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遗憾

作品:《缚茧如梦

    那是一片黑暗,不见一丝光亮的记忆。


    无数声音在黑暗里回荡,环绕,四周嘈杂不休。


    稚嫩的童声传入步悠悠和宋明扬的耳畔,女孩怀着期待告诉母亲:“妈,我长大了想当画家,把这世界上的美好全都画下来。”


    母亲却否定道:“当什么画家,成绩不好你什么都干不了。”


    考试成绩出来后,老师夸赞道:“这次考试,孩子的成绩很不错,继续加油啊。”


    女孩拿到了不错的考试成绩,本以为母亲会开心,可母亲依旧让她埋头学习,“看什么电视,看书去,给你买了那么多书,都看完了吗?”


    母亲的询问声传来,带着试探,“如果我和你父亲离婚了,你想跟着谁啊?”


    父亲的指责声紧随其后,“我这么辛辛苦苦不还是为了这个家?要不是有孩子,我才不想跟你过下去。”


    母亲的委屈声里带着哭腔,“你有气在外边向别人撒去啊,在家里逞什么能?”


    哥哥与父亲扭打时,父亲愤怒道:“你去外面打听打听,有几个儿子会动手打自己父亲的?”


    奶奶的埋怨声不断,“你怎么不是个男孩?小女孩就是麻烦。”


    学校里,男同学推搡着路过的女孩,开一些低俗恶趣味的玩笑。


    无数的声音将黑暗填满,待到黑暗褪去,那些声音才慢慢消失,张渺渺记忆中的画面渐渐浮现。


    那时张渺渺十九岁,握着病历单的手微微颤抖,手机听筒里传来母亲带着疲态的声音:“生什么病?这都是憋出来的。”


    “你说你很累,我们就不累了吗?多跟同学聊聊天,多出去玩玩就好了,别一天到晚待在宿舍里。”


    当张渺渺在电话里开开心心地跟父母商量和朋友一起去旅行的事时,父亲的话却让她喜悦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


    “去哪玩?周末就在宿舍待着。人心难测,谁知道你那些朋友都是什么人。”


    挂了电话后,她的眼眶通红,抓起被子将自己蒙在了被窝里。


    后来有一天,情绪上头时,她悄悄吞了半瓶医生开的药,昏睡了一整天,醒后安然无恙。


    她手腕上那几道细细的伤口,触目惊心,旧伤已然留下褐色的疤痕,新伤也结了痂。


    ……


    宋明扬指尖一颤,猛地睁开眼睛,他抽回手,有些心疼地看着在沙发上熟睡的张渺渺。


    “还要继续吗?”他问步悠悠。


    步悠悠深吸一口气,拿起茶几上的一枚戒指递给宋明扬,语气坚定:“继续。”


    记忆是要看下去的,步悠悠曾以自己的推测,进入张渺渺梦里两次都未能将她唤醒,如今只能依靠宋明扬的能力查看一下她的记忆,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线索。


    只要她愿意醒来,一切都还有转机。


    宋明扬蹙眉,接过那枚戒指,右手食指重新放到步悠悠眉心上。


    宋明扬的指腹泛起白光,可记忆却如同镜子般碎裂成一片一片,在二人脑海中铺展开来——


    那枚戒指是张渺渺与一个男生一起打造的,男生在一堆字母钢印里挑出两人名字的首字母缩写,敲印了上去。


    在他们名字中间,还印上了男生精心挑选的小爱心图案。


    手作卡片上,男生将两人的名字写下——郑淮初张渺渺。


    她将卡片小心收好,留做纪念。


    他们戴上亲手打造的戒指,十指紧扣。


    张渺渺笑着问:“你想不想娶我啊?”


    郑淮初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的回答:“当然想了,等我到了年纪,咱们就结婚,然后去旅行,一起逃离这个让你不开心的地方。”


    记忆碎片忽闪,散发着微弱的光,画面也随之一闪。


    下一刻,漆黑的路边亮着几盏路灯,张渺渺牵着郑淮初的手往前走。


    郑淮初的中指空荡荡的,那里还留着戴过的戒指痕迹。


    张渺渺眼底泛起晶莹,握着他的手更紧了些,可是他的手却不再像从前那般回握了。


    记忆碎片碎掉,四周重回一片黑暗。


    宋明扬睁眼,拿起了一旁的木镯子,在张渺渺的记忆中,木镯子是她一直想要的东西。


    郑淮初得知她喜欢,于是带着她去做了一个。


    那只镯子郑淮初做了一下午,一开始反复锯着镯子,待它有了雏形后,再用砂纸一遍遍打磨。


    汗水浸湿了衣衫,张渺渺在一旁用砂纸为他扇着风,问他会不会很麻烦。


    郑淮初笑着回答:“不麻烦,只要你喜欢,做什么都不麻烦。”


    记忆碎片上的光熄灭,宋明扬伸手拿起茶几上的那本相册。


    记忆画面中,张渺渺正把郑淮初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相册。


    待她放好后,捧着相册笑盈盈地告诉郑淮初:“你看,相册的第一页我空出来了,等以后我们拍了好看的合照,就放进去。”


    她脸上的喜悦难掩,“我还要给你拍好多好多照片,把这个本相册填满。未来我们也要一起拍好多照片,等我们老了再慢慢翻看。”


    记忆碎片一闪,张渺渺正坐在房间的椅子上,一遍遍翻看着这本相册。


    她轻抚着照片上郑淮初的脸,眼泪落在照片上,喃喃自语着:“相册还没填满,你怎么就不爱我了呢。”


    当宋明扬触碰到郁金香花海小夜灯时,另一幅画面映入脑海。


    郑淮初坐在桌前,正一片一片将花瓣拼凑起来,小心翼翼而又认真,手被热熔胶烫了不知多少下,粘花瓣时不知修改了多少次,他也毫不在意。


    或许那时郑淮初的心里想着,张渺渺应该会喜欢吧。


    宋明扬拿起茶几上的那瓶香水,记忆碎片的画面中,张渺渺正拿着各种气味的瓶子挨个闻着。


    郑淮初身上有清淡好闻的香火气,但他自己并不知道。


    张渺渺很喜欢他身上的味道,所以想找出和他身上相似的气味调制一瓶香水。


    调制好的香水一分为二,是他们都喜欢的味道。


    后来,张渺渺每次喷那瓶香水都会想到他。


    而那瓶香水也被张渺渺存放了起来,再也不舍得用了。


    宋明扬的手指放到那个干花相框上,记忆画面中的张渺渺正小心翼翼将花枝粘在一起。


    郑淮初告诉张渺渺,不用这么麻烦的,花枯萎了,他可以再送。


    可是张渺渺却否认道:“这是你第一次送我的花,很珍贵的,当然要好好保存起来了,以后你送我的花,我也要做成干花保存下来。”


    最后,宋明扬拿起了张渺渺的手机,记忆碎片忽闪,他的眉头紧锁,握手机的手微微发颤。


    记忆画面里,张渺渺在手机前哭红了眼睛,她的手颤抖着,在屏幕上飞快地打着字——


    “可不可以不要分手。”


    “我来找你的时候有些着急,坐错了车,来晚了。”


    “你饿不饿啊?想不想吃水果?”


    “你们学校外面的花真好看,可是都枯萎了,就剩下这一朵了。”


    而屏幕那头没有多余的话,只回复了一句:没用的,结局不会变。


    张渺渺打字的手顿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想再说些什么,聊天框里的字打了又删,删删改改,想了好多话都觉得不合时宜。


    最后她的手颤抖着,输入了几个字:郑淮初,可是我真的爱你啊。


    就在这时,记忆碎片的光芒异常亮了起来。


    强光照得宋明扬睁不开眼,待光芒散去,再睁眼时,张渺渺已经穿上了婚纱。


    张渺渺站在郑淮初身边,握着他的手,笑着问他:“你愿意娶我吗?”


    郑淮初摇了摇头,张渺渺的眼底噙着泪,压制着心底的难过,再次问着:“想不想娶我啊,不考虑以后,只说现在想不想娶我。”


    郑淮初看着她的眼睛,说了句想。


    张渺渺握着他的手紧了些,举起手机将他们美好却又短暂的时刻记录了下来。


    所有的记忆碎片骤然炸开,散落四处,星星点点,多如繁星。


    无数画面像老旧的放映机般不断闪烁、斑驳,直到光芒渐渐褪去,四周重归一片黑暗。


    ……


    宋明扬睁开眼,将抵在步悠悠眉心上的手指放下,额前沁出一层薄汗。


    步悠悠眉头紧锁,她看着熟睡的张渺渺,心底复杂万分。


    在记忆碎片里,他们二人看到张渺渺受委屈时,郑淮初的心疼和耐心安慰。


    看到了郑淮初小心翼翼的呵护,不让她难过。


    看到了郑淮初牵挂着张渺渺,会认真制作她喜欢的手作。


    看到了他们一起经历过的点点滴滴,直到最后分开。


    知晓了张渺渺的过去,步悠悠这才明白,现实中的她,很少有幸福的时光。


    张渺渺二十一岁遇见了郑淮初,他的出现,像是给她黑暗的世界里照进了一束光,后来光消失了,她便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她太贪恋那束光了,将那道光当作救赎,于是不愿从梦里醒来。


    步悠悠握着张渺渺的手,轻轻抚摸着她手腕上的疤痕。


    一向行事不计后果的她,看到了张渺渺的过去后,想要将她从梦里唤醒的心竟然有些动摇。


    或许只有在梦里,她才是幸福的。


    会客厅的气氛有些沉重,步远州察觉后,起身走到步悠悠面前,左手放在步悠悠的脑袋上轻轻揉着,安抚道:“小妹,尽力就行。”


    步远州手心萦绕着星星点点的绿光,他的笑意温和,将步悠悠心头的情绪抚去。


    步悠悠点点头,“谢谢二哥哥。”


    随后步远州将左手放在宋明扬的头上,索性连带着宋明扬的心情一起调节了。


    步长安慵懒地倚在身后的沙发上,调侃道:“其实二哥可以不用治愈这小子的心情的,我给他打一顿就好了,既能帮他训练,又能帮他调节心情,一举两得。”


    宋明扬:“……”


    “为什么这次的记忆是不完整的碎片?”步悠悠问。


    宋明扬向步远州道了谢,为步悠悠解惑:“是她忘记了,她所记得的记忆有多少,我也只能看到多少。”


    宋明扬看着茶几上的那沓病历表,无奈叹气:“病情太严重是会影响记忆的。”


    步悠悠松开握着张渺渺的手,从茶几的抽屉里取出一只白色绒面锦盒。


    步悠悠把锦盒递给宋明扬,里面放着的是一只银镯,镯身上刻着太阳图腾纹路,与步家笔记上的太阳图腾图案一致。


    “戴上这只镯子,这是我们破茧人的信物,能带着我们的意识进到她的梦里,保护我们的心神不被茧影响。”步悠悠说道。


    宋明扬的指腹摩挲着冰凉的镯身,图腾上的太阳纹路凹凸分明。


    他望着沙发上毫无生气的女孩,忽然问道:“她在梦里应该很幸福吧?”


    “梦是假的。”步悠悠看着他,目光坚定。


    “况且,她醒了之后会忘了郑淮初,忘了那些痛苦,至少她能活着,然后重新开始。”


    “倘若不醒,再过些时日,她的生命完全流逝,身体就会被茧占据,变成被茧操控、只会杀戮的傀儡。”


    步悠悠拿起装着茧的木盒,露出左手手腕上戴着的银镯,告诉宋明扬:“待会像我一样,敲两下镯身后碰一下木盒里的茧,我们的意识就可以进到茧中了。”


    步悠悠的指尖在镯身轻轻敲了两下,镯身上的太阳图腾透出暖金色的光。


    宋明扬的目光落到张渺渺身上,她原本乌黑的发丝,正从发根处一点点蔓延出白色。


    宋明扬戴上了那只镯子,冰凉的镯身贴着皮肤,他同样抬手,用指腹轻轻敲了两下镯身。


    宋明扬和步悠悠的指尖一起触碰茧的两端,暖金色的光从镯身里溢出,缓缓将二人的身体笼罩,面前的一切都像投入水中的墨滴般渐渐晕染开来。


    他们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眼前便是另一副景象——


    他们身处在窄窄的胡同里,而胡同外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很是热闹。


    傍晚的太阳斜斜地照进胡同,为青石板小路镀上了一层金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走吧。”


    步悠悠很熟练地在前面带路,宋明扬跟着她出了胡同后往东走,路过一家亮着暖灯的小卖部,最终停在了第二家居民楼前。


    刚行至一楼门口,他们身旁的房门便打开了,从门内走出了一个男生。


    “淮初,注意安全啊。”门内的女生笑嘻嘻地摆了摆手。


    女生的长发披散着,发丝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暖棕色的光晕,明媚而又活泼。


    男生回头笑着,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晚饭想不想吃虾?”


    “想,只要是你做的,吃什么都可以。”女生甜甜地笑着。


    得到肯定后,男生才骑着门口的自行车离去。


    步悠悠扯了扯宋明扬的衣角,小声告诉他,门内的女生就是张渺渺,离开的那个男生是郑淮初。


    张渺渺留意到门口看着她的两人,握着门把手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她盯着步悠悠,显然认出了对方,那双原本含着笑意的眼眸瞬间淡了下去,睫毛垂下,掩住眼底的情绪,装作没看见似的准备关门。


    张渺渺记得步悠悠,她先前来过两次,现在是第三次。


    “等等。”


    门将要关上时,步悠悠先她一步跑过去,抵着门,拉住了她的手。


    “放开我。”张渺渺盯着步悠悠的眼神极其冷淡,“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步悠悠不作退让,“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你再不愿意醒来,那你会死在梦里的。”


    “你不会明白的。”张渺渺垂着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极其固执,“只有在梦里,我才能和他在一起。”


    步悠悠一顿,拉着张渺渺的手松了松。


    她看着张渺渺泛红的耳尖,慢慢收回手。


    先前的步悠悠并不了解情况,唤醒入梦者全靠自己的猜测,但这次有了宋明扬,她知晓了张渺渺活在现实中并不幸福,所以她才松开了手。


    也许这次,她还是没有办法唤醒张渺渺。


    “算了,进来吧。”张渺渺侧身,将门完全敞开邀请他们进去。


    “因为我的事情,麻烦你来了三次。我们也算相识一场,进来吃个饭再走吧。”


    “或许这次一别,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张渺渺沉声道。


    看到张渺渺主动让他们留下,步悠悠心底再次燃起唤醒她的可能。


    宋明扬跟着步悠悠踏进门,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扑面而来。


    玄关的墙壁上,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相框排成一个爱心形状,照片上是张渺渺与郑淮初的合照。


    合照上的他们笑的很幸福,眼里也只有彼此。


    “坐吧。”张渺渺指了指客厅的沙发,沙发套是白色的,干净整洁。


    宋明扬和步悠悠在沙发上坐下。


    张渺渺进了厨房,片刻后,端出一个果盘放到茶几上,坐到步悠悠身边。


    “淮初出去买菜了,他的厨艺很好的,晚上你们尝尝。”张渺渺笑着,嘴角微微扬起,颇为得意。


    “这位也是跟你一样的人吗?”张渺渺看向宋明扬,目光落在他手腕的银镯上,太阳图腾在袖口的阴影里泛着暖金色的微光。


    “他叫宋明扬,是我们破茧小队的新人,唤醒你是他的第一个任务。”


    介绍完后,步悠悠继续询问:“郑淮初就真的那么重要吗,为什么不愿意醒呢?”


    “这个问题你已经问两遍了。”


    张渺渺为自己倒了杯水,杯子握在手心里还冒着热气。


    “第一次你来,我不明所以,于我而言,我终于可以继续跟他在一起了,满脑子都是不要跟他分开。”


    “第二次你来,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我的一场梦,梦里他对我的爱是我臆想出来的,可我不愿接受。”张渺渺的声音有些哽咽。


    “现在是第三次。”张渺渺握着杯子的手有些颤抖,一滴泪滴落在她右手手背上。


    “可是悠悠,不管你再问我多少次,我始终都是那一个答案,淮初对我来说很重要。”


    “哪怕这一切的美好连带着他对我的爱都只是我臆想出来的,哪怕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虚无而又荒诞的梦。”


    “可在我的梦里,我活的比现实世界还要幸福快乐,我不在乎这一切是不是假的,只要他爱我,此刻就是真的。”


    张渺渺擦了擦眼下的泪,压制着心底的悲伤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清醒着沉溺,她在骗自己相信梦中的一切是真实的。


    步悠悠蹙眉,她从小就被父亲严格管教,十五岁被父亲带进了异常监察局,成为破茧小队的一员,父亲教她的第一堂课就是“斩断虚妄”。


    意为,梦是假的,梦中的一切皆是虚妄,不能对梦中人和事,抱有任何幻想和期待。


    在破茧小队任职的七年里,步悠悠见过太多被执念困住的人,却始终不懂这种“非他不可”的执拗。


    就好像飞蛾扑火,明知道会被烧得粉碎,自取灭亡,却还要不顾一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