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风流
作品:《迅羽》 文懿会死,苏折风冥冥预感到。宫中上下,从皇帝,到还璧,平时无不倍加宠爱这个小公主。然而,真到了这种关头,也能毫不犹豫地让她远嫁。归根到底,她并不是自己,再光彩照人,锦绣明珠,也只是皇家血脉上那层荣光添出来的好。
她想,文懿会怎么死?按陈蝉的说法,这要看卓央边翡有多恨她。有多恨?有多恨?恨这个字眼有多浓?陈蝉想轻轻地打个比方,话至一半又按住了:或者,她像……语义未尽之中,苏折风又来了那种冥冥的感觉,她觉得陈蝉想说,就像苏折风恨她那样恨。
苏折风感觉一阵烧心,灼热浮动到胸口之前,也有些茫然:饮酒过量的感觉,昏沉蔼蔼,情不由衷。陈蝉瞥过来一眼,想到一个似是而非的目的:她应要竭力而为——护住文懿的命。文懿是替姐出嫁,替她的主子去,还璧避而不见,却把妹妹托付给她了。但陈蝉没有说出口,这是她的顾虑,不是宁泛秋的。换在以前,她必要柔柔曲曲地道出。此刻望着苏折风的眼睛,她不能启口。故人故事,不可复演。
苏折风扬声道:“你不完完全全告诉我,反而是吞吞吐吐,避讳外扬国丑,把我害死了怎么办?”
“我不……”
“你难道不会?”苏折风淡淡讲:“你没有这个心,还没有这个本事吗?”
被她直视着,一向巧舌如簧的陈蝉心蓦然痛了一下,僵在了原地。她薄唇微开,苏折风久久地凝视,并没有等到下文,心里又一股气:“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司徒婧道:“有阴阳怪气。”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陈蝉按下那种恸意,克制道:“我没有隐瞒,据我所知,文懿没有对不起黎塔皇女的地方,反而遭她算计,做了些有伤国本之事。”
苏折风来了兴趣。
陈蝉吐出六个字:“扼言官,堵忠谏。”就连司徒婧回想起那时的情景,也深深地皱起了眉。
……
花月酒影,香车流席。
苏折风在角落一斟杯,随手把酒盏投在浅水池前的台阶面上。绿苔湿溜溜地吸了步音,使间清寂无声息地从她背后冒出来。苏折风背后仿佛长了眼睛:“这把月簪没见过,新得手的?”
“三杀钗,银的。”
“伤好没?”苏折风惦记。
“好得不行,可以像遛狗一样遛你哦!”
“没机会了,我明天就走。”
“狗子要去哪?”间清一惊:“做什么?”
苏折风刚要回答,忽然看到间清身后有个颇为眼熟的影子正在接近。她警铃大作,手中花生碟咻的甩出去,被来人在空中砍成两截。间清头上挨了几颗花生,闻声回头,当下崩溃大喊:“严诚老大,你有完没完?”
她手头暗器扔了两把,场中宾客全都醉醺醺,见她穿得花哨,表情也浮夸,还以为是什么杂技表演,一时没人散去,还竞相鼓起掌来。间清口中道:“会都就是不一样,都见过世面哈?!”她和严诚对过两招,被严诚一刀削落一缕头发,她往后翻走,武器被挑飞老远。间清跟苏折风说:“借我一用!”苏折风还没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就见此人拔走她的沁雪剑要去迎敌。苏折风颇为头疼:都说爱剑如老婆,她的老婆为何人人都要摸一把?
她抬手一抓,凌空驭回她的剑,间清“啊哈”一叫,怪抑扬顿挫地躲在她身后:“姐姐救我!”
苏折风为报摸老婆之仇,狠狠地拔下间清头上的三杀钗,甩向严诚。严诚拿刀格挡,朝后跌了好几步。
这一下夸张,更像街头杂技比武了。正作诗的小姐才子们口喝好字,发了狠叫:女侠,拿他下马!
还有人认出了严诚,捧起诗稿就翻到背面,开始刷刷写:第一回:清秋夜大闹梅林会,豪情女恶斗捕快郎。
另有人喝:小哥,你白耍个大刀,怎么银样镴枪头!
这严诚脾气也好,还认真回他:“是对面这位太厉害。”说着,一拱手,当下就识时务地开始结交:“敢请姑娘名号?”
“苏……”苏折风一咬舌头:“——殊不知,行走江湖最不该在乎的就是名号?闲话少说纳命来!”
她这词儿一出,周围人更是忘情地跳起来拍手,把酒杯都掷在地上。
“我与你无冤无仇——”严诚冷静道。
“我今日为民除害!”苏折风喊。
“我何害之有?”
“今日这梅林会,你有无请帖?一看就没有,你怎么进来的?过门诗作了没?既你逃诗,那就是大害,今我来治你!”
她飞身而上。情势早不比当年雁栖山尾、蝴蝶谷外了,此刻的严诚给她喂招还嫌不够的,他也颇有自知之明,当下就跑,直喊:“义正辞严的,你难道写过门诗了吗?”
间清刚在一旁加油助威,听了这话,赶忙捂住自己的嘴。也有人被严诚说服,喊话苏折风下来补诗。众人起哄:“姑娘,我们替你看住了这捕快,你先去写!捕快,我们替你拦住了这女侠,你先不急着挨揍,写!要是不写,就不给你们在这里打!你们别怕屙不出,屙了再说!”
苏折风冷冷一挥剑,严诚已躲到那群书生身后,哭笑不得的是,他也算刚出虎口,又入狼穴,马上被押了起来,左手塞笔,右手拿纸,连间清都看不下去了,喊道:“反了!反了!”这才换对了手。
严诚咬笔冥思苦想。半晌方喊:好了!却见一副四联:
贼人跑路一千里,兜中银票五千张。
偷完这户摸那家,声色一点也不慌。
如今落到我手里,叫你脑袋撞南墙。
牢饭好吃不骗你,混得咋样都别狂!
一女子掩面感慨道:真是直抒胸臆啊。
严诚颇为满意,却见大家都围着苏折风那边看呢,他大为不满,挤过去一看,原来苏折风还真写出来一首。
诸位且看诗云:
昨日某枕雪香畴,小沁满袖冷芳楼。
欲酒欲剑宜时去,轻刀弹断老别愁。
有人窃窃私语起来:“这诗前面婉转,后面阔达,不像她能写出来的呀…”
“这诗有陈长知之风啊!”
苏折风来了精神:眼光不错,这就是陈蝉的未发之作啊!她再瞥一眼黄纸,忽然意外发现,第一、二句竟然巧妙合了她的剑名,更觉满意,她偷得好,偷得妙,偷得忒巧!
她正在沾沾自喜呢,严诚却恼羞成怒,拿刀指着她:“见手青现下何处?”
抬眼一看,四处人都不见,间清这玩意竟然扔下她自己跑了!苏折风心里发愁,只道:“我也想知道!”
“在那!”有人忽然一指。东边的屋檐上,正坐着一个青白色衣着的女人看戏呢。
严诚暗自道险些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当下不与苏折风纠缠了,纵起轻功就翻上屋檐,苏折风无奈,也跟着他跃上去。间清见状,拔腿就跑。
然而会城今日方下过雨,瓦片滑溜溜的,间清坏事做多了,人也容易倒霉,踩着檐边疾跑,脚一溜好险没掉下去,严诚马上赶上。间青瞪大双眼,指着他:“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你追查的宝物你一辈子也别想知道在哪了!”
苏折风无语:“你威胁得好没用啊!你拿着片瓦指着他干什么?”
间清怒道:“我哪有随身武器?”
“需要吗?”苏折风一步步逼近,严诚顿时警觉,苏折风随手摘下一片叶子,朝他一甩。
严诚如临大敌,提刀来接,劈到叶面上却发现叶片根本就软绵绵不受力,被他一拍,在空中打个旋轻飘飘掉下去了。他瞠目结舌,苏折风笑道:“对,我耍你。”
他忽然想起什么,一回头,间清又没了踪影,她原先站定的地点只留一片瓦。严诚揭起一看:上面用雨水画了个笑脸。
……
间清鬼鬼祟祟地从门外进来,左顾右盼,确认严诚没跟着,才跟掌柜要了碗羊肉粉,端回苏折风面前:“你方才说你要走,究竟是去哪?”
“黎塔。”苏折风往嘴里嘎巴嘎巴地扔花生:“杀她们家大公主。”
间清花了一秒就猜出了她的动机:“西域国虽小,但其民骁勇善战,你们就这么大喇喇地过去行刺?这陈蝉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事?”
“其实,她以前经常做这样的事。反正杀人的又不是她。但这次,我估计真不是她的主意——她虽然有这个本事,却没那么大胆子。”
“不是她的主意,你更没有必要听了。我就知道,你跟她搅在一起准没好事。”间清低声叹:“那几年,你过开心吗?什么情谊,什么知遇之恩,值得你重蹈覆辙?我还记得,白天有人要杀,你就去杀人,晚上不是在喝酒就是在赌场。”
“那时我答应她了。”苏折风恹恹道:“杀该杀的人。贪官,恶霸,匪首,这其中她最恨的就是贪官。我也恨贪官,没人不恨吧?不过这些都过去了,我眼下有自己的事。”
“查飞鹭宴,你容易暴露。为何不……”
“趁此机会隐姓埋名远淡江湖?脱身出这一切?”苏折风挑眉:“不是陈蝉在找我,是还璧在找我,方念悯也在找我。耒阳军要我,回南道只有我,我拍拍屁股走了,安全了,回南道转手要被皇帝老儿废了。那些披着红帛的将士又怎么办?你问我为什么不走,我还想问,都被捕快满城跟着了,你为什么不金盆洗手?”
间清道:“打住,我们可不一样,像我们这种父亲不明、母亲不明、生年不详、卒日也未知、重要性更不如何的江湖散客,烦恼少多了。”
“并不是烦恼的多少吧。阿清,你是我见过最乐观的人。”
间清道:“乐观是可以学来的。”
苏折风于是好奇:“学会之后呢,生活有什么改变吗?”
“当然是幸福了。”间清讲:“不过也有可能死得更早。因为我总认为,今天我不会醉死,所以再多喝一壶。”
苏折风不禁道:“有那么乐观吗,死得这样风流?”
“风流好,”间清喃喃:“一般男人说牡丹花下死,总要让女人不痛快;而女人说牡丹花下死,也风流也无私,连花都是痛快的,尸体也是肥料。”
苏折风道:“为痛快干杯。”
“那你去黎塔怎么走,经蜀道过去?”
苏折风觉得没劲:“不一定,尚在考虑。我是这么说的:‘宁泛秋是不愿效劳也得效劳了。’因此——非得效劳的是宁泛秋,关我苏折风什么事,真是!”
“我倒是觉得,飞鹭宴之后,你的原则灵活了许多。看样子,泡水也不一定会脑子进水。”
苏折风犹豫:“但有一句话我倒是非常在意。那个女人说,卓央边翡不死,几年内必起战事。”
“她骗你。”间清不耐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