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屿深见她安静下来，扶起她无力靠在他身侧的脑袋，额贴着额，终是才松了口气。


    就在方才这天昏地暗而又无比荒谬的反复亲吻中，她的神魂已然自主愈合。


    他甚至还感觉到，此次重新愈合后，她的神魂比第一次塑造出来的时候更为坚韧。


    这让他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将她放置平躺，自己才抽身坐起。


    又看了看已经累到睡熟了的江慕云，忍不住再次叹了口气。


    先是凭空变出了个清凉膏，食指沾取膏体一点点涂于她那肿胀不堪的唇上，又将她身上那凌乱不堪的衣衫整理妥当，再然后。


    不知道从哪整出来个崭新的白色锦被给她盖上。


    顾屿深左看右看，确认江慕云完全陷入沉睡后，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状况。


    江慕云的燥热源于‘九转还魂丹’，如今神魂愈合，药力自会随之散去。


    至于他自己……


    自该好好清清脑子，让那攀升的欲念冷静下来才好。


    司刑殿内再次陷入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屿深再次睁开眼，又低头瞧了瞧那依旧攀腾不惜熄的欲念。


    好的，无用……


    既无用，那也不必再耗费时间去念什么劳什子的清心咒，明神咒，断念咒等等。


    白费功夫也豪无意义。


    他拇指支着下巴，食指轻弯在那薄唇上来回摩挲。


    另一只手平放在书案上，手指有规律的敲击着案台。


    黑亮而细长的眸子暗光微闪，复杂而又晦暗不明。


    他望着江慕云安稳睡颜，思绪不免被拉回了很久以前。


    三千多年前。


    那时大抵是建元年间，人皇轩和帝勤政爱民，礼让为国，在位期间开创数十载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其丰功伟业更是被广为传唱，更有甚者为其塑像，整日朝拜。


    坊间皆言“拜神拜仙，不如拜轩和帝。”，并称颂其为千古第一圣君。


    只可惜天道使然，凡人寿数也不过百年。


    纵然是帝王圣君，亦会有老去的一天。


    来这世间走一遭，若是背负盛名，又能有几人能平心直面死亡。


    也是如此，这个圣明一世的帝王，不知不觉间，心性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他开始痴迷长生之术，广招奇人异士。


    而后又过几载，一自称仙人转世的道士于众多术士之中脱颖而出。


    此人于皇宫大殿之上，展示了一番不知哪里学来的妖邪法术。


    自此，被轩和帝奉为座上宾，地位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轩和帝亲自赐名，尊称其为‘无相仙长’。


    只是，无相仙长出现后不过半载，轩和帝性情大变，猜忌多疑。


    膝下众位皇子皇孙一个个被他随便一句其心不轨而惨遭杀害，通通剁成肉泥丢入丹炉，以入那‘不死仙丹’的药引。


    皇宫内的屠杀未止，轩和帝又以‘天下大同’为由，下令血洗当世第一桃源‘月华十二州’。


    无人知晓，这所谓天下大同，自始至终只是个可笑的幌子。


    一夜之间，月华十二州沦为人间炼狱，尸山血海，哀鸿遍野，碎骨盈地。


    几大世家联手所剩之无辜百姓奋起反抗，终不敌，尽数阵亡。


    月色高悬于天，光洁盛亮，却独不照亡人归魂路。


    可叹是天光弥散，无人呈祥。


    昔日万民敬仰爱戴的帝王，在这一夜彻底沦为了一个踩着子孙与万民尸骨，妄图与天争命的疯子。


    东宫火光冲天，太子妃以身为饵，指乳娘带年仅十二岁的稚子出逃，最终在层层耳目之下，逃离了天家魔爪。


    稚子随乳娘出皇城一路向东逃，却被无相仙长使邪术探得所处之地，命人不断追捕。


    悬崖之上，乳娘见后路全无，于漫飞箭之下将稚子护在怀中，临死前用尽最后生气，不断求诸天神佛，只求稚子脱险。


    这一求，许是老天显灵，倒是真灵验了。


    一红衣女子从天而降，弹指一挥间，白色粉末从空中炸开，数十玄甲官兵瞬间栽倒在地。


    在这个间隙，女子抱起乳娘怀中昏迷着稚子，飞速离去。


    稚子再睁眼时，便是一处山涧之内，他惊坐起，望着眼前打盹的少女。


    女子那张不施粉黛的小脸被一身红裙衬得肤白如雪。


    她盘坐在地上，一手支着脑袋，身子摇摇欲坠，乌黑如瀑的青丝就这样散落在肩头，再配上一袭红衣，说不出的妖娆妩媚。


    这荒山野岭与她融合，红与绿掺杂在一起虽是惊为天人的俗气，但却抵不住她那惊心动魄的美。


    只是稚子哪里有心思看这个，他眼中满是防备，悄摸摸地就想爬起来逃跑。


    可脚刚动，就听‘咔嚓’一声，他僵着头循声望去，才发现自己踩断了一枝枯树枝。


    顺了口气刚想起身，便听‘噗嗤’一声，抬头便撞进了女子那双岑岑笑眼中。


    女子笑的狡黠，可他怎么看，这场面都像是一只猫抓到了偷油灯的小耗子。


    稚子哪被这般打量嘲笑过，立刻就涨红了脸，气结质问道：“你你你你你，你笑什么！”


    女子见那小小糯米团子气的跺脚，憋着笑意道：“我没笑……”


    “你就是笑了！笑了还不承认，骗子！”说罢，稚子一屁股坐到地上，转过身不再看她。


    身后传来悉悉碎碎的声音，惹得稚子心头一紧，担心她真离去，又担心她搞小动作欲加害于他。


    谁知几息之间，女子就走到他身旁蹲下，像变戏法般从怀中掏出了个小小的果子。


    对着他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喏，吃吗？很甜的！”


    稚子望着那青中带红的果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自东宫事变后，乳娘带着他整日东逃西躲，整日风餐露宿。


    算起来，已是很久没吃过东西了。


    可少年心气高于天，且防备心极重。


    他抬起手，“啪”地一下，将女子手中的果子打落在地。


    “我不吃！你到底是谁？这是哪里？你是何用意！你把我娘呢？”


    稚子与乳娘出行，为避人耳目，都会以母子而自居。


    他反映过来乳娘不在身侧，急得语无伦次，红着眼连珠炮似的朝着红衣女子发问。


    女子却没有丝毫怒意，温声解释道：


    “我名唤江慕云，这里是月华十二州的地界，此山名为骡子山。你娘她被朝廷的军士乱箭射中而亡，我赶过去时见你还有气，便将你救出来了。外头定还有众多官兵，你若是不怕死，便自己找路出去罢。”


    她一字一句说出口，瞧稚子听完低头不语，叹了口气背过脸不再看他。


    起身惋惜的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果子，用袖子仔细擦了擦，又递到他面前。


    稚子听她的描述略微想起了自己昏迷之前，似是有个红色身影从天而降。


    这才回过神，是这位名唤江慕云的姐姐救了自己，想到自己刚才还对人家那个态度。


    颇为不好意思接过果子，细若蚊蝇道“方才是我误解了，对不住。”


    说罢见江慕云没有半分恼意，反而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才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小小红果，两口便叫他吃完了，他刚抬头，肚子便不合时宜地抗议起来。


    听到自己的肚子直打鼓，他身形一滞，脸又红了。


    江慕云也没说什么，从怀中又掏出两个红果递给他，直到他狼吞虎咽地啃食干净，才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呀？为何会与娘亲一起被那些官兵围剿于这荒山野岭之间？”


    稚子脸上闪过一丝痛苦，斟酌了半晌才娓娓道来，“我名唤遂安，与母亲一路从西边逃难来的，谁知半路遇上那些官兵，一直粘着我们不放，娘亲才带我躲入这深山之中。”


    他不想暴露自己的信息，只能说个大概。


    但好在这位云姐姐也没有细问，听完他的话，只抬头看向头顶那山崖之上，神色悲伤。


    遂安瞧方才还笑意浓浓地江慕云突然神色颓然，忍不住问道：“那个……云姐姐又为何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外？”


    周围一阵死寂，江慕云红着眼道：“与你一样，逃难。”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沉默无声的状态，只听得见风吹过山涧时的声声呜咽，像是在为月华十二州的无数亡魂而哀悼。


    遂安一路逃来，倒是曾于路边客栈听闻月华十二州一夜之间被血洗的事情。


    他不用想也知道这云姐姐身上大致发生了什么。


    可他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


    他虽也是受害者。


    但说到底他都是这个始作俑者的亲孙，他没有资格安慰她。


    他举手无措，卷着破烂不堪的衣袖跟着沉默，心中一时也只剩下深深地愧疚与无力。


    “走吧，”江慕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她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朝他伸出了手。


    小遂安听闻要走，顿感不安道：“去哪？”


    “山里昼夜温差极大，夜晚更是豺狼虎豹横行，我们得趁现在天色还未完全暗下，去安全的地方。”她的声音已经听不出半分悲伤，只有关切和浓浓善意。


    遂安迟疑了一瞬，还是乖乖伸出了手，将自己早已冰凉的小手放进了她带着暖意的掌心。


    江慕云拉着他七拐八绕的行走于山林之中，很快便找到了一个避风的干燥山洞。


    她利落地拾来干柴，掏出怀中的火折子点燃。


    一律暖色火光从那干柴之中缓缓升起，遂安忍不住凑上前想暖暖手，却被一股刚攀上来的黑烟呛了个正好，倒退了几步扶着山石干咳起来。


    见他咳的激烈，江慕云忙不迭地挥着手，将那些黑烟往洞外赶了赶。


    又急忙上前轻拍着他后背，直到他呼吸慢慢平稳下来，江慕云才松了一口气。


    遂安只觉得自己好没用，委屈兮兮地抬头。


    四目对视，看着小孩那灰头土脸又颇为狼狈不堪的模样。


    江慕云倒是没有了白日里那取笑他的意思，只摸摸索索又从怀中掏出了个帕子，细细地帮他擦了擦像是被屁崩了一般黑黢黢的小脸。


    擦完还不忘掐着他那吹弹可破得小脸，调笑道：“啧啧，没看出来我们小遂安可真是个顶顶俊俏的美人胚子。这眉眼，这鼻梁，等将来长大了，想来定是能将所有女子的魂都勾了去。”


    遂安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逗弄，他下意识抬起头，正对上江慕云那双含笑的眼眸。


    她唇红齿白，笑容明媚又带着一丝狡黠，看得他心头一跳，一股热气直冲脑门，整张小脸瞬间涨得通红。


    小小少年久居深宫初入世，那时的他还没有意识到。


    世人生万相，人心更是变幻莫测。


    在这昏庸无道的乱世之中，若遇见那么个灿若虹霓的人，被她的光芒万照所照亮过。


    哪怕仅一瞬，也足以让山川海河皆化为莫须有，让红尘万象尽数褪色。


    一眼，便是一生。


    往后纵使在过万年，蜉蝣岁短，天地横宽。


    若眼前人非她，任凭弱水三千。


    一颦一笑，皆不过尔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