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043风波恶(二)

作品:《我也没想都养黑化来着

    “千真万确,”闻人观嘬嘬吸了口茶水,“那楚秋山就这么直愣愣地跑到玄察院门口击鼓状告去了——在玄察院门口告玄察院,八十个我摞一块都干不出这种事。”


    已经被确认为脑残的闻人兄自以为和他二人有了过命的交情,转头就把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二两花花肠子扔掉,坦坦荡荡地露出了自己嘴碎还胆小的本色。


    他不小心吃了口茶叶,龇牙咧嘴地一抬头看见陆洄,好像又突然想起来这“孟先生”是个神秘的恶棍,马上把苦咽了下去。


    似乎谢涵云真点化了什么,他身上一贯紧绷的气质好像有些松懈,陆洄觉得闻人观现在这个样子倒有点顺眼了。


    “楚姑娘毕竟天纵奇才。”他把手边的碟子推过去,“常人还是学不来的,来,闻人兄,多吃点熏鱼补脑。”


    “怎么敢……”闻人观没感觉他在讽刺自己,一边推脱,一边手指已经伸直了,“鱼刺剔得这么干净,哪买的?”


    “吃吧。”陆洄皮笑肉不笑地说,“叫你侄女别玩猫了,也过来尝尝。”


    说起这玩意的来历……他还真的不太想说。


    昨天彻夜谈过之后,病患自己倒是老实了,反倒给陆洄自己别扭得够呛。


    人在床上横着,四肢躯干都被禁锢,面容与神情就更生动明显,只围着他一个人转,这件事陆洄要是不在意根本发现不了,一旦知道了,总能不留神与人目光交错。


    要不给萧璁多留点课业吧?


    心里不自在的时候,多数人都会假装自己很忙。陆洄也还没丧良心到给伤患加课业的地步,恰逢这座别院的主人家道中落,园子捯饬得很俗,他就挑了个勉强看的过眼的竹轩,张罗下人收拾出来当成书房。


    之后在里头睡了个午觉又听见猫叫,忙活一个时辰,从地龙罩子里掏出一只失恃的猫崽子。


    陆洄大发慈悲,遣小仆去市上买鱼,那小孩打量了一下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子,最后弄了一条熏鱼交差。


    折腾一溜够,他总算可以对着这条鱼发号施令,结果萧璁看看桌上东西,欲言又止了半天,缓声说:“这么小的猫吃不了鱼。”


    景城王殿下两眼一瞪,不知道猫不吃鱼是什么道理,萧璁赶紧解释:“还没断奶,米糊就行了——哦,师父是想尝尝市井口味?”


    接着便闷声不响地择鱼刺去了。


    闻人观不知道这段来源,吃得不亦乐乎,还要添茶水,陆洄心不在焉地琢磨着,一边闻人满缠着猫崽里连滚带爬地扑过来。


    这丫头和猫玩得找不着北,浑身又是泥又是花瓣草叶,一点也看不出哪有神通。他靠在廊柱上,听闻人观尖叫着让她把爪子擦干净了再过来,没回头就感觉后颈上多了道呼吸。


    萧璁面色依旧发白,外袍虚虚披在肩头,趁闻人观窜起来去按孩子,把碟子一收,往陆洄面前推了推。


    陆洄扫过满庭花团锦簇,斜睨着他:“你起来干什么?”


    “已经好多了。”他轻描淡写地摇摇头,“楚秋山击登闻鼓一事,就算他不说,差不多也已经满城皆知。闻人兄特地来拜访,八成还有别的消息,我想听听。”


    “正是,正是。”闻人观把闻人满夹在胳膊底下,闻人满把猫崽夹在胳膊底下,六只眼睛套圈似的一齐看着他。


    随后他尴尬一笑,捉襟见肘地把侄女放下,闻人满立刻一溜烟跑了。


    “这件事闹大了,不只满城皆知,连宫里都被惊动了,想按也按不下去。玄察院里和百仙会有关的人昨晚上已经全部被监禁,我听说朝廷要派钦差过来严查。”


    闻人观看陆洄并没有如何惊讶,又压低了声音,把手掌挡在嘴边说:


    “我还听说,要来的那位钦差是——镇国大长公主。”


    这个封号甫一露头,廊下立刻应景地刮进一阵摧花折叶的风,铜铃呕哑嘲哳地尖叫了一声,哆嗦个不停。


    哦,是我的那位好堂妹,陆洄想。


    为什么是她呢?


    闻人观看他还是没什么反应,简直疯了:“这还不吓人吗?”


    怎么说呢,确实也不算不吓人。


    镇国大长公主单名一个薇字,是乾平帝唯一一个女儿,从小养在太后宫里。


    陆薇小字晴柔,听着像是一朵盛世娇花,实则不然。这位殿下被将门出身的太后熏陶,从小武德充沛,十六岁就跑到西北边境打仗,硬生生靠勇武无双给自己挣了个实权。


    似乎是从那时候开始,大长公主就被传闻是杀神托生的,其人曾因为治军残暴被参过一本,身后日常跟着个举刀的副将,看谁不顺眼抄起来就砍,弄得满燕都的人提起她来,总是又畏惧又有点古怪的怜悯。


    十年前逼宫时陆薇尚在北地驻守,没来得及掺和改天换地,却从此和陆洄结下了梁子——简单来说,公主殿下认为景城王煽动六皇子夺位,实属狼子野心,更兼其是她最讨厌的玄门拥趸,罪加一等,死不可赦。


    江安面上风浪四起,内里也确实乱成一锅粥了,金鉴池、玄察院,说不定陈氏都纠缠在这档烂事里,还有无数钻尖了脑袋的修士在其中各自为营,确实不是一般人镇得住的。


    只是……


    陆洄想到大堂妹清奇的脑回路,感觉一阵牙酸。


    陆薇按理刚从边疆喝西北风回来,还没在燕都站稳脚,假设闻人观说得准,皇帝这么仓促地把这柄六亲不认的宝刀派到江南来,总不能指望她风风火火一刀切了吧?


    闻人观见他依旧心不在焉,十分敬佩,还没赞颂出口,横扫一切思考的闻人满小朋友横空出世,用两只脏手圈着猫崽子,当他死了一样哒哒哒冲到陆洄跟前。


    又在离人五步的地方站住了。


    “……伯伯,我以后还能来找阿黄玩吗?”


    陆洄被这声“伯伯”砸得眼冒金星,转头意味不明地看向闻人观:“你教的?”


    闻人满又退了一步,陆洄感觉这小孩总有点怕他,舔了舔牙尖:


    “算了。要是能养好,送你也行。”


    兴高采烈的“真哒?”和气急败坏的脑瓜崩声同时响起,萧璁看着陆洄的脸色,轻咳了一声,替他解道:


    “闻人兄客居在此,确实难办,不如先在别院里养一段时间,方便了再来带走。”


    本来就是捡的,陆洄也没缺德到拿这个消遣小姑娘,随便答应了,又破天荒地送人出门。


    临到门口,他问:“谢涵云在地宫里都和他说了什么?”


    闻人观愣了一下,先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萧璁。


    识海里欻欻过着地宫里的对话,从“七情六欲”一路到“为祸四方”,他发现陆洄赶到之前,谢涵云同萧璁说的……确实不是什么好话。


    大脑爆发出极限转速,闻人观一面揣度孟先生是想听什么,一面又揣度萧兄能让他说什么,没想明白,头顶的陆洄已经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闻人观叹了口黄连味的气:“谢前辈,谢前辈说……”


    “说沧澜宫圣女也身负天魔引,因此人性淡漠,最终堕魔……”他看陆洄脸色猛地冷下去,迅速没了底气,“身身身负天魔引者命定众叛亲离,为祸四方……”


    闻人满猛地掐住他的手心,手动闭上了他的嘴。


    “知道了。”陆洄的客气到此为止,面若冰霜地拂了拂衣袖,让下人送他们出门。


    回到屋里,萧璁正在给猫崽调米糊。


    单看这个人的气质,大约完全想不到他竟然愿意、并且有心照顾好活物,他身上有伤,动作不快,却意外地很有步调,长着薄薄一层剑茧的修长手指有条不紊地摆弄着汤汤水水,时不时带出瓷器撞击的轻微响动,十分好看。


    陆洄眉心有点舒展开了,瞧着他肩膀露出的纱布说:“这点事随便找个人来弄就行了,你这么上心干什么?”


    萧璁放下碗,慢慢直起腰来:“师父不喜欢猫?”


    喜欢吗?说不上讨厌,要是只用上手玩,的确好玩得紧,但是要伺候吃喝拉撒,那就不如没有了。陆洄看着脚尖前一边吃一边吱哇乱叫的猫崽子,恍然觉得昨天晚上那个冷冰冰说着“人心和人命都无所谓”的萧璁是另一个人。


    “喜不喜欢某样东西”这种掺杂着个人好恶的话题一般建立在吃饱了撑的的基础上,有选择的余地才有闲情逸致来关心。这一句没意思又没用的窥探似乎把神功半成的铁桶磕破了一小块,剥露出一丝微弱而鲜活的人气。


    不知是不是好兆头。


    萧璁看他愣了一下,一时没回话,慢吞吞地伸出左手,一边转身一边想拉一下从肩头滑脱的外袍。紧接着,手却被人不轻不重地打回去了。


    陆洄不算温柔地重新给他披好衣服,又避着伤处拢了拢。


    他张嘴又变回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景城王:“阿猫阿狗的都无所谓,只是不喜欢吃我的喝我的却不听我话的——小白眼狼。”


    萧璁手中动作一顿,眼神扫过他血色浅淡的嘴唇,飞快落到地上。


    猫崽子活像饿死鬼投胎,这几句话的工夫已经风卷残云完毕,秉承着势利的原则蹭在他脚边谄媚地大叫。


    “你对它好,它自然就相信你。”萧璁说,“听话只是最基本的。”


    说完,他似乎吸了口气,才缓声道:“谢前辈没和我说什么别的。”


    “……嗯?”


    陆洄没料到他就这么坦荡地说出来了,倒显得自己非常小人,没做好接话的准备。


    “他说天魔引是邪魔降下的蛊惑,我兽性难移,结局一定不好。畜生生长在山林,要靠弱肉强食才能存活肉身,故而性本恶,可人不只需要活着,所以才创造出了许多别的东西,‘善’也好,‘道’也罢,总归是用自造出来的七情六欲折磨自己,本质都差不多。”


    这么长一段话从他嘴里讲出来,几乎等同于朝人掏心窝子——刀尖已经贴上胸膛,划开最外一层皮肉,露出红的白的了。


    陆洄本能地有些悚然,把心高高悬了起来。


    “谢前辈说的没错。我从娘胎里就带着疯病,大约是畜生错投成了人——野兽朝不保夕,所以遇到安全的环境、可口的食物总要第一时间全盘霸占,从不多想,可被受教的时间长了,我也……”


    他顿了顿,接道:


    “我也患得患失,怕有一天睁眼发现自己原形毕露,一无所有。这就是我的欲念。”


    他似乎想自嘲地笑笑,但矫枉过正板了二十年的嘴角却怎么都不配合,好像只是抽动了一下:“真有那么一天,我当先一步自绝于世……再不济,你要杀我,绝无怨言。”


    萧璁略微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识海深处,神采冶艳的“陆洄”睁开双眼,微微一笑。


    鬼话。那个声音说。他还以为你笨嘴拙舌,在学着同人掏心掏肺呢,你比那圣女岂不是更胜一筹?


    ……毕竟多了一层人皮呀。


    陆洄沉默的时间并不长,想了想,神色凝重地抬起手,似乎想探他的眉心。


    刚到半空,却被萧璁极微妙地闪躲了一下。


    然后他好像是什么流浪小动物第一次尝到抚摸的滋味一样,状若无事地放松身体,等人再伸出手来。


    陆洄终于恍如梦醒,捻了捻指尖,心想:我怎么能想出探人识海这种昏招?


    “我看你心思这么重,倒不像是该去畜生道的。畜生没心没肺,吃饱喝足了可不想那些有的没的。”


    猫崽在萧璁这没等到从天而降的新皇粮,于是一转攻势开始朝陆洄献媚,萧璁看见他像抹擦手布一样在毛皮上呼噜了一圈,摸完什么表示也没有,心安理得地站起来。


    “没给你吃饱饭吗?——谢涵云关了一百年,自己都神志不清了,三言两语你就上赶着对号入座?”


    “行了,我晚上还有事,你老实待在别院里,少作妖。”


    萧璁垂下眼皮,眼神悄悄追着他指尖看,明知故问:“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