向潘琰,一丈外止步。


    潘琰刚挺起的背再度弯下,尊礼二来:“郡主安好。”


    就此功夫,“宣”字砸下,嫩黄衣衫展开卷轴,呈给主子。


    “许渭潘氏,有贡于皇室,特免许渭一切绞粮收税之务。”初琼桃叠手扬颈,声清字脆,“封,白阙总督潘珂之弟潘琰,为青阙学士,予郡王排疑解惑。”


    初琼桃读完,吐气,腔调松懈:“过几日会有人去潘府正式宣读。听闻二公子不谙宫事,提前演绎一番,还望当日二公子能循规接旨。”


    她上下打量着潘琰,发现他有些不知所措,出声安慰:“没什么,闲职散官罢了。你大哥代替皇子出访类魔界,右君总有些馈赠。”


    和那二世祖交待妥当,她转过来,我以为我弟也给我争取了个一官半职。


    眼看要走向我,碧青劲装轻搭的手一下按紧剑柄。


    不是,我一个经脉全断的废物,很值得警觉吗?


    初琼桃先是给袭裘回礼,言辞庄重:“欲凝君心系常林长老,托我求访。时下并无佳日,还请袭裘大人代我向他老人家问好。”


    “是。”袭裘憋着调笑心思,假装得体。


    初琼桃继而面对我,开门见山:“梁公子,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要借威得势,得的也是左庭的势,右庭没有除过御医之外的职位给你。”


    ……


    我就说,梁拓沿那小子先当的徒弟,后面才被收为义子,哪里的官职。


    但这需要专门说一顿吗?


    我无奈且无话可说,冷不防又听她问:“我哥这两天怎么样?”


    乌幼切尔这两天怎么样。


    我思忖,如实回答:“他大概出任务刚回来,在北宫呆着,可能会吃饭睡觉看额……批折子。”


    她好像有一瞬嫌色闪过,转眼全浸于沉默,垂头应是设身处地,同悲。


    发自内心讲,这几年里,我不信有人对乌幼的上心程度能胜过她。


    感同身受的对决中,连我也落于下风。


    风泄入来坊传话,说左君宣我入宫。


    我只得同其余人示歉道别,袭裘同我顺路回戏班。


    初琼桃没急着走,意在借酒消愁。


    酒满坛摆到她面前,我不合时宜想到那被烟熏哑的音色。唉,怪不得认干兄妹呢,真是烟酒同源。


    “让潘琰当讲师?这跟让你去刺杀忧钦有什么区别。”袭裘半路无聊,拿我讨趣。


    “……”我习惯了她跟我如出一辙的习性,回击自然,“我觉得右君最匪夷所思的决策是,把你调到朱阙去监督百官的礼法。”


    “不准确,我是监督礼官的,那些礼官才负责审查他人是否合乎礼法。”她抬腕,拨弄手绳上的一串钱。


    按这个方法推,估计潘琰那货也就每天念念别人帮他写的问题,敷衍一下对权贵子弟的考查。


    “他去了考查哪家公子小姐啊?青阙不是为皇室专属吗?”我思来想去,抓到点疑惑。


    袭裘消息比我灵通很多:“对啊,皇室专属。这讲师就是给初琼桃设的啊,归与江应该也属于吧。不过,他最近在查案。”


    “哦。”我回忆了下潘琰演绎接旨时的慌态,觉得他单独考查归与江比较好,他俩看上去是一路人。


    三生府,远远瞧去门口有个身影。姑娘姿仪,于坐镇石狮下颚未及。


    我一眼认出。


    林肤恩。


    “要过去打招呼吗?”袭裘问。


    我拒绝了,耳边“啧”声突袭:“怎么,我不去你很不满?”


    袭裘坦白:“对啊。我和你同时出现,她对我会显得好一点。”


    “跟我比谁更讨厌啊,那我没法反驳。她确实不喜欢我。”我对此有自知之明。


    袭裘得便宜卖乖:“还好吧,她只喜欢我们班主。你要不要告诉她,最近班主的戏都是你在帮腔。”


    临近岔口,分路而择,袭裘最后问我知不知道,尚畔君送了我弟三匹飞骏。


    飞骏不能自己修灵气,只能寄存灵力。得以腾空驾云,不有成妖之险。如此翘楚,马师倾尽心血和灵力才能养出一匹。


    “胆子也不小啊,客气推脱什么都没有,直接就照单全收了?”我感慨。


    袭裘为其辩护:“什么话。他敢收八十飞骏,都不敢每天给左君摆脸子。”


    “……”我知道她在说谁。


    “我没有别的意思,但奉念兄啊,你得替你弟防着点。”袭裘已拐到要走的路上,回头最后和我道别,“三飞骏出行是查令门首席的待遇。”


    言下之意,左君给你弟当首席培养呢,小心旁人觊觎。


    我不关心这个,只是进宫路上琢磨,乌幼是不是也有飞骏,没见过啊。


    行至城前,有人静候,迎我至偏殿。候者退而闭门,我自前。


    堂中一女卧于挂画前,肃穆扑面。再看挂画,工笔交代不清实景。反倒画前多个她,能真切不少。


    若是和她首次相见,那来客怕是别无他想,只忙着思考她是否真实存在。


    早年翻阅文书,偶见纽斯荼人肖像。比对她,发容状色几乎无差。似是画上人,时不改貌,大概一如当年。


    我跪拜,得阻,左君展颜:“奉念来了啊。”


    “帮我瞧个东西。”她撑在榻几上,同手掩了半扇笑。另一手搭腰,此刻抬起,准位轻摆,“为那些不信神,不属四界的外族所进贡。”


    我挨近贡品,陶盒覆泥。开封内盛一包肉,鲜肉,似乎没坏。


    “这是那些乌君……啊不,黑君送的。说是他们那的走兽……禽肉,叫大雀。”给我倒茶的奴仆讲解,“但这些东西送来,没有捕捉一点灵力的气息。”


    “不论他们修的什么道,有的是灵力,法力,巫力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们都没有寻查出来。”


    我扇气速闻,确定,尽管表皮微暗,发软,但没变味。怎么会呢?没有灵力庇护,盐糖腌制,寒境极温,又寄外界之远。


    盒中还隔了一块纱布,掀起,盂中敞着板结的红土,杂着木炭和别的什么,有些湿。凑近细闻,铁腥味。


    “这东西能吃吗?”左君看过来,问,“那匣子里装的什么?”


    “不认识,没见过。”答句实谎平分,我见过的。


    潘琰他们家世代锻造兵器,他哥成为义子前便是一把好手,造器形美适配。他却独喜爱冶铁,阴差阳错炼出的铁料韧性极好。运到凡人家,由族中大力者迅速磨碎,加入它物,裹纱布,常与糕点一并封于盒中。


    我收到过胡家铺子送的,布里的粉末塑块,同现在一样。


    曾打听具体成分,潘琰以太危险为由,将我拒之门外。


    “送来的几盒都是肉,旁边塞的东西不一样。有些肉烂了,这盒没**,但也怪。”左君下榻,踱到我身边,“那些盒子里没这个土,倒有几只小鼠。”


    “是啊,很丑,没有毛,皮叠一起。掀开布全都死了。”那奴仆偎在左君旁,头欲靠其肩又悬。


    余光瞥到,不太敢细看她俩。我起身旁撤几步,生怕下一刹亲昵就轮我了。


    左君私下和堂上判若两人,时躁时静。


    “所以能吃吗?”她又问。


    大概可以,但我不建议我吃这东西。我简略:“最好别吃。”


    “那土呢,真没见过。”


    “没有。”不是,现在改口跟欺君有什么区别,我坚持。


    左君似乎挺满意我的回答:“那不错,你跟许渭潘氏关系也一般。”


    这有啥不错的?


    “潘氏和师姐同一屋檐,你不好融进去。况且新来的郡王学药,也会看病。”


    感觉会给人看死。


    “奉念,要不要更忠心我一点啊。”


    话说到这份上,难不成想把我也收成义子?


    “听说你跟狸狼感情挺深厚的。”


    “!”我回神,她的浮调已换了厉弦,“啊?不清楚,我有点怕他,所以老装乖。”


    我一脸尬色,她目定我好一阵,随及松弦:“没什么说不出的,怕就怕吧,我也有点怵他。”


    “我当然相信,你不会背叛我。刚才只是逗逗你,请你来,是给一个人瞧瞧。他状态不太好。”


    她命退奴仆,独自领我前往一处深院。


    院门口守着两人,上次去查令门见过。什么人这么戒备,对她应是极为重要了,我望向她。


    她规矩受完礼,一把捏住其中一人的衣襟,问:“守夜冷不冷啊。”


    说着,摘耳坠,直直戳进那杀手口中,另一个也是如此。二人衔着耳链,再次谢过她:“谢主上。”


    “……”我真的不太想继续替她办事了,我在赌坊要是有这技术,哪有本金耗出啊。转念一想,又感觉乌幼切尔喜欢杀人算正常癖好。


    院内新建,俱应时潮。明瓦磨烛火为各窗的晕黄,宫灯亮绢布底色,余地墨暗,三串符文。


    我认不得太难的纽斯荼文,只能听左君译美文:芬菲纷飞,晗烟含嫣,同首同终。


    她特别强调了是初晓的烟,不是寒烟。


    推门,床帐侧卧一影。她带我近去,进帐,尽眼所见一个人。


    总有人问我要长相评价,我一看那些傻公子哥儿就难受,常敷衍“君姿若神,拙目难认”。


    但眼下出现了最适配此话的人。


    该束高髻,该定笑意,该衣物饰芝,该丝帛飘兰。可他躺在床上,仿若弃子。


    要是祖辈们见过他,肯定不会称纽斯荼是堕神后人。


    “看吧。”左君牵起他的手,递与我,后矮身安抚他,“这位便是那个奇才医师,年少有为啊。”


    我捏住,试探,探一下知其伤。他对左君道:“前辈好”,旁听,听几字清其病。


    握了有一阵,恍惚,似曾相识。我反应过来,不可置信,验证。真是,经脉全毁。


    我松开,他的手砸了回去,死死贴住被褥。


    “怎么样了?”左君坐在床沿,仰面问我,“严重吗?”


    经脉全断了,还这般清宁,怕是有些日子了吧。


    “尚好。需静养,臣过段时间再来复诊。”我想逃。


    左君准许了,赏了我很多东西。而她陪在仙人那儿。


    东西重,拎得手疼,麻木生冷。我搁下赐品,自己把脉,全断,和之前一样。


    鬼使神差,我叩响北宫的大门。北宫就一个侍卫,导致每次进门都要受一白眼。


    不情愿归不情愿,他还是把我放进去了。


    “带东西就算了,你竟敢带御赐的来!”他没好气道,“不知道……”


    我把东西一股脑儿全塞给他,一字一顿:“送你的。不知道什么?”


    他没说话,我接着说:“不知道他讨厌他娘?那有什么,你不是一直忠于左君吗?”


    我们不都是左君的拥臣吗?


    交接了赐品,我霎时间轻了,轻得好像不会在湿土上留下脚印。


    他依旧在回廊,这回只有书。


    我晃过去扣下书:“你每天都看这种东西啊!你……”


    看清这是本史册后,我立刻闭嘴。


    “我没看你想的那个。”乌幼毫不在意,“也没有每天看,腻了就不看了,有新的再说。”


    “哦。”我平静下来,又道,“我这有新的,你要不要。”


    他对史册没有那么恋恋不舍,直接合上:“什么新的,画册吗?”


    “不是,花样。”我拉住他右手,真情实意道,“真的,很新颖,保证你以后十年里不会在那些东西里看到。”


    乌幼犹豫不决:“你现在不太好,算了吧,我怕伤了你。”


    “我意思是我来。”我坐到桌上,离他更近。


    “……”他失语停顿,而后态度坚定,“滚。你现在要死了一样,本来就没轻没重,疼得要命。”


    “这点疼相较于你眼睛的,不算什么吧。”


    他彻底没声了,可能在琢磨怎么抽我,不会给我抽死。


    我索性躺下,赖着不走。石桌透凉,我细细感受,不过比满是暖炉烛火的君殿舒服。


    好了,就这样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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