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诡节

作品:《将军点灯

    程斩玉一语成谶。


    逍遥不及半时,萧景桓便遭了不测。


    当日回宫后,这小皇帝在御花园观花逗鸟到日暮垂西,用了晚膳才叫随同的小太监给自己拿些书本读。


    不想还未看进去一篇文章来,便听人传话说绮安长公主要见他。


    萧景桓龙颜大惧,心中忐忑。


    “皇上驾到——”


    萧景桓迈入坤元殿。


    殿正中立一长屏风,绣有凤纹,其翅下携祥云,正做个展翼动作,仿佛卷起尘世千堆雪,栩栩华生,真真像是活物。


    屏风之后是一席珠帘,悬挂雕花梁顶下,不时闪烁着晶莹。


    再往里走,萧景桓才看见阿姊端坐在美人躺上。


    殿里点灯,还有檀香入鼻,本是个叫人心安的氛围,萧景桓却背后一凉。


    方才跟着他一同来的太监早自觉退下,这宽敞寝宫间,如今只剩长公主两个贴身婢女在。


    萧景桓率先出声哈哈道:“阿姊,你要见我啊?我自是愿意的,不过我看这时辰不早了,要不明日再说吧。”


    帘后人并未动作,也不答他的话,只抬手轻轻一挥。见状,那两个原本立在美人躺两侧的婢女也出了殿门。


    咯吱,坤元殿殿门闭合。


    夜风灌进来几缕,萧景桓顿感头皮发麻。


    正在此时,萧绮安终于开口道:“有劳陛下深夜到访了。”


    她语调平缓,听不出波澜。萧景桓却心道,完了。


    “哪里哪里,阿姊你要见我何时这般客气了。”萧景桓向前走几步,忙道。


    萧绮安起身,步幅不大,缓缓度步到垂帘前。她边走边说:“听闻陛下已有两日没读书了,臣妹甚是担忧,派人打听,才知原来陛下是去微服私访了。”


    珠帘被萧绮安拨开,哗哗响起。窗纸未掩,夜色中袭来清风几阵,吹得殿内烛光摆动,萧绮安的影子映射绣花屏风上,飘忽不定。


    萧景桓见情况不妙,连声道:“阿姊,我读了!我到阿姊你这前才读了书的,休要赖我啊!”


    此话一出,萧绮安怒然斥道:“住嘴!”萧景桓噤声。萧绮安疾步越过屏风,来到萧景桓面前,满颜怒色。


    方才恭敬的模样烟消云散,这女人一手叉腰,一手直指萧景桓,喝道:“萧景桓,国之重任落在你肩头,你倒好成日游手好闲,只晓得寻欢作乐,把一摊子政务全推给你阿姊我,自己跑去逍遥自在,你这般做法同那万代唾弃的昏君别无二致!”


    萧景桓无言以对,任凭萧绮安如何说,都不驳半句。


    萧绮安愤怒难当,姣好的面容因此稍微狰狞,唇瓣一张一合,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叫你读书识政是为大景往后考虑,我身为长公主,却整日替你摄政,成何体统!君主一日不坐龙椅,国家便一日愈加不平,你究竟何时才晓得这个道理!”


    萧绮安继续道:“便是真去私访也罢,亲民我算你有功所在,偏偏你是去哪里?全天下的黎民都安家落户在嘉乙门吗?每日练武的时间不过一个时辰,你却半日都呆在嘉乙,怎么都不肯回来,我是每天等得怒火烧心,迟早要把你阿姊气入土!”


    烛灯再一阵飘渺。萧绮安拔高声音,传唤殿外等候萧景桓的太监:“小九,进来。”


    唤作小九的太监应声进门。那人约有十六,是个瘦小身板,五尺身材,白净脸皮,看起来风吹即倒。


    小九垂头待命,便听萧绮安道:“听好了,明日起,不许陛下出凌霄殿半步,若是叫他偷溜了,我拿你试问!”


    小九为难地瞄了眼自家皇上,道:“这……是。”


    萧景桓脸色大变,道:“这使不得啊阿姊!我保证我绝不频繁出宫了,你别关我在宫中啊!”


    萧绮安眸子眯起,咬牙切齿地对小九道:“不可商量,按本宫说得办,若反了本宫的话,本宫有你好看的!”


    萧景桓还欲求情,被其一口打断:“休要再多嘴!”


    小九唯唯诺诺应了声是。


    -


    三日后,柳杨湾巷口。


    时过戌时,嘉乙门三个少年已然抵达此地。这时天近黛色,街旁早有人摆起小摊位,不少置身暗处的门户已挂起灯,稀稀拉拉明了很些地方。


    三人等了半天不见萧景桓的影子,却看见个匆匆而来的小个子穿梭过人群,跑到他们面前。


    那人气喘吁吁,头戴一顶粗布小帽,穿着身深黑便衣,活似个盗贼模样。季长沢认得他,正是跟着萧景桓的太监小九。


    季长沢皱眉,问他:“小九,景桓没同你一道来吗?”


    小九喘得差不多了,便抬起脑袋回答道:“季公子,陛下他被长公主软禁在宫中了,一时半会出不来,才叫我来送口信的。”


    程斩玉闻言惊道:“还真被本小姐说中了啊,这,萧景桓真被关在宫中了。”


    贺明舟心生遗憾,道:“好可惜,那日景桓兄还嚷嚷想来过这民间节日,不想却没个缘分,哎。”


    只有季长沢揉揉眉心,叹说:“他那样三天两头出来的,被禁在宫中是迟早的事。”他又问小九,“景桓还带有什么话吗?”


    小九似乎是才想起来,一听连拍脑袋,道:“对对对,陛下自然说了!他叫季公子你买些稀奇玩意托给他,补了他这遗憾。”说着从胸前掏出三个鼓囊的荷包,“呐,这是陛下给你们的银子。”


    三人见了皆是无言。


    贺明舟奇道:“既是要求稀奇玩意,不如直接叫你带回去好了,干嘛多给我们几个一袋子银两去买东西,景桓兄这想法还真是新奇。”


    小九摸摸鼻,尴尬道:“实不相瞒,小的丢三落四得很,怕是拿了银两也买不到什么好玩意回去,白白废了钱。”


    贺明舟:“…好吧。”


    小九理好衣裳,对着三人依次道过别,便又扮个贼样消失在巷子里。


    街边已挂满灯,彩纱飘起。柳杨湾聚众渐多,熙熙攘攘有客过,那卖吃食的小贩也开始吆喝起来。季长沢提了提沉甸的一袋银子,对两人道:“既然如此,就我们三人去看好了。”


    两人纷纷点头。程斩玉算算时辰,道:“我听闻诡节庆祝大分两种,一种庆春,一种庆佛。前者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要开始了。”她环首说,“我们先去看打春吧。”


    贺明舟不解:“怎么说打春?”


    季长沢罕少不直接答,却笑说:“去了你便知道了。”


    河畔起了风。一路灯火长明,随处可见悬挂的灯笼,手艺奇好,形形色色,好比上元节一游。


    三人走到一处停下,那儿已有些人围在一起,中间空出个场子,看不清个所以然。


    不久,有人从人群中走出来,手上提着扇铜锣。那人另一只手握着木棒在锣上敲了三响,闷沉的声音霎时挤入在场人的耳中。三敲过后,这人便走到正中央去,放下铜锣,蹲在地上摆弄些什么。


    贺明舟这才看见地上还陈列着六只陶瓷碗,一只大碗放中间,其余五只围成圈。


    摆成这样是为何呢?且听这般讲:


    这六只陶瓷碗中盛有不同之物,五只小碗分别盛稻、黍、稷、麦、菽,五谷杂粮;大碗则盛一碗则盛满柳杨湾水。柳杨湾水源甘澈,是这一带许多百姓赖以生存的生命泉。


    每值清明前后将要播种时,民间便会有这么件仪式。相邻各拿出家中五谷,挨个倒入碗,再由一人将柳杨湾水倒入其中,用携有火苗的棍棒将碗击碎,谓之“打春”。


    而打春这人呢,被称为“春使”。


    春使会把送来的粮食种子筛选一遍,筛出最差的种子来打。与旁的习俗不同,打春打的就是个“坏种”,所以并不供奉些好种子。


    五打小春,一打大春,共计六棒,以求今年风调雨顺。


    “哗——”


    站在人群中央的春使点燃了木棒头,火光骤起。紧接着,那春使佝偻着脊背默默念叨,似乎不是平常的语句。反正贺明舟听得一头雾水。


    贺明舟问:“这说得是何种语言?我还没曾耳闻。”


    季长沢答:“这好像是佛修中的一派语术,明舟你未听过很正常,我们也没怎么听过。”


    两人话刚落,只听“砰”一声巨响,随即白光四起,烈火冲天!那第一只碗顿时崩裂成碎石,烂作一团灰,至于其中的谷种,已经看不见一点。


    贺明舟被吓了一跳,惊魂未定道:“这,好大的声响啊。”


    程斩玉正捂着耳,笑道:“打春就是如此,不仅诡节打,有时嘉乙也会打上一两次,比这还阵仗大。”


    六棒下去,瓷碗皆碎在地上,灰黑色残渣围在一圈。那春使又念了次词,打春之仪就此结束。


    贺明舟还未回神,人群间就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大喊道:“亭东寺佛修师父们到了!”


    一众围观的人全部回首。


    只见柳杨湾巷尽头行过一长溜人,各各白衣,插身烟火间,倍显突兀。


    贺明舟怀疑道:“那是佛修本尊的模样?”季长沢和程斩玉也在看那行走来的人们,纷纷点头道:“对。”


    素衣长袍,面如润玉,身姿高挑,亭亭如松,好似仙人。其实跟贺明舟想象的差异无几,除却一点——


    佛修原来是有头发的啊!


    不知是不是因佛修一词跟“佛”沾了干系,贺明舟一度以为这类修者跟僧人一样,不留毛发。没想佛修不但有,还人人有。


    一行佛修或高束长发,或披散于肩,大概分修为如何,发型如何。


    这些人大都年老八十,虽浑然有股飘飘仙气,却仍不难看出岁月留下的痕迹,除了排在第二位的一位佛修。


    那修者墨发拂腰,肤白唇淡,眉若垂柳,眸似云华,难辨雄雌,人见定道是个美人胚子。与一旁的老修者不同,他着青衣白袖一袭,仿佛那出水河莲。连贺明舟见了都略感惊讶。


    贺明舟听见程斩玉道:“哎呦,亭东寺今年入了个美人徒弟啊,好漂亮的美少年!不过却入了佛修,可惜了多少京城男女啊。”


    贺明舟问她:“亭东寺每年只收一徒吗?”程斩玉摆手,道:“当然不是!我听闻佛修每年收徒近百人,留下只留十人左右,至于出场诡节的便是最有灵气的。”


    旁的人陆续去到前边,三人四周空了不少。贺明舟听了解释,点头以表恍然,但旋刻又稍感奇怪,问季长沢:“话说长沢兄,阿玉怎么这么清楚佛修啊?”


    季长沢弯唇,道:“她这小姑娘就喜欢研究点稀奇古怪,除却亭东寺她没去过,关于佛修之事她摸得一清二楚。”


    程斩玉没听着这两人的嘀嘀咕咕,她向远处一张望,猛拍双手,笑道:“走走走,我们一道去看他们这个入门式,我从没亲眼见过。”


    -


    佛修入门的新徒有一必走的步骤,便是“叩砂”。


    所谓叩砂,是个至关重要的关卡。欲入佛修却不得果者,大都卡在这一关。


    其实真正做起来,是件奇易之事,只需入修者敞开胸前衣襟,自己将一方按有朱砂色墨的篆章映在胸口正中,便得以入门,此后心口处就会留下个羽翼样的红纹,入土方消散。


    再说这关难于何处。佛修所求无他,修得便是无牵挂,只有摒弃心中杂念,不入红尘喧嚣,才得成果。而这叩砂正是检验人心是否有欲,有者不入修。


    人有七情,亦有六欲,分刮不得。若是硬要抛却欲念,就不再是人了。


    往年每到这个关节时,围观新入修的人们皆是手心冒汗,为那新徒屏息凝神。而今年叩砂时——


    “成了?!”


    众人齐呼怪哉!


    这位兄台,是人否?


    过去代代入修者少说都试了不下五次,这位少年却一下便过。但见那章刚离开肌肤,赤色羽翼顷刻浮面。


    旁观者喧哗不止,倒是当事的美少年神色如常。他云淡风轻低头,对面前的老者唤了声:“师父。”


    那老师父未语却笑,执笔点了滴水,描过少年的眉。


    笔尖离开的瞬间,空中浮现出两个金色的字样:


    十宁。


    十宁伸出双手,替师父接过毛笔,放入水中洗净。再次递回到老人手中时,空中又飘起两个字样:


    昙怀。


    “昙怀!?”程斩玉何其惊讶,嘴唇张得奇大无比。季长沢和贺明舟双双不解,道:“这名字有问题?”


    程斩玉摇头,道:“什么呀,名字没问题。只是这位老佛修鲜少收徒的,听说他会长生不老之术,忍不得生死别离,所以收徒很挑眼缘。人说他上次收徒弟,还是一百年前!”


    贺明舟也震惊了,道:“是真是假啊?这,世间何谈长生不老?不会的吧…”他看了眼那个叫昙怀的佛修,道:“况且他看起来不过期颐,哪会有一百年前收徒之说?”


    季长沢对此不甚相信,道:“胡乱吹说罢,我倒能理解为什么景桓不信佛修了。”


    程斩玉满脸无所谓,道:“算了算了,你们几个一条心的,我跟你们说不通。总之就是,这个老师父非常厉害!”她说着说着,突然碎碎念道:“这么看来,这个叫十宁的美少年来头不小啊。”


    季长沢一语道破:“你是眼看人家长得俊俏吧。”


    程斩玉当即反驳:“你这才是胡乱说话!”


    季长沢懒得跟她斗嘴,转头要和贺明舟说话,却见贺明舟正半侧着身朝另一方向看。季长沢不明所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看到三五个华贵装扮的官员。


    “怎么了吗,明舟?”季长沢开口道。


    贺明舟摇头,收回目光,回头对季长沢道:“没事,就是我方才恍惚看见有个人在看我。”


    季长沢道:“有人?哪个方向?”


    贺明舟用下巴点点,回望刚才恍惚站人的地方,道:“那里。”


    在季长沢看见的三五个官员不远处,还有两人站在一起,同样衣着华贵。稍微不同的,是这两人袖口的紫金色。


    那是玄篁宫特有的衣袖袍色。


    玄篁与嘉乙明争暗斗多年,季长沢自然知道那两人姓甚名谁。


    年长的是玄篁宫当今颇有威名的上玄,苟如炅。


    年青些的秀美男人,则是其带的徒弟,中玄徐佲。


    季长沢道:“那两个人吗?一个是玄篁的苟上玄,另一个是徐中玄。”


    贺明舟道:“不是他们,那人不在这里了,也或许是我眼花。何况就算是真在看我,本少侠如此英俊,多看几眼也是人之常情,不必在意,长沢兄。”


    话落,他勾起个笑来,唇间露出点白色尖牙,道:“我们去逛一逛街上的小摊吧!”


    -


    分毫不像他,又无不像他。


    那人在树后瘫坐,指腹摩挲过手心的厚茧,他沉沉呼出口气来。


    江上隐约有渔火,河风一过,又似那时少年观花。他忽然想去放盏灯。


    于是他拢好黑纱,步入闹市。


    再出人群时,他手中托着两盏莲灯。


    少时,那两盏莲灯便顺着江水一路而下,混入众多星星点点中,再看不见一斑。


    正欲起身,他猛然听到身后一声呼唤:


    “秦大人。”


    这章稍微有点诡异。[柠檬]


    而且竟然忙碌了五千字诶~


    大纲是没有“打春”这个东西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写着写着就有了[化了](这东西是我编的哈哈。)


    十宁出现了哈哈哈哈哈啊啊啊啊啊啊,其实大纲他也还不会这么早出现的,写着写着就出来了。(本来在后期来着)


    猜猜秦大人究竟是谁呢ovo


    补充:局一我算了一下,本来有部分权谋剧情的,但是谁料我少年无忧的部分写了这么长,而且还没写完,就打算把原本的部分剧情挪到局二去,这样我也省点心谋划局二了哈哈。


    至于局一,就到长沢兄考中嘉乙九门结束差不多,也没多久了,那我还得改一下考核时间[爆哭]


    毕竟十五天太短了,我再思索一番,捉虫提醒一下大家~


    (我话好多[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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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第十一章 诡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