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霞飞

作品:《迅羽

    公冶穿云拉开门,只见其后是个两人宽的洞,黑漆漆地延伸向下。然而,洞面已经浸满了水!这一坛深不见底的、浑浊的泥水静静地躺着,仿佛一口老井。


    雨水浸在土壤里,溢上来,浮满洞口,这说明底下的通路也已全部灌满了水——公冶穿云探手一摸,水里甚至掺着极多泥土,触手生黏——这条暗道,恐怕已在强弩之末,都快被雨水泡溃了。


    俞十九本欲金蝉脱壳,但挖这密道时,不知是哪个关节出了纰漏,才发生这么使人意想不到、又哭笑不得的事。


    无人知道这条暗道长度如何,但,这种情况之下,俞十九真的还会进去吗?


    她究竟去哪了?


    此刻,公冶家主又要如何应对外面的重重包围?


    这个疑问,同时浮现在许多人心中。


    公冶穿云一挥手,他的心腹恭敬地替他调转轮椅。他移到一个靠墙的角度,使自己正好能看到外面的苏折风,而后者却看不到他。


    苏折风一身猎猎红衣,公冶穿云只能瞥到她的侧脸,以及右手挽着的剑。他慨道:“公冶望引狼入室啊。”


    心腹道:“家主,方才您可是被她伤了?”


    公冶穿云道:“没有。”


    “那地上的血?”


    说话间,又一滴血落地。


    公冶穿云循声抬头,看见陵顶的红木悬梁当中,隐隐绰绰地藏着什么。


    下一秒,俞十九挟着锏跳了下来。


    冷侠飞、苏折风将要进去之时,人群中忽然又爆出一个声音:“都活成这样了,有什么好怕死的?”


    苏折风脚步一顿,和冷侠飞交换过一个眼神,两人同时有些讶意。


    难道,真是她们看轻了这些村民?


    冷、苏二人回看之时,有几个大胆的也附和,口中说“合不该怕”“就是”之类的,推推搡搡地跟上来了。有了领头的,又接着有几个不甘示弱,迈上阶梯的,苏折风微微颔首,心道倒是她小人之心了!将佩剑扬在手中,小心地摸进去。


    她刚走进去,即听到内间金铁交击之声频响。抢了进去,见公冶穿云正与俞十九打得不可开交。


    他脚下,还横躺了一具尸体。


    俞十九中了毒,身手显然不如,起先偷袭没有得手,这下更是节节败退,这下她看见人进来,故技重施,摔爆两个烟弹。


    苏折风早有准备,催动内力,借一手疏黄昏,顷刻扫光自己面前的烟雾。


    然而,就这么片刻功夫,俞十九已不在原地。


    冷侠飞高喊“小心”,同一时候,尚未完全褪去的白障之中,袭来一阵扫面罡风。


    元一功逆行,雁栖山宗师!


    这股内力似曾相识,却又极其霸道。苏折风被轰到门板之上,身体掀翻了外间一排壁灯,顿时黑了一半。她吐掉一口血,被冷侠飞扶了一把,才堪堪爬起来,顿不敢再轻举妄动。


    在她们身后,跟进来的村民也都齐齐后退。


    然而,苏折风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猛一回头,往后扫视。


    刚刚跟着她们上阶梯的村民,有十四人,互隔不远,此刻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隐在黑暗里。她此刻再点,七个男人……八个女人。


    苏折风高声喊道:“别让她走!”


    俞十九已退至门边,在最靠门的灯架上一按——


    那两道极厚的石门开始轰隆隆地运动起来,极快地往下靠合。与此同时,整个陵宫的墙壁,也开始剧烈地摇晃!原本严丝合缝的建筑,竟然从内里开裂,石砖下坠。刚发现之时,还只是小碎石,稍微眨过两下眼,那门已关到一半,大块的残壁也径直剥落,狠狠地砸在地面。


    见状,村民们赶紧争先恐后地向外跑。


    苏折风一站起,亦是拔腿狂奔。此刻,强烈的关门响动中,人人都在跑,只有公冶穿云一人,转了两下轮椅,机括却噔的一声卡住了。


    原来方才在和俞十九的打斗中,他那轮椅已被损坏。此刻,他纵有无境实力,却因为双腿残废,运动缓慢,自知命绝,反而端坐在轮椅上岿然不动,放声怪笑!


    他吼道:“留下来吧!”


    公冶穿云虚空一抓,离他最近的苏折风,顷刻感觉一股极其浑厚的力道在后脑边炸开,身体不受控制地被往后牵引而去。随后,她意识空白了一瞬,再醒过神来时,是因为剧痛。


    冷侠飞死死地拽着她,硬生生将她的右手扯断了!


    这道气浪轰炸,使得许多村民在距门口一步之遥处被震晕在地。


    公冶穿云再凌空一掌,二人俱被打得翻滚在地,奔走不得。冷侠飞深吸口气,一边扛住她,拖着在地上行走,一边将自己的白绫缠在苏折风腰上、系好。


    二人朝着唯一的出口艰难行进。然而此时,身后传来一阵摩擦声。


    那是公冶穿云从轮椅上爬下来了。他以手撑地,正在一步、一步地往她们的方向蠕动。他抓起


    这样,刚刚拉开的距离又被拉近。


    眼看门已快合闭,冷侠飞往后瞥了一眼公冶穿云,忽然扯住那白绫,用尽全力将苏折风向外抛掷而去。


    在最后关头,苏折风穿过了那道门。随后它轰然合闭,将公冶穿云和冷侠飞拦在了里面。


    幸有残灯一盏,不至一片漆黑。


    冷侠飞抹了抹嘴角的血,看到从自己眼眶里坠下来一滴泪。第二滴盈在左眼里,还一直在那里打转。


    虽被厚门隔绝,里面的声音却不曾减弱,反而更大了。石头砸入□□的声音、惨叫声,每个人都很熟悉。苏折风拿剑尖去抵那石门缝,用劲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撬开,脱力之后,扑跪在门边,双手拄着地,剑就摔在手边。任凭怎么唤,她并不抬头,地面很快被她的眼泪砸湿,变得暗沉。门里也有液体透出来,汩汩地挤过门缝,是血。最锋利的剑尖也不能撬开的门,血却那么容易就流了出来。这时候,冷侠飞的血和苏折风的眼泪在土地上交逢。她腰上系的那根白绫,被石门死死地压在地上,把苏折风钉在此处,不能脱身,好像被触动了某条神经,之后久久没有拨回。


    她道:“我不想你死。”


    到这个时候,她整个人才被剥开了,**裸地露出了发心。长久以来的那种沉毅坚决的外壳,被落在伙伴身上的些石头一并砸开了。苏折风茫然无措地想到:她本来有许多机会活下来。两行颊泪流下的几秒以内,她在这个艰深的、险峻异常的困境里徘徊了十年。


    她想到冷侠飞说:“小风,你此次救我,我根本无以报答。”


    她想到冷侠飞说:“小姑娘,想得很远,这是好事,但你太过于不珍视自己的性命了。”


    她想到冷侠飞悬垂的长发,她在碧湖旁喂鸟,替她熬酒,教她把柴架空,让火烧得更旺。


    苏折风知道,这一次,她不会再活过来了。这种痛苦,这么清晰和剧烈,让她反复嗟磨,涕泪交加。


    直到所有埋藏的火药都炸开,所有能摇动的都散落下来,所有尘埃落定,所有呼吸停止,持续不歇的雨也终于有了休止。


    公冶望被抓,俞十九也死了。


    邀月心从她身上摸钥匙,先翻前胸的内衽,翻出来一张折得小小的黄纸。邀月心以为是地图,抖开一看,原来是一张护身符。


    这张字符,是过去“大祭司”给她画的,信笔勾勒而成,也十分陈旧,连邀月心自己都不记得是何时之事了。俞十九一直好好收着,被取出来时,她刚刚断气,黄纸还带着身体的温度。


    此战惨烈至极,短短两个时辰,死伤五百余人,俞家、公冶家家主身死,公冶望被活捉,手下精锐尽亡。当然,这次祭祀的确如俞十九所愿那样载入谷史。此后,由内谷到外村的三关废除,整个蝴蝶谷畅通无阻。


    “钥匙”最终从俞十九身边翻了出来,公冶望也供出了秘井的真正位置。从这个意义上言,“天光”行动在仅折损一人的情况下,大获成功。


    受了重伤的周逢故在慢慢痊愈,然而,苏折风却一病不起。她被拖回去以后,就高烧不退,谷中缺医少药,她整整烧了三天,身上有三处口子发炎,烧到奄奄一息,吃不进饭,也喝不下水。


    想方设法也无济,苏折风是快要死了。余下的人拿到钥匙,也不敢耽搁,又被村民催着,便决定先去秘井探探虚实,起码踩个点。


    临出发之时,令双吟害怕发生意外,便先去把苏折风叮嘱她办的事处理了。


    她从苏折风的屋子里挖出坛子,从厚厚的尘土里启封,据苏折风说,那里面,藏着全部的她。如果她不幸死了,令双吟应当把这些东西带出谷。


    令双吟扒掉灰,展开信纸。一堆龙飞凤舞的笔迹。从时间上看,自三年前她刚进谷时,苏折风就开始写信了,几乎每个月都有,因此攒出厚厚一堆,把坛子塞得极满。她头几年还会把笺封装起来,到后边就只剩一张字纸。格外奇怪的是,封封都有落款,却每一封都没有署上款,也就是说,没有写清去信的对象。


    看起来,她是真的不打算寄出去。


    “落叶近秋时切近地想你。树上的蝉都死光了。她们说它餐风饮露,十分高洁,我只觉得聒噪。死了挺好,我近来愈发不惜命了,但心里也还有埋怨。若何时能活得坦坦荡荡,杀掉一切想杀之人,说尽一切想说之话,便好了。我从未见你有任何苦闷表情,我佩服。我近来终日恨天怨地,疼旧伤,怨欺瞒,忌惮人心相残,好想一把火全烧了干净。连带令岫玉那个臭妹妹,邀月心那个歹毒女人,连带无数的头骨、无数的病、伤,无数积攒的毒,无数想要飞出去的蝴蝶。都说蝴蝶烧山,让我来放这把火。”


    “我吊着一口气,夜以继日地替公冶望杀人,后来沁雪上的红痕都洗不干净,因为我觉得,白枫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我还想知道,之前你说你需要我,是像公冶望一样的需要?是像苏渺一样的需要?还是你自己才有的那种需要。我后来在谷底下想,此生好像都得不到答案了。这里风也大,沙也很旺,毒素猖獗,人的死亡一眼能够望见。我晚上时常梦见你的耳坠,手指,然后指甲剥落,眼睛流血,我怎么也睁不开眼睛,我心里不是哀伤。我愤怒。你说我是在爱里长大的,难道是因为这样,我才更容易愤怒?我更容易觉得不平等……”


    “陈蝉,你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