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沉睡

作品:《华裘之蚤

    柳襄惊疑不已,退了两步。


    晏修哈哈一笑,轻飘飘纵身而起,长袖飞舞,睥睨着她,一字一顿念道:“柳襄!”


    声如雷霆,震耳欲聋。


    雾起云迷,黑风大作。千钧之力立时从头顶压将下来,柳襄支持不住,扑的跪倒在地,俯伏地下,张口吐出鲜血。


    竭力撑了一刻,柳襄脑中嗡嗡作声,全身骨节格格格的响个不停,仿佛随时都能碎裂。


    “你倒有几分能耐。”晏修冷冷瞥着她。


    “没能耐……”柳襄抬起头,嘴角带着嘲意,“怎么杀万□□。”


    晏修勃然作色,一甩袍袖迈步到她身前,伸手抓住她衣领,“我义父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杀他!”


    柳襄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转过脸,低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胡说!”晏修厉声打断,“义父将冻僵的我带回通天台,给我一个家,教我智略,强我筋骨,若非义父,我怎有今日!这份恩,我肝脑涂地,莫报万一,你杀了他,你……”


    “通天台不是家,是死门……”


    “住口!”晏修周身戾气翻涌。


    “万□□心狠意毒,从你被捡回去那天起,你的命就不是自己的了,他给你饭吃,不就是想你替他淌血卖命?”柳襄闭了闭眼,目光如刀,直刺他眼底,“哪有亲儿子不养替别人养儿子的?你只是他手里的玩物,你以为你是谁?”


    “我就是他亲儿子寒鸦!你休想……”话说一半,蓦地顿住。


    重压骤然消失,柳襄双目血红,吸一口气,双足一撑,猛地提身而起,一掌拍向寒鸦。


    这一掌全力施为,疾如风雷,蓬的一声,正击在他胸口。


    寒鸦哇的喷出一口血,急忙后跃。


    柳襄脚下不停,斜身抢进。


    啪的一声大响,四掌相对,两人身子俱是一晃。


    寒鸦又惊又怒,长袖一挥,大喝一声,两手成爪,迎面直击,立心要取她性命。


    柳襄左掌虚引,化解来势,右掌从斜刺里挥出,寒鸦回过左臂,和她砰的一掌相交,地震土裂,草木错折,两人又分别退开几步。


    寒鸦运劲站定,满脸涨红,出手如风,倏来抓她右腿。柳襄右手一拂,左手蓄力,袭向他胸前,寒鸦急忙回手相格,两人近身肉搏,硬碰硬的对攻。


    柳襄双掌翻飞,左右舞动,气势如虹,直无半点破绽,寒鸦眼中满溢怨毒与仇恨,不顾性命的猛冲直撞。二人一时相持不下,均是暗自凛然。


    转眼间拆了近百招,柳襄冥思脱身之计,放眼一望,见周遭皆是密林,草木丛杂,她忽地跃起,纵跳如飞,每落一步都藏在茂树中,寒鸦双目大张,不知她玩什么花样,只凝神提防。


    柳襄纵来跃去,越跳越快,斗然向前扑出,右掌往他后领打来。


    这一下迅捷之至,寒鸦听得脑后风响,怒气冲天,身子一挫,右腿横扫,柳襄乘势直上,下手更不容情,啪的一记,猛力往他肩胛骨击了一掌。


    寒鸦大口鲜血直喷出来,他缓了缓,提气再上,柳襄连番苦斗,精力耗损,两手已无力气,当下右足一点,飞身径踢他腕骨。


    风声飒然,寒鸦掌劈爪戳,柳襄横踢竖踩,两人转瞬拆了四五十招,打着打着,柳襄见他还在用晏修的脸,心中生气,看准空隙,抬手啪一声打了他一巴掌。


    寒鸦不及变招,只得硬接,被打得偏过脸去,眼见柳襄右腿又已踢到,他面色一沉,跃上一株大树,顷刻间枝桠抖动,密密麻麻的乌鸦从树上飞出,霎时便将柳襄困在中心。


    黑色浪潮铺天盖地,千万片黑羽掠过,像墨刃划破长空。一声嘶哑的啼叫裂石穿云,数不清的乌鸦俯冲下来,利喙直冲她眉心袭去。


    柳襄屏息凝神,树叶纹丝不动,她吃了一惊,双足急点,跃在半空,却被鸦群左推右拍,咕咚一声,仰天跌倒。


    柳襄再要跃起,哪知双腿竟突然不听使唤,离地尺许,复又跌下。


    乌鸦倾轧而来,将她全身罩住,一只只爪喙擦着脸颊划过,柳襄难以抵挡,血流披面,但觉皮肉消溃,满身炙痛,自己劲力全失,正不断往下沉去。


    “啊——”


    柳襄嘶声大叫,呼吸急促,一下子坐起了身。


    “终于醒了!”晏修松了口气,拍拍她的肩,“怎么了?”


    柳襄顾不得臂膀酸软,横眉立目,一把将人撂倒,翻身将他强压在如茵细草上,手指掐着他咽喉,恶狠狠问道:“你是谁?”


    “阿襄?”晏修瞠目结舌,一愣一愣的,也不挣扎,“我、我是子殊。”


    “子殊?”


    “嗯!”


    “子殊……”柳襄两眼迷蒙,松了劲呆呆望着他,“我在做梦吗?”


    “做噩梦了?”晏修呵笑一声,摸摸她的头,拉住她的手,轻轻咬了咬指尖,“疼吗?”


    柳襄眼睫一颤,“疼。”


    晏修用指腹摩挲她的手背,柔声安慰道:“疼就不是做梦。”


    柳襄脑中一阵晕眩,闭了眼偎在他胸膛上,“梦里也疼的。”


    云停风静,万壑无声,斜阳一抹,暮山漾金。晏修陷在这一刻的静谧里,他唇角扬起,垂目看着她的发顶,“你做什么梦了?”


    “好长的梦。”柳襄吸了吸鼻子,嗓音软绵绵的,“我好像梦到了师娘,她要杀我……”


    晏修左手扶在她后背,右手挑起一缕她的长发,一圈一圈绕在指上,“她没来由杀你做什么?”


    柳襄被熟悉的暖意包裹,心跳渐渐缓了下来,只觉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围住了她,围住了山林,围住了整个天地。她在他掌心蹭了蹭,呓语一般说道:“还有人扮作你的样子……”


    她声音越来越低,晏修含笑凑到她面前,“梦到我了?”


    “子殊……”


    “嗯?”


    半天没等到回音,晏修偏着脸,小心挪了挪,见她合上眼,已经睡着了,他凝眸望了好一会儿,凑过去吻了吻柳襄微蹙的眉心。


    空山耸翠,寂无形声。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人喘吁吁地道:“歇会儿吧,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另一人道:“快着些,天黑就更不好找了。”


    晏修睁开眼,唤了声:“夏云。”


    “主子?”两人飕的跑近,果然是夏云和冬凌。


    “可算找到了。”冬凌满头满脸的汗,就地坐倒。


    夏云扶着晏修起身,“主子,没事吧?”


    晏修望一眼怀中的柳襄,“落下来时树枝拦挡,幸而无恙。你们呢?”


    “主子掉下山崖,我们想搜山,人手不够,路也不熟,原将军便去附近的城镇求援;木欣欣姑娘摔断了胳膊,青山带她看大夫去了;属下和冬凌是缒绳子下来的。”


    晏修点点头,“这是哪里?”


    “甘枣山。”


    晏修极目上眺,见崖顶隐于云雾之中,他叹了口气,“寻个石洞,今晚就歇这里吧。”


    “前面就有。”


    晏修抱着柳襄,三人穿过一大片郁林,只见一座石山脚下,露出一个半掩在藤蔓后的石洞。


    石洞不深,内里还算干燥。夏云折下树枝,扎成扫帚,先进洞中清扫,冬凌也帮着拾掇,摸出火折子把干草点燃。


    噼啪声里,山洞渐渐暖起来。


    “主子,好了。”


    晏修颔首,将柳襄轻轻放在铺了几层枯叶的地面。


    夏云和冬凌自去洞口守着。


    柔光跳跃,晏修见她脸色苍白,皮肤冰冷,身子微微发抖,他解下外袍裹着她,又添了些柴,让火势更旺些。


    她还是战栗不安。


    晏修靠近火堆,将身体烘烤得滚烫,才躺在她身边,紧拥着她,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发。


    柳襄蜷在他怀里,慢慢平静下来。


    倦意漫上来时,晏修将她往怀里拢了拢,阖上了眼。夜深静卧,虫鸣渐消,唯有火堆偶尔爆出的细碎声响,衬得石洞愈发宁谧。


    次日清晨,距离甘枣山最近的历县县令,由原化成引领,带了百人伐木开道,将近正午,才寻到晏修。


    “下官孟连海,参见使君!下官来迟了……”孟连海说着就要跪下去。


    晏修见他满身的划痕和污泥,抬手一拦,“远劳孟县令,该我谢你才是。”


    “不敢当不敢当,下官分内之责!下官已备好车马,在山口等候,使君请随我来。”


    “孟县令费心了。”晏修颔首,转身去了洞内。


    孟连海惊讶地看着他抱个女人从里面出来,正想询问,就被夏云和冬凌一边一个,架着膀子往前拖。


    “孟县令,走走,带路!”


    “哦……”


    “孟县令,此处离历县有多远?”


    “呃……约莫九十里。”


    “历县有什么特产?我给我娘带回去一些。”


    “这个嘛,容下官想想……”


    柳襄没有醒,晏修不忍叫起她,将人裹好外袍,一路抱着,放进马车,来到历县县衙。


    县衙东跨院的正房已料理妥当,床褥都是崭新的,窗户透着天光,很是亮堂。晏修抖开被子,为她掖好缝隙,掌心在她额头贴了贴,他笑笑,蜷起指背蹭蹭她的颊,“还不醒?小懒虫。”


    使君驾临,县令率一众属吏倾诚迎候,晏修不免出去应酬一番,回房时,已到了掌灯时候。


    柳襄依旧沉睡。


    晏修脸上的笑蓦地僵住。


    “阿襄?醒醒!”晏修顿感不妙,三两步抢到床前,然而不管怎么呼唤摇拍,试了百种法子,始终叫不醒柳襄。


    晏修的心猛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