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京

作品:《北京失眠

    飞机在傍晚六点十分落地。


    沈斯言摘下眼罩时,机舱里的人已经开始起身拿行李。广播用中英文播报着欢迎词,空乘小姐的声音温柔而公式化。他没有急着动,只是坐在位子上按了按太阳穴——三年驻外的时差还没完全倒过来,耳朵里有轻微的嗡鸣。


    手机开机,震动就没停过。


    母亲发来短信:"斯言,晚上七点半回家里吃饭。"


    同僚的短信:"欢迎回国!"


    上级的未接来电,红色数字"3"。


    他一条条扫过去,只回了必要的几条。好的。收到。谢谢。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时很快,简洁、得体、不带温度。


    取完行李出了航站楼,八月的暑气扑面而来。沈斯言站在到达口,很快看到了举着牌子的司机老张。


    "沈先生,这边。"老张接过行李箱,"夫人说让我直接接您回华府。"


    "好。"


    车是家里的黑色轿车,干净得一尘不染。沈斯言坐进后座,老张熟练地发动车子。


    "您在国外还习惯吗?"


    "还好。"


    "回去夫人肯定得说您瘦了。"


    沈斯言笑了笑,没接话。他把视线投向窗外——高楼、广告牌、车流,这座城市三年没见,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车子开到二环就堵住了。


    老张叹口气:"这个点儿肯定堵,前面不知道又出什么事儿。"


    沈斯言看了眼手表,七点三十。他给母亲发了条信息:"路上堵车,可能晚二十分钟。"


    "你爸不高兴。"母亲秒回。


    他盯着这四个字看了几秒,没再回复。


    车子往前挪了几米又停住。沈斯言透过车窗往前看,前方路口围着一群人,好像在争执什么。


    "又是年轻人占道。"老张探出头张望了一眼,语气里带着不满。


    沈斯言皱眉。


    他看到几个年轻人——两男一女围着一辆面包车。车门开着,里面堆满了乐器箱、音响,还有乱七八糟的线缆。其中一个留寸头的男生正和面包车司机吵架,声音隔着车窗都能听见。


    "你磕坏我们鼓了!必须赔!"


    "我怎么知道你们东西这么金贵?"


    "你倒车不看后面吗?"


    "你们占着道儿,我能怎么办?"


    沈斯言的视线扫过那几个人——都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穿得很随意。T恤、破洞牛仔裤、帆布鞋。典型的"乐队"。他在国外见过太多这样的年轻人,在live house门口,在街头表演的角落。


    然后他看到了她。


    那个女孩站在争执的中心。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皮衣,里面是灰色背心,头发扎成低马尾,几缕碎发粘在脸颊上。手里拿着一只鼓槌,正用鼓槌尖指着面包车司机:"糟践人东西赔钱天经地义,你赔不赔?不赔我报警了。"


    司机也不示弱:"报啊!谁怕谁!"


    女孩冷笑一声,真的掏出了手机。


    沈斯言看清了她的脸——眉眼锋利,皮肤不算白,嘴唇抿成一条线。她的表情里有种混不吝的劲儿,但眼神很清醒,不是胡搅蛮缠,而是在较真儿。


    "你等着。"她开始拨号。


    司机慌了:"哎哎哎,你别,我这还拉着活儿呢。"


    "那你赔。"


    "多少钱?"


    女孩看了眼那只被磕出裂纹的军鼓,咬牙说:"五百。"


    "五百?!"司机跳起来,"你怎么不去抢?"


    "这鼓二手买的都一千多。"


    "那我最多给你二百。"


    "五百,不能再少了。"


    两个人开始讨价还价,像菜市场砍价。旁边那几个男生也七嘴八舌地掺和,场面越来越乱。


    沈斯言收回视线,靠回座椅。


    "现在年轻人啊。"老张摇头,"也不知道好好上班,就知道玩儿这些。"


    沈斯言没说话。他闭上眼睛,太阳穴突突地跳。耳边是喇叭声、争吵声,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像一团乱麻。


    又过了五分钟,争执终于结束。那群年轻人拿着钱走了,面包车也开走了,路总算通了。车子缓缓驶过那个路口时,沈斯言下意识地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


    那个女孩正蹲在路边清点钞票,几张皱巴巴的红色纸币在她手里摊开。她数完之后站起来,把钱塞进裤兜,拍拍手,对同伴说了句什么。


    然后她抬起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朝这边看过来。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气中撞了一下。


    很短,不到一秒。


    沈斯言转回头。


    车子拐上了大路,她消失在后视镜里。


    手机又震了。母亲发来语音:"你到哪儿了?"


    他按下语音键,声音平静:"快到了。"


    -


    沈家的宅子在最里面靠近南街的一排,深色大门缓缓自动打开,车子驶入车库。老张帮他把行李箱提进院子,沈斯言道了谢,让他先回去。


    "少爷回来了。"佣人王姨迎出来,"夫人和先生在饭厅等您。"


    "好,我先去洗把脸。"


    "快去吧,别让夫人等急了。"


    沈斯言走进屋里。他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打开水龙头,捧起一把凉水泼在脸上。水珠顺着下巴滴下来,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无表情,眼神疲惫。


    他忽然又想起刚才那个女孩的脸。


    那双眼睛。


    他摇摇头,关上水龙头。


    -


    饭桌上很安静。


    母亲陆珩坐在左手边,姿态优雅地夹菜,几乎不发出声音。父亲沈延年坐在主位,一边吃饭一边翻着手里的报纸,偶尔皱眉。


    沈斯言坐在右手边,筷子拿得很标准,吃饭的速度不快不慢。


    "这次回来,部里给你安排什么岗位?"父亲放下报纸,开口。


    "文化交流处,负责青年项目对接。"


    父亲挑眉:"听着不像核心部门。"


    "是过渡。"沈斯言放下筷子,"我刚回国,需要适应期。"


    "适应什么?"父亲语气有些不满,"你在外面三年,经验够了,应该往上走。"


    沈斯言没接话。


    母亲打圆场:"延年,孩子刚回来,你别催。"她转向沈斯言,声音温和,"你林叔叔家的晓婷下个月从美国回来,你们见一面吧。"


    沈斯言顿了顿:"妈,我暂时不考虑这个。"


    "你今年三十二了。"母亲笑容不变,"总要考虑。"


    "我知道。"


    "那就见一面,不合适就算了。"


    沈斯言没再拒绝,只是点了点头。他知道这种对话没有意义。母亲的"见一面"从来都不是"见一面"。


    饭局在沉默中结束。沈斯言站在二楼阳台上,抬头看天。北京的夜空看不到星星,只有灰蒙蒙的一片。外面的别墅群,呈现一种肃静而低沉的压抑感。


    他点了根烟,深吸一口。


    不知道为什么,他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个女孩的脸——那双眼睛,那句"赔不赔",还有她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他很少抽烟,只有在特别累的时候才会来一根。


    手机又震了。


    上级发来工作安排:"明天上午九点,部里开会。"


    他回了个"收到",掐灭烟头,转身回房。


    他推门进屋。


    关上了门。


    -


    沈斯言不知道的是,那个女孩此刻正坐在一辆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抱着那只磕坏的军鼓,盯着窗外发呆。


    她叫江祈。


    她也不知道,那个坐在黑色轿车里、隔着车窗看她的男人,会在不久之后,住进她隔壁的四合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