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月明

作品:《将军点灯

    “嘶,轻一点。”季长沢眉毛扭成麻花,没忍住道。谁料程斩玉一听,刚才那股劲还未缓过来,手下一抖,把纱棉狠狠摁在季长沢的血肉模糊处。


    季长沢:“……”


    程斩玉慌忙抬手,尴尬哈哈道:“人有失误人有失误嘛哈哈哈。”


    方才几人打闹间天上落起雨来,此时亭四周水雾朦胧,浩渺如烟波,处于亭中之人仿佛置身孤江小舟,飘摇不定。


    若是平日,萧景桓必要装模作样吟诗一曲,不过这下还哪有心情理会这些有的没的,只晓得同贺明舟凑到季长沢身边,看这位笑面佛狰狞的模样,像那三岁小孩儿头次见戏猴似的,稀奇得不行。


    两人转头对上眼,不用言语,心领神会。开始秉着“站着说话不腰疼”,一唱一和起来。


    萧景桓道:“哎呦,长沢,我看你风姿不减,依旧俊得让人难眠,不过吧……”


    季长沢懒得理会他,敷衍道:“破相了?说点别人看不出来的。”


    贺明舟也道:“好像是有点诶…”


    程斩玉手下又是一抖,还以为是自己再次失误,刚要挤出个可人的笑,就见季长沢直起腰扶额,眉心轻蹙,道:“明舟,人不可貌相。”


    程斩玉这次真愣住了,她突然后怕起来。


    这,我刚把长沢哥的脑子砸坏了?他这突如其来的潇洒样儿是怎么个事?


    “长沢哥,你倒也不必这样…”程斩玉颤巍巍开口。


    “我很奇怪吗?”季长沢神色如常,转眼不见半分同贺明舟讲话时的样,“阿玉,我又不怪你。”


    这是怪不怪的问题吗。程斩玉愈发觉得不安。


    果然,紧接着季长沢大义凛然道:“人生百年,意外何其多。你今朝毁我容颜,明日我品格高洁依旧,为人君子,对这身外之物看得这般紧做什么?我说你啊,就别担惊受怕,搞得像要我命了一样。”说着,还拍了拍程斩玉的背,满眼慷慨。


    季长沢细语轻声,程斩玉头皮发麻。


    如此看来,长沢哥指定脑子出问题了。平时一个不爱玩笑的假面君子,现在突然大发慈悲噼里啪啦说一堆,鬼来了都得吓活过来吧。


    程斩玉心尖悸动。她总感觉这话不是给她说的。


    连萧景桓都稍有察觉,狐疑道:“长沢,你被夺舍了啊?”


    季长沢:“嗯?”


    萧景桓碎碎念念道:“不能吧,话本里说夺舍不该七窍流血,还要用什么禁术才行吗?我看你五官周正,七窍干净,不像是被夺舍了啊。”


    贺明舟却是拍手大笑,道:“我觉得长沢兄所言甚是!皮囊乃身外之物,不必紧要。你们懂什么,这叫超凡脱俗!”


    季长沢回魂了。


    他在做什么。


    不说程斩玉,季长沢他自己也不知道刚刚的一堆废话是该流进谁的耳朵。


    于是他鬼使神差扭头,措不及防跟贺明舟的眼眸撞了个满怀。对方弯弯眉眼,唇边溢出个浅然酒窝。


    雨滴滴答答下,似乎闪了道惊雷。


    -


    申时雨止,萧景桓回宫。


    临别前,少年帝王偷偷拉拢季、贺、程三人,神秘兮兮道:“听闻三日后柳杨湾有个民间小节日,各位意下如何呀?”


    季长沢倍感头痛,无奈道:“你昨夜才去柳杨湾跑了一趟子,隔三差五出宫‘微服私访’,绮安长公主真的不会关你禁闭吗?”


    萧景桓不以为意,道:“我阿姊当然每日念叨关我禁闭,不过你看她哪次落实了?哎呀,你放心,我肯定出得来。”


    见季长沢还要回怼,萧景桓赶紧肘肘贺明舟,示意他蒙混两句。贺明舟并未站队,只奇怪问萧景桓道:“那个节,不是‘诡节’吧?”


    “啊对对对,就是‘鬼节’!怎么样怎么样,走一趟如何?”萧景桓趁热打铁,观察季长沢的神色变化。季长沢生无可恋。


    程斩玉歪着头想了想,道:“‘诡节’每五年一办,次次踩着惊蛰日,以庆春喜。说是当天夜里闹热非凡,花灯格外明亮,几乎家家户户掌灯达旦,是个不错的日子。”


    萧景桓鲜少和程斩玉站在同一边,脑袋都点成拨浪鼓了,没等他夸夸小玉姑娘还蛮聪慧,便听对方无情讥讽道:“不过萧大天子,您老不是跟佛修势不两立吗?”


    萧景桓:“……”


    程斩玉不紧不慢地冷嘲热讽道:“谁不知道诡节除却庆惊蛰之外,还是为了贺喜佛修新入的门生啊?您还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图山水乐。”


    萧景桓眼看火烧眉头,匆忙解释:“谁说我是去看佛修耍杂技的,我就是去体验民生,专门庆祝惊蛰的!你休要给我乱扣帽子!”


    “嘁!”程斩玉两眼翻白,齿缝间喷出个字眼。


    这两人放一起不过一柱香的时间,恐怕就能吵得房塌楼崩,打得对方鼻青脸肿。这战火越烧越沸,眼见要越过楚河汉界,季长沢一语落下:


    “去!”


    双方兵马各退一步,硝烟散开。


    萧景桓喜笑颜开:“长沢果然最懂我!”而后问贺明舟,“明舟,你呢?”


    贺明舟正看两人吵得精彩,突然被点名,有些不知所措,愣愣道:“我?你们去就去呗,正好把柳杨湾逛遍了,认识点路。”


    萧景桓双手合十,道:“就这般定下了!”又看了眼程斩玉,道:“小姑娘你要去就去,不去自己练剑去嗷。”


    本来自诩宰相肚子能撑船的程斩玉,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火冒三丈道:“谁乐意跟你一块去了,我咒你被绮安长公主关在宫里不许出来!”


    “哎呦喂,你嘴毒心狠的,我好歹跟你一块儿长大,你还得叫我一声兄长,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歹毒呢?”萧景桓撸起袖袍,大喝道。


    季长沢见状忙手忙脚把萧景桓推着往府外走,嘴里道:“好了好了好了,快会去吧,省得绮安长公主找你不如意。”


    程斩玉则被贺明舟揽至身后,冲着正在上马车的萧景桓做了个以牙还牙的鬼脸。


    “小丫头,你……”萧景桓又欲跳下马。


    季长沢抬手阻拦:“好了好了好了,快快快,走走走。”


    萧景桓不甘罢休地喷了口恶气。将行时不忘再提醒季长沢,道:“别转眼就抛之脑后啊,说好了三日后戌时在柳杨湾巷口接头!”


    季长沢叹气,点头道:“行行行,我记得。”


    -


    贺明舟在嘉乙门住下之事,并不是一时半会筹备的。


    自汤进死后出了头七,贺父就想把孩子接回京城来。那时贺明舟刚十岁余二年,走了个骨肉相连般的亲人,须得有父母亲陪同才好。李倩灵早早为他收拾出间阁房,盼着丈夫把孩子带回来。可最终只见贺卫真孑然一人策马而归。


    李倩灵脸色铁青,问丈夫:“明舟呢?”


    贺卫真默了良久,才叹气说:“那孩子死活不回来,铁了心要守汤进三年。”


    三年春秋,四季轮转便过去了。


    贺家夫妻二人终日忙于嘉乙,顾不得时时刻刻把心放在远置万里的儿子身上,唯有天上一白,明月当空时,方对着院门口的槐树道思情。


    而明月天涯边的贺明舟,则孤守新坟,不晓时岁。


    他跪过了风霜雨雪,跪过了春花秋月,观望坟前的生机与衰朽。三年光阴,白云苍狗,仿佛行过平生一般漫长。


    后来他听到远处有松涛滚滚的回声,山雀啼鸣,冰河暖化。又是一年春日。


    有人问他要什么。


    他沉声片刻,道:“酒。”


    于是人和坟间,多了壶酒。


    长风卷过上一年的朽木枯草,留痕之地处处生花。汤进那方矮坟旁竟也长出朵柔嫩白花。


    贺明舟独自把那壶烈酒咽下肚。一滴混浊泪珠,滚过三年始终如一干涸的眼角。他终于垂下头,止不住颤抖起肩来。


    膝下生出层厚茧,没多久便掉了一堆烂皮。可贺明舟却快活了。


    他在夜色下跑到汤进葬身处,用手把土地刨出个小坑,再把那些掉落的皮肤埋进去,这才弯弯唇角。


    后来东方破晓,贺明舟抹干脸颊的水渍,俯身,轻轻吻了吻那片土地。


    再后来,贺卫真又来了。


    只是这次,贺明舟鲜衣怒马,不似当年。两人辗转一路,同回宁安。


    -


    夜深人静,月白于地。


    季长沢从梦中惊醒。他气喘吁吁,冒了一身冷汗。缓过神后,从床榻上爬起来,靠在床首叹了口气。


    月色入户,窗纸似乎透明,映射出外面院中些许斑驳陆离。


    “他死了。”季长沢脑海里不断飘荡着这句话。


    白天贺明舟眼底一闪而过的水色被季长沢捕捉到后,从那时到现在,他心里始终堵着块巨石,压得季长沢呼吸不畅。


    然而,贺明舟的笑容紧随其后出现。


    季长沢想,或许他看错了呢?也许贺明舟不会为这一句话刺激得流泪。


    想到这,季长沢的思绪飘悠起来。


    脑子正放空,眼见即刻要再次进入睡眠。季长沢突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子,连着响了好几声,弄得他倾时困意全无。


    季长沢皱起眉,微微向窗边倾身。


    唰唰唰-唰唰唰—


    季长沢:“?”


    这三更半夜的,嘉乙门又不兴点灯,哪来这动静啊。莫非是黄鼠狼?可嘉乙门府上也没养鸡,黄鼠狼来偷鸡毛啊。


    “哈!”


    季长沢隐约听见一道人声。


    对哦,是人啊!怎么就成黄鼠狼了呢。嘉乙门没鸡,但有财啊!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定是个觊觎嘉乙门多时的贼,趁夜色掩护,绕开守卫,跑来后院了。


    季长沢披上外衫,甚至不曾通过窗纸看一眼,径直开门往外看。


    只见院中央那棵苍老槐木矗立月下,槐花洒落满地,被霜白覆盖,柔风过境,便不知去了春何处。而树上,正坐着个仰躺着跷二郎腿的黑影!


    木门“咯吱”一响,余音回荡。


    树上那人回首,尚未看清面容,季长沢先瞧见他手中的酒壶。随即“叮当”银铃入耳,那人似是吓了一跳,叫壶一骨碌从手中脱落,酒水撒于空中,空壶便继续咕噜咕噜在地上打滚,倒是盛满了月光。


    “长沢兄?”那人惊道。


    季长沢也有些意外,道:“明舟?”


    贺明舟震惊过后,从树上跳下来,走到季长沢身边。季长沢看见他身上仍穿着白天的装束,扑面一股酒气,未语。


    他猜错了。季长沢想。


    “吵到你了吗,长沢兄?”贺明舟拾起酒壶,将它倒过来抖了几抖,只有半滴酒水落出来。


    季长沢道:“没有,我觉浅,月光耀眼,辗转半时无法入眠,索性出来走走。”


    贺明舟像是酒意上来了,胡乱唔唔答应,而后一屁股坐在季长沢房门前的石墩上。他屈起双臂,把脸埋进去,没吭声。


    季长沢依傍他坐下,他也没吭声,只静静地看月亮。


    谁也不晓得时间挪了多少步子,风都刮了几轮。他们就沉默地靠在一起,共静乾坤。


    分明才结识成友人,却好似相知多年,同听过一曲高山流水。


    “长沢兄,宁安的月亮没有三巫的月亮亮。”


    很久后,贺明舟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季长沢鼻腔里呢喃:“嗯。”


    此后皆是静籁,除却偶尔拂花而去的清风轻啸,天地间便再杂音入耳。


    -


    与此同时,嘉乙门后山匆匆一道人影穿梭过青石小路。


    那人黑袍着身,似乎是想在这昏黑夜间完全隐秘身形。可惜月白风清,他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投下浓浓一片阴郁。


    疾行带来的风掀开其衣袍一角,露出半点他腰间系着的物什。但转眼被衣角重新盖上,只余下一线未及遮没的红。


    哗啦——


    树门摇曳,挂在上面的木牌随之动荡,相互撞击,余音彻响漫漫长夜。


    黑衣人在那棵古木前驻足半晌,然后将别在腰际的东西取下。他伸出手拨弄开原先挂在树上的牌子,又把新的牌子安置在上面,这才彻底不再动作,呆直地定在原地。


    薄云掩去当空孤月,四下霎时暗沉下来。


    那人收回目光,转身隐没于黑暗。


    待长烟一空,便又有风途径。无人注目的深林中,赤色流苏波纹起伏。


    恍若旧爱,恍若遗恨。


    好可怕好可怕,凌晨三点才写完[爆哭]


    谈谈长沢的怪异举动,一句话总结:攻君是一见钟情,没话说。就这样[墨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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