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绕指柔004

作品:《如何优雅地气死前任[快穿]

    骤雨如瀑,浇得青石板路泛着冷光。


    路面水洼里,几枚浅淡的足印歪歪扭扭伸向废弃山神庙。树梢还勾着半片素色袖角,似匆忙的疏漏,又似精心的引诱。


    安宁的喘息声在庙内回荡,雨水混着血迹从下颌滴落。肩头被粮囤撞出的淤青疼得钻心,他咬着牙撕下袖口布条,胡乱地包扎着伤口。


    安宁看着腕间新添的擦伤,思绪万千。即便是在幻境,那人还是如此,有用时被捧在手心算计,无用时便被弃如敝屣。


    他需要一种更聪明的姿态,一种能够以假乱真的脆弱。他抬手将额前湿发理到耳后,唇色发白,整个人显得慌不择路,仿佛一只受惊后仓皇躲藏却又无处可逃的雀鸟。


    真账本于他而言,是护身符,更是催命符。他本想暂藏着静观其变,但李安泽对权势的渴求几乎疯魔。马车上那句“证明你的价值”在今夜被推出去时具象化了。


    端王从不缺谋士,良策再多又如何?


    这账本,是他用来让李安泽觉得他弃之可惜的投名状,也是他从棋子变回棋手的第一步。


    雨幕里,渐近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一切尽在掌控的压迫感。


    李安泽来了,比他预想得更快。


    “唐小姐,倒会找地方躲。”


    李安泽渐渐逼近,手指掐住安宁下颌:“真账本,藏在哪?”指尖顺着颈侧下滑像在丈量猎物最脆弱的命门。


    “王爷这后知后觉的本事真是亡羊补牢。倘若民女死在粮仓里,王爷怕是见不了真账本了。”


    在李安泽戏谑说当心时,安宁故作羞赧,指尖却灵巧地在内襟换了账本。端王接手的不过是先前过目的假账本。


    “确实甘拜下风。唐小姐偷梁换柱的本事,实在是暗箭难防。”


    他的手掌突然按住少年后腰,将人抵在剥落墙皮的泥塑旁,“不过眼下本王来得正巧,就看是唐小姐自己交出来,还是要本王……一层一层地搜?”


    安宁浑身绷紧,偏头躲开李安泽的手,藏在袖中的账本顺势滑落。李安泽眸光一凝,手指快速扣住账本一角。


    李安泽松开身下人,翻开账本一看,眼神微变。


    这不是普通贪腐账册,册页中间夹着一张泛黄的灾民名册。名册上写着“三岁稚童阿毛、卧床老妪张氏均算全口领粮”,旁侧朱砂批注更刺眼:“多算三十口,可换银五两”。更令人惊讶的是这批注的字迹与构陷唐家的密信如出一辙。


    夜色中,两人的沉默比雨更重。


    这朝堂的蛀虫远比想象中更多更深。


    翌日正午,骤雨初歇,阴云仍压得锦州城透不过气。


    安宁戴着竹编围笠混在流民中,看着十几个孩童蹦跳着唱诵童谣:“锦水清,锦水浊,官爷仓底睡银瓮!”


    稚嫩的童声在街巷间回荡。不远处茶楼上富商们交头接耳,几个衙役变了脸色匆匆往衙门方向跑去。


    城楼上,李安泽折扇轻叩掌心,竹骨相撞的脆响惊得知府肩头一颤。他突然将折扇指向街巷中的孩童:“本王瞧这些孩子唱得有趣。”


    知府王怀仁故作振作地赔笑,余光却频频往城西粮仓瞥去。原计划用流民骚乱将端王引去肃州,没想到对方今晨便现身锦州。他强撑着笑意:“王爷明察,定是……”


    “王大人莫急。流民最容易受奸人蛊惑,本王定会彻查以还锦州清明。”


    李安泽又将折扇指向码头方向,“只是赈灾的船只怎么迟迟未到?不如,我们去粮仓看看还能开放多少粮食给百姓。”


    轻飘飘的一席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在知府心头。那话里有话的童谣如索命符般不停在他耳边回荡。他想起昨夜粮仓失窃的账本和稻草堆下藏的成箱金银,脸色白了又白。


    “王爷放心,下官马上彻查!马上准备!”知府语无伦次地应着,急忙请旨告退。他转身时脚步虚浮险些被门槛绊倒,连滚带爬地逃下城楼。


    孩童们转过巷口钻进糖人摊后的窄巷,却突然被布匹捂住了口鼻。


    “说!谁教你们唱的?”黑衣人将麻布松开,掐住其中一个孩童的脖子。


    “是、是个疯老头…他说给我们做糖画吃。”孩童憋得满脸通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巷口糖画摊熬糖的老汉掀翻了案板。玄铁锁链破空而来缠住了黑衣人的手腕。另一个黑衣人刚要拔刀,一支羽箭就穿透了他的手。


    端王亲兵从房梁一跃而下,将剩余的黑衣人逼入墙角。他们把刀架在黑衣人脖子上。


    “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人正欲咬舌自尽。亲兵眼疾手快地将一截刻着防滑纹路的硬木塞进他的嘴巴。这特制的木牙呈扁柱状,死死撑开牙关,任凭黑衣人如何拼命甩头挣扎都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


    抓住了活口,人证有了。只等物证上台。


    安宁望着街边仍在沸腾的铁锅。在树皮都被饥民啃食干净的锦州城,那团翻滚的糖浆如此刺眼。


    李安泽的随从显然布置得漏洞百出,更蠢的是这些浸在金银珠玉堆里的地头蛇。他们早被奢靡蛀空了心窍,不知民间疾苦为何物,连这般突兀的饵都迫不及待吞下。


    也许对方不是不明白,但是在权势倾轧的棋局里再荒谬的破绽只要戳中对方的软肋都是致命的杀招。


    他按了按额角的围笠,将帽檐压得更低。混乱中,有个孩童不小心撞到了他,他手腕的伤又渗出了血。那孩童怯怯地看着他,他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


    他越来越觉得示弱比剑拔弩张更省力。尤其是如今,他是一位“少女”,一位仰人庇护的貌美“少女”。他只需让路过的亲兵瞥见他袖间的血迹便能让城楼上的人多一分莫名的牵念。


    男人最懂男人的心思。所谓怜香惜玉,说到底,不过是见不得自己的所有物沾了尘埃、露了狼狈。就像护着匣子里的珍宝,不是多心疼那物件而是怕旁人看见它的破损,笑话自己护不住东西。


    城西粮仓却突然窜起了冲天火光,逐渐盖过青灰色的天幕将半条街的屋檐都染成血色。


    贪腐之人此时慌乱点火定是想要销毁证据。李安泽也深谙贪官狗急跳墙的本性,自童谣传唱开始便在静待对方自毁证据。他早将账本用油浸火浣布层层裹好交给了心腹。


    在李安泽隐晦的示意下,亲兵举着水桶佯装救火,不多时便抱着焦黑账匣冲出浓烟。


    火浣布遇火不燃反而让墨汁在高温下如鲜血般晕染开来,宛如无数冤魂的血泪在布面蔓延。


    亲兵当众抖开布料,围观百姓先是好奇地张望。等他们看清布卷上密密麻麻的“漕米折银三千两”“修堤银五万贯”等记录时,识字的书生率先变了脸色、失声惊呼。


    “这是将赈灾粮折现贪墨!”


    “五万贯修堤银两竟分文未用于堤坝!”


    账本边缘燃起细小火苗在触及字迹时熄灭,反倒将“知府王怀仁亲签”几字映得格外刺目。


    衙役们面面相觑,手中的水火棍哐当落地。人群中冲出几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她们枯槁的手指着账本泣不成声。


    “漕米折银……那是我儿的买命钱啊!他修堤时吃的明明是沙土拌麸皮!”


    “五万贯修堤银……堤没修好,我家老头子饿得浮肿,最后被落下的土石活埋了!明明,明明是饿得没力气跑啊!可怜我,可怜我一直等着他,等着他。”


    此起彼伏的哭喊里,平日作威作福的富商瘫坐在地。知府王怀仁跪在仍有余温的灰烬中,火光照得他面如死灰。黑衣人迟迟不来回命时,他便已知死期将至却没想到来得如此迅速,所有挣扎都成了徒劳。


    滚烫的烟灰渗入官袍灼得膝盖生疼。


    恍惚间,王怀仁想起二十年前进京赶考的清晨。母亲将温热的馒头塞进他行囊,布满老茧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怀仁,三弟兄里你是最有本事的。娘不求你出人头地只希望你莫要忘了读书人的抱负。”


    那时的他也曾怀揣着济世安民的理想,立志做个好官。


    周围百姓对他的审视和幼时学堂先生握着戒尺讲清正廉洁的目光重叠。锦州百姓夹道欢迎他赴任时的笑脸也在此刻如走马灯般掠过脑海。


    酒肆里推杯换盏的奢靡,官场上暗通款曲的密信,库房中堆积如山的金银,原来不过是一场虚妄的梦。


    他颤抖着伸手去抓飘落的灰烬,两行浊泪混着烟尘滚落:“错了,错了!一切都错了!”


    最终他面向端王叩首在地,“臣伏诛。”


    火还没扑灭,粮仓依旧浓烟蔽日。天际却翻涌起了墨色云团,大雨随之落下,方才还嚣张的烈焰在雨幕中化作青烟。


    百姓们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空,逐渐有人跪地叩首,“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


    连绵半月的阴雨或许正是苍天悲悯,不忍见满地疮痍、民生多艰。


    “拖下去,细细审问。”李安泽又嘱咐心腹:“把截下的粮船开进城里用于搭棚施粥。”


    李安泽扫过废墟、街巷和城楼却都寻不见那单薄身影。想到那般容色若在混乱中暴露会遭遇什么,他心里泛起没由来的慌乱。难道是棋局还未彻底落定的不安?


    昨夜还能毫不犹豫地将人推向追兵,今日却在粮仓废墟中失了方寸。明知那人身手不凡,可脑海里总浮现他被围困的画面。胸腔里突如其来的酸涩分明与错失谋士的惋惜不同,也远比功败垂成的遗憾灼人。


    而今想来,那人竟像棋局里瞬息万变的活子,让人既想捏紧了掌控全局,又怕稍一用力便碎在自己掌心。


    雨幕渐密,李安泽抬脚踏入泥泞。靴底踩碎水洼里的倒影却怎么也踩不散他心底那抹淡淡的异样。


    他拨开半塌的梁柱似有所感地转身,一抹素白闯入眼帘。


    远处,焦木间垂落的灯笼只剩半卷纱幔,微光被雨水晕成朦胧的碎金,随着风势一盏接一盏暗下。


    安宁立在断壁之后,斗笠随意搭在臂弯。他的素白衣衫早已被雨水浸透却更衬得容色昳丽,眼眸中盛着烟雨,朦胧中带着几分疏离的笑意。


    “王爷,可是在寻我?”


    雨声淹没了答案,也掩住了是谁先朝谁走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