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作品:《你的新生

    九月已是初秋,江浙一带的气候一到变季期是出了名的变态,乍暖还寒,易伤的不只是身体,亦是心神。


    余顾微皱的眉头之下,是他在梦中被同事们孤立、被学校开除,而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看见张俊云身着一席白色,他们相隔很远,但却还是听见他说了句“对不起”,而后从对面的教学楼顶一跃而下……


    忽冷忽热的长风穿过他的身体,似乎诉说着一生的悲欢,空寂旷茫的石地上,只剩血淋淋的印迹映进他的双眼、映在他千疮百孔的灵魂。


    每天醒来,余顾能看见的都只是空旷的天花板,或是透着微光却又将它们遮住的窗帘,但这次不一样——目之所及,是坐在他床边椅子上、歪头熟睡的姜黎。


    长梦惊醒后,重回白昼后,终于不再是他一个人了。


    他盯着椅子上的人看了许久,在那人身后是透过窗帘的清晨微光。


    余顾坐起身来才发现——真是疯了,他身上盖着一床厚被子加一条毯子,身上、床单上湿漉漉的,身体却十分清爽,看来感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离开房间之前还不忘给姜黎盖上毯子,一出房门正撞见顾辞晞。


    顾辞晞才收拾好东西,刚想去卧室给他量体温,“你怎么起来了?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你幸苦了。但是……我房间为什么会多个人?”


    顾辞晞耸肩,“你可得好好感谢他,我昨晚快十二点才回来的,给你吃退烧药后本来让他回家的,他一定要留下来照顾你,我睡下后他可能都还醒着呢。”


    余顾没说话,顾辞晞摸了下他的额头,“嗯,还好,没烧了,你待会儿量下体温,医生开的药别忘了吃。”


    “知道啦,有劳太后挂心。”


    顾辞晞无意说笑,“你在学校里的事……怎么样了?”她试探地问到。


    余顾皱了皱鼻子,“谁知道,他们让我这两天都别回去,可能要发生大改革了。”


    顾辞晞绷紧下巴,“这次,你总不会再说‘就这样算了’吧?”


    “我不傻。”余顾替顾辞晞拉上包包未关的拉链


    “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如果你心里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知道吗?别傻了吧唧地掖着。”


    “我可不像你那么会瞒。啰啰嗦嗦,想当我妈啊?快去上班,别迟到。”


    顾辞晞留下句“妈妈爱你”,上班去了。


    昨天那“化粪池”已是干干净净,就是旁边的餐具放得乱七八糟,一想到姜黎平日里应该十指不沾阳春水,突然被人威胁笨拙地做起家务就好笑。


    昨天到底也是麻烦那位少爷了,那就煮碗粥犒劳下他吧。


    姜黎睡眼惺忪地从卧室出来时,余顾已经熬好了正宗的皮蛋瘦肉粥。


    餐桌上除了两碗粥,还摆着一小罐白糖,姜黎问:“你什么意思?”


    “嗯?你醒了。没什么意思啊,就是考虑到你独特的口味呗。”余顾撇嘴。


    “……”


    他神清气爽,有兴开了个玩笑:“快尝尝吧,看有没有妈妈的味道?”


    “有儿子的味道。”


    “死去!”


    病一好,胃口就好,粥的味道和温度都很好,只是吃着吃着的,他又想起梦中的内容。


    或许是现实在向他的弥补,夺走了他的曾经,却让梦境刻骨铭心。


    可是这几年的梦并不美好,但他又不得不记住那些悲剧,就像一个满怀愧疚却又不得不依赖毒品苟活的人。


    姜黎见他勺中的粥凉了也没送进口中,问到:“怎么了?”


    余顾反应过来,搅了几下碗中的粥,放下勺子,站起身道:“没事,我吃不下了。”而后回卧室去了。


    早饭之后,姜黎一直待着没走,甚至还拿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带过来的电脑处理起工作。


    “姜黎。”余顾道。


    “嗯哼?”


    “你还请着假吗?”


    “嗯。”姜黎紧盯着屏幕应答。


    余顾有些无语——这个人什么时候这么不要脸了!赖别人家不走了?好吧,好像一直挺不要脸的。


    但再想想觉得其实也挺好的,自己一个人在家会无聊,多个人做伴也不错。


    今天的天空终于不再是灰蒙蒙的了,可余顾的内心仍被荫翳罩着,透不过气。


    他打开窗,好让空气流通,将梗阻在胸腔中的垃圾都携带走。


    “查到了!”姜黎突然叫到。


    “什么?”


    “甄德范和吴诚挚母亲果然是想用钱来解决。哟,还查到了胡副校长、高三的年级主任,盛璟曦可真行。”


    余顾的耳道好像在地震,“旭辉原来到底有多失控啊?”


    真相已经水落石出,但余顾今天还没收到返校的通知,待在家里没事干怎么办?那就送某些人一套法律大礼包吧。


    后不久,甄德范等违法校领导被开除,以受贿罪被送到辖区检察院;吴诚挚的母亲以行贿罪被送达公安局;吴诚挚被处分并以诽谤罪送达派出所。


    校长(旭辉外语高中):@所有人:经查,余顾老师救助及安慰张俊云同学行为属履职尽责,所谓‘师生恋’系学生吴诚挚捏造诽谤。原高二年级主任甄德范收受家长贿赂掩盖真相,现已被开除并移送司法机关。希望……


    冤屈终于洗去,很多家长在群里向余顾道歉,转而又去攻击甄德范和吴诚挚母子。


    余顾不爽,请求姜黎帮他委托律师给那些人送上一批律师函,并索求了精神损失费、索赔金额。


    “群里好多人在求你网开一面,原谅他们。”姜黎忍俊不禁道。


    余顾拿着镜子照着自己的瘦到凹陷的脸,没有回应。


    “都大仇得报了,你不开心吗?”


    余顾不语,直接退出了所有家长群。


    姜黎歪着脑袋问:“那个……我这次帮了你那么大的忙,有什么回报吗?”


    “奖励你一顿饭行吧?”


    “行。”


    “那你要吃什么?”


    “我要吃你做的。”


    余顾总算现起悦色,“一碗粥给你吃上瘾了?果然有爸妈的味道吗?”


    姜黎面无表情道:“有孙子的味道。”


    余顾竖起中指,“我待会儿要在你的饭里倒老鼠药。”


    …………


    翌日,星期五,余顾就通知返校。


    办公室里一个个都在恭喜他,听着呗,反正也不知道有几个人是真心为他高兴。


    高二几个闲得慌的老师组织晚聚餐,余顾作为新老师与刚昭雪的人被众人强行掳去。


    他已经死掉一半了,今天顾辞晞很早就会下班,他本来都规划好今晚的游玩计划,就等那救赎时刻来临。


    “天,他们自己想去就直说,还美其名曰‘为我庆祝’,好恶心。”他跟姜黎抱怨,“你会去吗?”


    姜黎挥手,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我可有约,去不了,你好好享受吧。”


    “你大爷的。”余顾拿教鞭绕过书墙抽过去,而后八卦之心再度生起,“你约了谁啊?”


    “关你什么事?”


    “告诉我嘛。”


    “……”


    姜黎不说,余顾就乱猜,趴书墙上问:“难道是要放弃我哥了么?”


    “去去去!”姜黎推开余顾的脸蛋,暖暖的,“我……我爸妈和我吃顿饭,别那么龌蹉好吗?”


    “哦,sorry。”余顾又喜又酸。


    参加聚会的都是些二三十岁的年轻老师,公共场所中十分注重自己的形象,故而傍晚下班,他们回家打扮好自己才到场。


    因为大家说好了要喝酒,余顾打车去的,一进餐厅,围桌将近满人,意识到自己好像是最后一个到的,有几分羞愧。


    但其他人没罚他酒——事先有约定,再加上他身旁还有一个空位,所以应该还有一个人没到,不知是谁。


    他有些期待,但想到某人说过不会前来,兴致便褪了去。


    下一秒,他就知道是谁了。


    本以为今天已经足够倒霉,直到看到陆南柯进来,还坐在了自己身旁的位置,看来自己还是抱怨得太早了。


    而他左边两个正聊在兴头上的人都不认识,如果突然站起身和她们换位置也不好。


    所以,奄奄一息的心终于还是死了。


    不出意外的话,陆南柯肯定会和他说话,然后意外发生了。


    陆南柯没话硬说:“没想到你也会来,本来我还挺烦躁的,现在开心了。”


    余顾没回答。


    陆南柯很执着,不肯罢休,道:“他们要喝酒的啊,你酒量不好,少喝一点哦。”


    余顾直接倒满一整杯酒,端着站起身还洒出来一些,他向大家敬酒,饮尽。


    “注意身体啊,你喝太快了,小顾。”陆南柯此时用的是大学时唤余顾的称呼,其实比他大且关系好的都会这样唤他,独陆南柯这样唤让他作呕。


    余顾双眉下撇如刀刃,砸了一下酒杯,“你怎么这么多话?烦不烦啊。”


    陆南柯略生尴尬,但余顾既然愿意回自己话了,脑子一抽以为关系有所缓和,欣喜道,“记得我们大学时……”


    “闭嘴!”余顾压低声音打断了他。


    陆南柯欣喜之色瞬时剥落,自嘲又难过地问:“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就算我已经反省了、改正了,就算是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是不……”


    “原不原谅是我的权利,你有什么资格让我必须原谅你?”余顾说罢又喝了半杯。


    此时众人都聊得火热朝天,大多是各聊各的,无人在意他们二人的谈话。


    “我们的情义,真的一点都不剩了吗?”陆南柯想抓住余顾的右手。


    余顾的右手迅速拿起酒壶倒酒,“你还有资格说这些?如果当初我不念着那些狗屁情,你他妈早被抓进去了。”


    二人陷入僵局,持续许久,余顾去和别人聊天,时不时接他们的酒。


    陆南柯不死心,又找了一个新话题: “你哥哥现在还好吗?”


    余顾倒酒的手僵住了,这是他18岁以来最敏感的事,五年中从来都是如此。


    “怎么了?不舒服吗?你怎么好像……要哭了?”陆南柯见他眼眶中的泪花随光闪烁,慌了,想给他纸巾,却遭拒绝。


    18岁那年,在余顾终于被理想学院录取的当天,本来是一件极大的喜事,正好哥哥也要从国外回来。


    但他的18岁没有鲜花,也没有迎来希望普照的未来。


    一手撑起一个家的母亲被命运带走,后来就连哥哥也弃他远离;那次灾难不仅抢走他仅有的亲人,还剥夺了他不知多少的记忆。


    当时他觉得整个世界都遗弃了他,马上快支撑不下去时遇见了陆南柯,接着是顾辞晞,他们曾是他活下去的唯二动力。


    如今的他恨之入骨,偏偏又是陆南柯,在大一时想尽了办法让他活得开心,那个笨笨呆呆的少年曾给予他救命的温情,在一年三次的自杀中每一次都把他抢救回来,抱着他哭。


    少年自己的伤都难以愈合,还想着做他的救赎。


    可怜他没能得到长久的眷顾,就连爱都被逼得那样极端。


    陆南柯侵犯了他。


    变态执拗的情感险些要他性命,本以为坚如磐石的关系终究风化逝去。


    这五年里,他过得一点都不好,时不时的抑郁焦虑、经常性的连续噩梦、对前路无止尽的忐忑不安……


    如果不是对哥哥的归来还抱有希望,真的不知道是怎么熬的。


    而每日思念的夜晚实在是太长,太冷。他很多次都感觉自己真的快撑不下去了,而每次在这时,上帝又赐予他一些坚持活下去的念头,让他放不下这不甘的生命。


    余顾不知喝了多少杯,脸颊两侧都红透了。


    他并不喜欢喝酒,可今晚不知怎的,就是忍不住要喝,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暂忘那么多的痛苦,至少能让此时此刻好受一些。


    可那么多的愁绪,几盏清酒又怎么能冲得掉呢?


    “小顾,你还好吗?”陆南柯晃了晃他,见他已经醉迷糊了,更加不知所措。


    “我想回家看看……”余顾喃喃轻语。


    陆南柯不懂其中意,起身对众人说:“不好意思啊各位,小顾好像醉了,我先送他回去,祝你们尽兴。”语罢他搀扶余顾离开包间。


    陆南柯对酒精过敏,所以他并未喝酒,是开车来的,他将余顾扶到停车位,突然想起自己还不知余顾住在哪。


    正发愁时,一位高挺的男子经过,注意到他们。


    “余顾?”那男子唤了一声。


    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余顾缓缓抬起头,望向那人,自然而然地,脸上浮现起笑容,带着一股子傻气。


    “姜黎,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余顾甩开陆南柯的手,直奔姜黎,环抱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的胸膛,“带我回家吧,好不好?我想回家了……”


    “你……别这样。”姜黎钳住余顾的双肩想推开,却感到胸膛有一滩湿热——抱着他的人又哭了。


    陆南柯见状,走向他们,“姜老师,你也是来参加聚会的吗?”


    “不是,我是陪我家人的。”


    “原来如此,不好意思啊,我要送他回去,给您添乱了。”陆南柯拽住余顾的手道:“小顾,我们该走了。”


    余顾挣脱陆南柯的拉扯,紧抱着姜黎,吼道:“我不要跟你走!你走开,我不想看见你!”


    陆南柯悬在半空的手僵住。


    “要不,我送他吧?”姜黎把余顾往身后带。


    “你……知道他住哪儿吗?”陆南柯悲伤至极,却放不下警惕。


    未等姜黎回答,余顾就拉着他的手要走,他只好道歉而别,由着余顾乱带路。


    陆南柯呆愣在原地,眼泪不争气地砸到地面。


    “等等啊,我的车在另一边。”姜黎扶着余顾到自己的车子旁,打开车门给他抬上副驾驶座,自己绕了半圈上驾驶座。


    姜黎给余顾系上安全带,有被可爱到,“这人怎么秒睡啊?这是喝了多少,冒冒失失的,也不怕遇到坏人。”他指的是陆南柯哈。


    正欲拧钥匙发动汽车,姜世杰来电,因方才在饭桌上的事责骂他。


    那些狗屁话他就算相隔千里也不免听了上百遍,耳朵快要生茧,果断挂掉。


    声止而回响不绝,喊累无人听见,姜黎靠着车座,脸生无可恋地偏向余顾。


    成年人的世界真的太复杂,辞去一件事总还有其他事够你烦的。


    这座酒店离自己家比余顾家近了不少,姜黎也懒得走远路,驰车朝前者出发。


    他的家远离闹市,环境十分静谧。


    家里养着一只柴犬,透过窗望见她爹地的车归来,兴奋地摇着尾巴,小跑到大门迎接。


    大门一打开,小狗不停歇的小尾巴摇动的频率骤降,并胆怯地避开。


    “多多别怕,这是爸爸的朋友。”姜黎扛着一具“睡尸”,将他扔到沙发上,“睡得可真沉啊。”


    姜黎吩咐家政把客房收拾好,背着“睡尸”丢到床上,便自行去洗漱了。


    水淋湿他的身体,温热将他环绕,胸膛的那一处尤其明显。


    姜黎把水温调低,淋了好几分钟,那份温热犹在,至于滚烫,至于澎湃。


    不知道余顾明早醒来会是什么反应。


    他既期待又害怕。


    睡觉前,他担心那家伙会滚到床下,还不忘来检查一眼。


    余顾趴着睡,戴着的项链刚好露在外面,姜黎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屏气敛息地偷偷摘下来,又呆呆地注视着、遐思着。


    余顾微信电话突然一响。


    他被吓得一颤,把手机抽出来,庆幸余顾没被吵醒。


    通话是“太后”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