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042风波恶(一)
作品:《我也没想都养黑化来着》 逡巡在十二古战场上的黑雾此时终于消弭,拨开遮了一百多年的漫天黄云。沉浸在幻觉里的众修士纷纷被梦中一神秘前辈唤醒,浑浑噩噩地走出这片阳光明媚、水草丰茂的土地。
又一日,秘境试炼通关名单揭晓,玄察院此时终于跳出来宣称牵引符是考验的一环,一边以“修为不足,道心不坚”刷掉了大半使用过“牵引符”的选手,一边又雷霆手段处置了其他有异议的修士。
至于真在十二障里丢了性命的——再温和的秘境都不是毫无风险,好比点背的人喝凉水都能噎死,往年也不是没有莫名其妙淹死在太湖底下的,死人不能说话,怪不到别人头上。
玄察院有许大人背书,把这摊烂泥生生糊成了一派花团锦簇,算下来真正进入下一场的修士不过百人。陆洄扫了一眼,连闻人叔侄都因为缴械得晚而名列其中。
可漂亮话编得再怎么好听,大典上掺不了假的乱子不可能传不到皇帝的耳朵里。圣上心思缜密,连陆洄都拿不准他想怎么折腾,一时不知道皇帝会作何处理,于是一连几日窝在元霞山别院“静观其变”。
从回来开始,萧璁一直是醒的少睡得多。陆洄守着他无事,除了胡思乱想,平常就拄着下巴观察这副苍白的病容。
萧璁的面部骨骼这几年越发锋利深邃,眼窝很深,鼻梁上棱角分明地凸起一块,本来是强硬冷冽的面相。可饱满的唇珠和卷翘的长睫毛又给这张脸平添了些七情六欲,仿佛触之可及,霎时活色生香起来。
半年前,这张脸上的少年气似乎还要剩一些,而现在眨眼就要变成一个不太可亲的成年人了。
陆洄看着那中衣下臂膀起伏的轮廓,莫名其妙地想起他在地宫里鲜血淋漓地抱着自己,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样子。
太吓人了——这老大的一个人,竟然是我养出来的。
从永安侯府里捡到碧奴恍惚还是昨日,陆洄越想越没谱,过一会承认:我确实也老了。
人能鲜衣怒马的时候往往都不自知,少年时总觉得过得还不算好,回过头才发现这段时间走得又太快,往后也没有更好的了。几年前他出走燕都,以为除了那桩旧案,未来旁的一切经历都是过眼云烟,不会往心防里深入半分,可是现在……这个本来不起眼的小奴隶竟不知不觉长大了,现在回想,眼前挥之不去的都是他在地宫里抱着自己,浑身是血,要笑不笑的样子。
什么时候的事呢?
后来者成人的历程是一把刻度浅淡的标尺,而他自己已经被这一道分水岭早早抛弃,外貌少了些神气,身体和精神悄悄开始衰落,连睥睨众生的脸孔都戴得太久,有些失真。
胡思乱想间,陆洄恍然被酸不溜丢的年月击中,心想:
办完该办的事之后,如果可以,我还有没有机会看他长成什么样的人?
当年拉扯陆昭,他从没假设过别的可能,因此最后长成的那个阴鸷帝王对他多有怨怼,可这个孩子心思赤诚,他不愿如此。
身上挂着的传音符呜哩哇啦地叫唤起来,陆洄撑着床沿慢慢起身,挪到屏风后边放开声音。
齐罗劈头盖脸地问:“什么情况?”
陆洄反问:“你那边什么情况?”
“我又查了一遍,失魂障里的兵士残念本质上确实属于怨鬼,和活物构造完全不同。好比人体运转是一辆水车,扇叶不转了,挂着的水还能流一阵。但鬼魂毕竟都成鬼魂了,浑身就是一桶炸药,火药炸完了,什么响动都立刻告吹——我的意思是说,失魂种都炸完了,别管生前有多牛的意志品质,都不太可能还动的起来。还有你说的那眼珠子……”
她倒豆子一样说了一气,诡异地感觉出对面压抑的气氛:“你没事吧?”
“没事。”陆洄按了按太阳穴,“继续。”
“啊,”齐罗迅速进入状态,“没见到实物,我判断不了,但是血肉的确能承担强大的链接,尤其是眼睛这种功能和构造都很特殊的器官,有作为操控媒介的可能,具体方式我还没弄明白,只是……”
“只是?”
“小师弟,鄙人虽然生活作风多有问题,但在从业道德上从无缺憾,是清清白白的医修。”她诡异地停顿了一下,“你不好奇我是怎么一天之内查到这么多邪功的吗?”
“是在我师父的遗物里发现的。”齐罗紧接着解释。
“师父的遗物里有些古早典籍,因为是遗物,我平时不会乱翻,但是这次一路查到故纸堆,发现她似乎研究过你说的这种东西。”
陆洄心里一动:“什么?”
齐罗的师父、他的师姑青庭道人也是个奇人,虽不是出身医宗,但论百年来的冠世神医,青庭的确有参与竞争的资格。
只可惜天妒英才,陆洄出山后一年,青庭道人孤身往南疆毒龙谷采药,就此音信全无了。
“关于血肉傀儡,师父只做了一段批注,其中提到以目为媒,可先令生人服丹炼制,‘成玉石之质地’,或许和你说的和合丹有关。但批注就到此为止了,最后几个字是‘见云心斋手稿’。”
传音符对面纸张翻动的声音停了,齐罗的声音大了一点:“云心斋是她住所的名字,这本手稿收录她毕生行医所见所想,可是并不在我这里。”
陆洄吐了口气:“我明白了。”
十六年前,青庭道人往南疆采药,临行前曾往荆楚拜访密友“留云剑”薛春兰,留宿一夜后,从此直到入谷失踪再无停留。
许多年以来,齐罗一直怀疑青庭对自己的命运早有预料,怀疑她一定与薛春兰交代了什么,凭此多次摸到荆楚寻人对峙,想讨个说法。
“留云剑”出身荆山道院,是个响当当的臭脾气,在本宗也不受待见,见几个半大孩子上门作妖,竟然直接把人全轰了出来,来一次轰一次,从没有例外。
齐罗也因此笃定云心斋手稿在薛春兰手中。
这时说起“荆山道院”和“臭脾气”,陆洄不知怎地立刻想起一个人。
“你说你最后一次打上荆山道院,是留云剑的弟子,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给你轰下去的,还记不记得她什么样?“
“我不是被她轰下去的,”齐罗气不打一处来,“是她哭得太大声了,我为保体面,主动离场!”
“……小玩意哭起来脸涨得通红,谁看得清什么样……不过我听见留云剑叫她名字,好像叫什么秋山——荆山道院的人都叫什么春夏秋冬的,谁分得清?”
陆洄:“还可以,你总算记得点有用的消息。”
齐罗:“什么意思?
陆洄过河拆桥:“没什么意思,还有别的事吗?”
齐罗又微妙地顿住了。陆洄感觉到了她好像有点难以启齿,也不开口打断,就干等着她说。
“还有就是,”齐罗败下阵来,深吸一口气,道:“我要下山投奔你了,好财主,好师弟——要是盘缠花光了,你不会让我流落街头扎小人讨饭的,对吧?”
陆洄:“嗯?”
“嗯什么?”她嘟囔了一句,“是宗主下的令,不只是瞧你的病,还说算到我在山下有个机缘……哦,还有,巳时了给你传音竟然还能接通,你就等着我扎你吧。”
说自己的事就说自己的事,陆洄对她这种倒打一耙的行径十分不齿,一边觉得大师姐话这么密一定是因为比他还心虚——对了,什么机缘?
传影到这戛然而止。
夜已深了,窗外雨声淅淅沥沥,陆洄又慢慢回到榻前,心口旧伤钝痛不已。
左右往常下雨天都痛得睡不着,他也没想闲着,勉强在躺椅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雀灵叫了出来。
“让公羊洵明天来见我。”他虚虚写了一道密文,看了看榻上的伤员,又用手指抹去,重新道:“思过壁洞窟,戊时相见。”
萧璁醒的时候雨还没停,一睁眼就看见了昏睡过去的陆洄。
他半躺着,人埋在宽衣大袖当中,侧脸瓷白,眉头微蹙,因为几乎是累晕过去的,罕见地有些不设防。雀灵蔫巴巴地趴在他肩头蓬成一团,萧璁看出它刚传过消息,伸手一招,毛球猝不及防的一声“叽”被紧随的隔音咒打散。
小东西欺软怕硬,早知道他是个手黑的疯子,谄媚地扭了扭身子,吐了一串鸟语。
“公羊洵?”
这是跟他们来江南的那个暗线的名字,陆洄之前似乎就与此人私交不浅。
萧璁眸光一暗,把雀灵塞回木牌,重新看向躺椅上的人。
窗缝里散进来一股清新的草木味道,陆洄身上的梅香被潮气裹了起来,凑得很近才能闻到,萧璁想着,便缓缓坐起来,居高临下地朝人俯去。
他的鼻息几乎碰到陆洄的面颊,将对方眉心每一寸隐忍的纹路尽收眼底,接着向下逡巡,落到缺失血色的嘴唇上。
幻象里**的化身从脑海里闪过,萧璁颇有兴致地回味了一下那个形象,又看向他搭在心口的手。
这双手修长有力,骨肉匀停,握笔的时候好看,使剑的时候好看,什么都不做也好看,即便是现在微微攥着胸口的衣襟,也有一番别样的美感。
好像是……容许别人帮他做点什么一样。
萧璁着魔一般去听他的心音,鼻尖一耸——梅香更浓了。
“阿璁……”头顶有人哑声说话。
萧璁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凑得有多近,他猛地后撤,脑子立刻清醒了几分。陆洄浓黑的眸子笼着一层薄雾,眉头依旧拧着:“你起来干嘛?”
萧璁喉结一滚:“下雨了,你疼不疼?”
陆洄浅淡的笑意被疲惫阻隔在唇角:“看看自己什么德行吧,还有空管我。”
接着又唬道:“滚去睡觉。”
萧璁:“睡不着了。”
陆洄想了想,觉得也是,况且他自己也被倒霉天气搅得不得安生,眯了一会头更疼了,于是略微坐直:“那还要我给你讲鬼故事吗?”
你的那些鬼故事早就不新鲜了,萧璁一噎,想到书房藏的那一箱小人书,又有点好笑。
……这人是觉得他幼稚还是自己本来就幼稚?
“罢了。”陆洄稍泄了几分混账气,接着拢了拢衣襟,倦意仍挥之不去:“现在外面都乱成一锅粥了,比鬼故事有意思。”
他的眼神从雾气背后望着萧璁:“你到底是怎么弄成这幅尊容的?别和我说一时不察,我知道你有多大能耐。”
“闻人兄想必和你讲过了,的确是我一时不察,师父不必担心。”萧璁本来垂着睫毛,倏尔抬眼,“但此事的确疑点重重。”
陆洄:“说说看。”
“玄察院现在承认牵引符上是幻术,是他们现今不得不承认,否则根本不可能解释得清楚——如果不是幻术,那就真要沾上千百条人命了。这件事当中,恐怕玄察院也被人摆了一道,真正的操盘手还在金鉴池当中。“
“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所有牵引符的符文,改动传送阵,玄察院之外,恐怕只有榴花使有这样的手腕,毕竟她是金鉴池明面上的掌控者,维系着外部诸多复杂的人脉,又刚巧招揽了云梦宗长老。可是师父……”
他顿了一下,润了润喉咙,陆洄莫名觉得最后的“师父”俩字被压得又低又哑,下意识看向萧璁干燥起皮的嘴唇。
“……想要获得几千修士的元神供养接魂阵,有无数种法术可以选用,为什么偏偏是‘庄生梦蝶’这样的幻术?”
正是因为是幻术,如今的玄察院才有借口给出另一套说法,只要陛下不揪着不放,整场骚乱尚有转圜之机。
事后来看,就好像布局者早有预料此事不能成……提早预备好了后路一样。
陆洄有些赞许:“你是怎么想的?”
“失魂障里操纵云黎的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包括他口中的尊主,也对大魔势在必得——对你势在必得。”萧璁行云流水地说,“我了解这种人,他们眼中的利害关系与常人不同,人心和人命都不在衡量的范围内,既然敢这么做,一定是不计后果。所以我觉得……“
“金鉴池和子夜歌并不像世人以为的那样脚踏一条船,有两股势力在这个方案背后较劲。“
陆洄没如他预料地同意或反驳,而是慢慢眯起眼睛,轻声问:
“你怎么了解这种人?”
“我……”萧璁好似此时才发觉自己失言,喉咙滚了滚,没说出个所以然。
陆洄眼神复杂,过一会轻拿轻放地饶过了他,遥遥望向夜雨:
“你说得对。光看琳琅与潘文质的反应也能推测,榴花使与子夜歌的关键人物必定有些龃龉,一边是奸商一边是疯子,归根结底是利益分歧,相互掣肘。“
萧璁忍了半晌,哑声道:“但从结果看……的确可以自圆其说。假使皇帝不起疑,是不是就真会让他们这么糊弄过去了?“
陆洄嗤笑一声:“且看吧。人心森罗万象才是常理,纸包不住火,想点火也有的是法子。你刚才揣测疯子的逻辑那么顺畅,怎么这会揣度正常人又水土不服了?”
他终于瞧不惯萧璁这副瓮声瓮气的惨样,没头没脑问:
“你能不能喝口水润润嗓子?”
*
翌日天气晴朗,和风醺醺,江南玄察院门前依然人头攒动。
大榜在墙上已经挂了两日,看热闹的百姓早没了兴致,剩在墙上流连忘返的修士却还不少,兼有投机取巧之徒流窜在人群里挨个探听榜上人的八卦。
其中一獐头鼠目的修士远远看见角落里两三玄青色衣袍的荆山道院弟子,凑到前打听:
“几位俊公子、俏娘子,排第八的楚秋山楚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几名弟子面面相觑了一阵,为首的压低声音,啐了一口:“什么第八——她自荆楚来时就被金鉴池的贵人相中了,是借东风混上的名字!”
打听的修士一愣,还想说什么,却见人群一阵骚动,从当中走出来一个玄青色衣衫的负剑少女。
这少女气质冰冷,身板端正,脸臭得什么似的,刚说话的几个弟子立刻噤若寒蝉,她却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径直走向玄察院正门外。修士被冰了一下,不知道怎么看见了登闻鼓旁石碑上刻的字。
击鼓者需灵誓明心,不可妄言欺诬,否则修行不和,天地共愤。
少女不为所动地在鼓前站定,围观人群纷纷不由自主给她让路。越来越鼓噪的议论声中,她像握剑一样举起鼓槌,轰然三击!
“荆山道院弟子楚秋山以道基为誓,状告江南玄察院与妖邪勾结,于十二障秘境中阴谋布置,戕害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