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文稿

作品:《summer

    那支素描笔在一周后的周六早晨,“出现”在常知荷的铅笔盒里。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翻遍所有角落也没找到它,此刻它却安静地躺在其他铅笔中间,笔尖被细致地削好,甚至还带着淡淡的橡皮擦痕迹。


    常知荷拿起那支笔,指尖感受到一丝不寻常的温度——仿佛有人刚刚握过它。她抬头看向对面书桌前的常安,后者正专注地预习下周的物理内容,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平静。


    “姐姐。”常知荷轻声唤道。


    常安的笔尖停顿了一瞬,但没有抬头:“嗯?”


    “这支笔...是你找到的吗?”


    常安这才抬起眼睛,目光淡淡地扫过那支素描笔:“昨天在沙发缝里看到的。”语气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随即又低下头继续看书。


    常知荷捏着那支笔,心里泛起细微的涟漪。她们家的沙发是布艺的,缝隙很窄,常安怎么会注意到里面有一支笔?而且偏偏是这支她最常用的素描笔?


    “谢谢。”她小声说。


    常安没有回应,只是翻过一页书,睫毛在晨光中轻轻颤动。


    周一的文学社招新会上,常知荷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站在门口犹豫不决。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常安独自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本精装书,似乎对周围的喧闹浑然不觉。


    “知荷?你也来报名吗?”文学社长热情地迎上来,“你姐姐刚才还说你可能也会来呢。”


    常知荷惊讶地看向常安,后者依然低着头看书,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我...我想试试。”常知荷递上自己的报名表。


    “太好了!我们正需要新鲜血液。”社长翻看着她的表格,“咦,你还写小说?《银杏物语》?名字很有意境啊。”


    常知荷的脸一下子红了:“只是随便写写...”


    “常安刚才也提到了你这个作品呢。”社长笑着说,“她说你写得很好。”


    常知荷再次望向常安。这一次,常安终于抬起头,目光与她在空中相遇。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招新会结束后,常知荷在走廊上追上常安:“你和社长说了我的事?”


    常安脚步未停:“只是客观评价。”


    “你什么时候读过我的小说?”常知荷忍不住问。她明明把笔记本藏得很好。


    常安没有直接回答:“上周五晚上,你忘记锁抽屉了。”


    常知荷愣在原地。所以常安是未经允许看了她的作品?她本该感到被侵犯的愤怒,但奇怪的是,一种莫名的期待压过了不快——她想知道常安的真实想法。


    “那你觉得...怎么样?”常知荷小心翼翼地问。


    常安终于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夕阳从走廊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她眼中映出琥珀色的光晕。


    “第二章第三段,”常安的声音依然平静,“描写银杏叶在雨中颤抖的那句,比喻可以更精准。”


    常知荷眨眨眼。这太常安了——不直接表达喜欢或不喜欢,而是具体到某个细节的客观评价。


    “还有呢?”她忍不住追问。


    常安的目光微微移开,看向窗外正在飘落的银杏叶:“其他部分...还不错。”


    对常安而言,这几乎是最高级别的赞美了。


    常知荷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化开:“我正在写第三章,你要看吗?”


    常安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点头:“如果你愿意的话。”


    这是第一次,常知荷主动邀请常安进入她的世界。


    那天晚上,常知荷将《银杏物语》的第三章手稿整齐地抄在信纸上,悄悄塞进常安的门缝。第二天清晨,她发现门缝下塞回的信纸上多了几行铅笔写的批注——字迹工整冷静,全是技术性建议,但每个标点都写得一丝不苟。


    就这样,一种奇妙的交流方式在姐妹间建立起来。常知荷继续创作,常安继续批注,两人从不当面讨论作品,却通过文字和铅笔痕迹进行着无声的对话。


    三周后的语文课上,老师宣布学校将举办年度文学创作大赛,一等奖作品将推荐发表在市文艺期刊上。


    “常知荷,我觉得你应该参加。”老师特意点名道,“你的文字很有感染力。”


    下课后,几个同学围过来鼓励她。常知荷心里既兴奋又害怕,目光不自觉飘向常安。常安独自收拾着书包,似乎对周围的喧闹毫无兴趣。


    但当天晚上,常知荷在门缝下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是常安工整的字迹:


    “比赛截稿日期:11月15日评审标准:原创性40%,文学性30%,情感表达30% 往届获奖作品集放在图书馆三楼参考书区”


    没有鼓励的话,没有表达期待,只有冷静客观的信息。但这恰恰让常知荷感到一种被认可的温暖。


    她开始全力以赴准备参赛作品,依然是以银杏为意象,但这次写的是一个关于距离与理解的故事。常安依然通过门缝下的纸条提供着各种参考资料和技术建议,从不直接评价故事本身。


    直到截稿前三天,常知荷终于完成了初稿。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将稿子塞进了常安的门缝。


    第二天一整天,常安没有任何表示。常知荷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虑,甚至开始后悔——也许常安根本不在意她的作品,之前的帮助只是出于义务?


    放学后,常安罕见地主动走到常知荷课桌旁:“稿子我看了。”


    常知荷的心提了起来:“然后呢?”


    常安从书包里拿出厚厚一叠纸——不仅是常知荷的原稿,还有十页密密麻麻的批注和分析。她平静地指出结构上的问题、逻辑上的漏洞、情感表达的不足,语气冷静得像在分析一道数学题。


    但常知荷注意到,常安的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稿纸上的批注笔迹从工整到略微潦草,显然是在深夜写的。这些发现让她的心跳莫名加速。


    “基本上就是这些。”常安最后总结道,语气依然平淡,“你需要重写三分之二。”


    常知荷的心沉了下去。重写三分之二?离截稿只剩两天了!


    “当然,这是基于获奖标准的客观建议。”常安补充道,目光微微移开,“是否采纳取决于你。”


    那天晚上,常知荷对着稿子发呆到深夜。重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但常安的建议又一针见血。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门被轻轻敲响了。


    常安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两杯热牛奶——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我想你可能需要这个。”常安的语气依然平淡,但声音比平时柔和少许。


    常知荷愣愣地接过杯子:“谢谢...”


    常安没有离开,而是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关于那个故事...主角在雨中的独白部分,其实写得很好。”她顿了顿,补充道,“情感很真实。”


    常知荷睁大眼睛。这是常安第一次直接赞美她的作品。


    “但是?”她下意识地问,等待常安指出不足之处。


    常安微微摇头:“没有但是。”沉默片刻后,她轻声说,“那段让我想起了小时候,你躲在银杏树下哭的那次。”


    常知荷完全愣住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因为摔坏了母亲最爱的花瓶,害怕受罚而躲在树下哭泣。最后是常安找到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陪她坐在树下,直到夕阳西下。


    “你记得?”常知荷轻声问。


    常安的目光飘向远处:“嗯。”只有一个音节,却重得让人心颤。


    那一刻,常知荷突然明白了——常安不是没有情感,只是她的情感都藏在了最深处;不是不关心,而是用了一种只有懂的人才能理解的方式在关心。


    “我决定重写。”常知荷突然说,“你能帮我吗?”


    常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点头:“好。”


    那一晚,姐妹俩第一次并肩坐在书桌前,直到天明。常安依然冷静客观,常知荷依然情感丰沛,但某种奇妙的平衡在她们之间建立起来。


    截稿当天,常知荷交上了重新创作的作品《无声的银杏》。她特意在扉页上写了一行小字:“献给那个总是用沉默说话的人。”


    比赛结果在一个月后公布。当校长在晨会上宣布常知荷获得一等奖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掌声中,她下意识地寻找常安的身影。


    常安站在班级队伍的末尾,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但当她的目光与常知荷相遇时,右手悄悄比了一个简单的手势——那是她们小时候秘密的庆祝方式,已经多年不用。


    放学后,常知荷迫不及待地跑向文学社办公室——今天是作品反馈会。推开门,她意外地看到常安也在那里,正和社长说着什么。


    “正好,知荷来了。”社长笑着说,“你姐姐刚才在问出版的事呢,比你自己还上心。”


    常安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很快恢复平静:“只是确认流程而已。”


    常知荷看着常安,突然注意到她手中拿着的最新一期市文艺期刊——已经翻到了即将刊登《无声的银杏》的那一页。


    “姐姐,”常知荷轻声问,“你其实很在意,对不对?”


    常安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点头:“嗯。”依然只有一个音节,但这一次,常知荷听出了其中隐藏的所有情感。


    回家的路上,夕阳依旧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常知荷悄悄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直到她们的肩膀偶尔会碰在一起。


    “下一章我想写关于冰的故事。”常知荷突然说,“外表寒冷,内心温暖的那种。”


    常安的脚步微微一顿,然后继续前行。过了好久,就在常知荷以为她不会回应时,常安轻声说:


    “需要研究资料的话,我图书馆有借阅卡。”


    常知荷微笑起来,第一次主动挽住常安的手臂。她感觉到常安的身体微微一僵,但没有挣脱。


    “嗯。”常知荷学着常安的方式回应,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那一刻,她终于听懂了常安的沉默——那里面藏着世界上最动人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