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二幕丨02

作品:《破烂前程

    乔木没能把车修好,没过多久它又再度哀鸣,压根不是接触问题,大约燃油泵坏了,她回天无力,必须送修。


    崇左太远,车已无法坚持,她们改道下属一个叫龙津的县城,此地在左江上游,左江将县城分做两岸,天气尚晴,南国的江水碧绿,幽幽倒映跨江的石拱桥。城很旧,青砖骑楼,老式街铺,破落招牌,因地处岭南与边陲,偶尔可见嵌有各式碎石花砖,粤式或南洋风情,也都旧了,不复往日靓丽色泽。


    她们在城中慢慢地走。车已送修,燃油泵要换新,约定后日去取,花费八百大洋;210在当地宠物诊所做了全身体检,团购价一百九十八元,与贺天然初诊的一致,除轻微营养不良,完全无恙。上述花费以及她们在龙津县的吃住,全于咪咪的酬谢金中支出,至此乔木对贺天然的所作所为已全无微词,毕竟道德包袱再重也重不过房贷。


    走至江边已是日落黄昏,渔船划开江面暖黄光影,一座老旧红砖楼阁高塔立在江畔,约有六七层高,塔身盘绕一尾褪色的龙,塔顶悬挂铸铁大钟。姚望嚼着越南烤包,声明这才叫旅行——无所事事,只享用美食美景。烤包酥脆,夹大量烤肉,多酱多汁,焙烤过的面点香气与肉香交缠,另有生菜与木瓜丝做清新点缀,口感上非常饱足,乔木想应适合带到山上,支起帐篷,望着星空慢慢吃掉。


    “最快,也要后天才能走,明天你准备做点什么?”贺天然问乔木。她们一行人走在江边,姚望被210扯着,总是比她们走快一步。


    “不知道,也许去爬山。”她重新买了帽子与户外背包,背包大得足够装下210,她想她也可以背着它一起上山。


    “爬山有什么好玩的?”姚望回过身来,“我们应该一起到江上去游船!”


    贺天然戏说道:“你从这里下水,自己划船,一直往上游走,划到归春河,就可以看德天瀑布了,还可以在瀑布上玩激流勇进。”


    “真的?”姚望信以为真。


    “真的,不过你要小心不要划到越南,不然会被当成偷渡客抓起来。”


    姚望眼珠子一转,谄媚地凑过来:“天然姐,今早你给小真发消息,她怎么说的?她要不要过来和我们一起去看德天瀑布?”


    “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她没关心我吗?”


    “完全没有。”


    “不可能!一定是你没告诉她!”


    贺天然摊手:“她压根就没问我,我怎么告诉她?我说姚望同学,你成绩那么差还逃学,上大学之后怎么办?要去贺真宿舍楼下做蛋饼吗?”


    “反正她要去广西大学,我只要也考到南宁就好了。再不然,我就去我爸妈店里帮忙,让我爸妈去西大附近开个分店。”姚望拽着210的绳子,在她们前边倒退着走,“天然姐念的是云南农大,乔木姐呢?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乔木答:“广西科大。”


    “那你们俩学习也没多好嘛!”


    乔木面无表情,“嗯,学习不好,所以开不起法拉利和阿斯顿马丁。”


    “乔木姐,你一个月赚多少钱?”


    “七千。”乔木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需要遮掩的私密问题。


    “这么少?你都快三十岁了!我说你们,那么费劲读了大学,干嘛还跑回防城港那种小地方,赚那么点钱,开那么破的车。”姚望的字典里恐怕没有情商二字,但她足够坦诚,只是天真的感叹,而非高高在上的刻薄,因此乔木并不反感。


    贺天然笑答:“因为人生不是小说,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轻易,也没有那么多社会精英和霸道总裁,不是上了大学就可以月入好几万,也不是长大成人就可以像电视剧里边一样,每天穿着高跟鞋,哒哒哒地在东方明珠旁边的高档写字楼里走来走去。”


    “是吗?但我觉得小真将来可以。对了,天然姐,你是不是很喜欢小动物,所以才念的兽医——不对,是动物医学。每次我跟小真提起你的专业,她都要纠正我。”


    “不啊,是贺真喜欢小动物,她小时候,家楼下只要有流浪猫死掉,她就会大哭一场。至于我嘛,我什么都喜欢,也可以说,对什么都不讨厌。”


    此时江上日落临近地平线,光晕逐渐汇聚,变成一轮明晰的橘红,乔木略微侧目,看着夕照落在贺天然的发梢,心中想,是否因对世间一切都抱持着点到即止的情感,才会连温柔都显得有些淡薄?


    210在她们一行中最喜欢的人是贺天然,即使像这样被姚望牵着散步,它也时不时要掉转头,凑到她脚边撒娇、试图引她注意,可210丢了,她却最不急着要找。乔木想,也许反而是这样若即若离、似是而非的爱,才更令人趋之若鹜吧。


    若是渴求这样的人,陷入得与失的幻境,实在太过危险。她收回目光。


    姚望说:“我看小真是在为自己的同类伤心,天然姐,你有没有觉得,小真也像一只小猫,虽然平时不怎么搭理你,但总是蹲在附近偷偷观察你,小猫爱人的方式就是这样。”她压根就不关心贺天然选读专业的原因,只是想方设法地将话题引到贺真身上。


    “那你这种狮子狗爱人的方式呢?撒泼打滚、死缠烂打?”


    “切!我们这叫一心一意,毫无保留!你说对吧,210?”210蹲在江边草丛里拉屎,并不搭理姚望。“天然姐,你呢?是猫还是狗?我看你应该是那种特别狡猾的猫,会把邻居家养的鱼偷偷抓走杀掉!”


    乔木有些疑惑:“为什么要把人分成猫和狗?”


    贺天然耸肩:“不知道,现在小孩子就这样,可能觉得猫狗比人要可爱吧。”


    也许因为世间复杂,才更想将复杂性剥离,假想自己是纯粹的生物,也假想一种纯粹的爱。


    贺天然指挥着姚望帮210清理了粪便,日落终结,世界变成青色,她们在江边坐下吹风。姚望缠着乔木要借手机玩,说她要登录什么短视频软件,什么聊天软件,要和贺真续上什么火花——她早已看穿乔木虽沉默寡言,但远比贺天然要好说话——乔木想也不想地将自己的便宜国产手机递过去,说:“没密码。那些软件我都没有,你自己下载。”


    于是姚望从她们身边跑开,躲到不远处去犯她的手机病了。


    210马上蹭到贺天然腿边,哼哼唧唧地撒娇,乔木扯下一根结实的狗牙根草茎让它叼着,与它玩起拔河。


    半晌无话,陪狗玩了一阵,乔木忽然问:“我呢?是猫还是狗?”甫一问完,她感到后悔,但话已落地,她只能故作平静地看向贺天然,假装并无羞耻,等待回答。


    贺天然诧异地转过脸来看她,微皱着眉,有些忍俊不禁,“嗯……猫一般不太爱多管闲事,但也很少有狗像你这么苦大仇深的。”贺天然用手撑着下巴,指尖触摸着自己的嘴唇,含笑的目光转动,细细地看她,“可能是像受过很多委屈的狗吧?”


    乔木的手指松开,拔河比赛被210占去了上风,它抢走野草,在地上转着圈圈来回撕扯。虽说是她自己要问,但经此一点评,她又感到被贺天然占去了便宜,她向后仰去,交叉双臂枕在脑后,躺到草地斜坡上,幽幽地问:“那么你呢?随心所欲小姐。你会把邻居家的鱼杀掉吗?”


    这是她对“骑士小姐”与“受过很多委屈的狗”的反击。


    贺天然故作邪气森森地说:“我不会亲手杀它,我会看着它在岸上挣扎,一点一点慢慢死掉。”


    “真是恶劣。”


    贺天然大笑。


    乔木说:“其实我想你这样的人,不可能会跟乔家宝结婚。”


    “是吗?哪样呢?”贺天然也仰躺到斜坡上,侧着身支起脑袋看她,语调悠长地说,“嗯?在你眼中,我是哪样?”


    乔木淡淡地瞥她一眼,“不要总是试图调戏你形婚对象的亲姐姐好吗?尤其是在她载着你逃婚去找你前女友的路上。”


    贺天然再次大笑。乔木验证了心中所想,贺天然与乔家宝之间,果然只是契约。


    “那么,姐姐,这一路你要去哪里?只是载我吗?还是说,你准备沿着这条路,一直把车开到赛里木湖?”


    开得到吗?就算换了新的燃油泵。她只说:“赛里木湖太远了。”


    “那行字,有两个字迹,是你跟阿草一起写的?”贺天然瞧着她的反应,知道沉默即是承认,“我以为你是没那么容易把心事说给别人听的人呢。喂,她是不是勾引你了?”


    再次沉默。贺天然又露出那狡黠的笑容,“那你感觉如何?她是你喜欢的类型吗?很不幸,我听乔家宝说过一点你的事。”


    乔木知道贺天然所指何事。


    “我只是觉得,胡志明也很远,在这点上,她跟我一样。”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不是意外?是她选中了你,在你给她递椅子的时候。”


    乔木想原来所有一切从未逃过面前这双狡黠的眼。


    “广西山里没有狼。”贺天然忽然说了这么一句突兀的话,“不只是广西,整个中国南方都很少有野生狼群。那天晚上,她说怕山里有狼,是说谎。”


    “……她又不是你,念过动物医学,了解野生动物的分布。夜里山黑漆漆的,害怕、以为有狼,也很正常。”


    “干嘛?替她说话?看来她确实是你喜欢的类型。”贺天然揶揄道。


    “……”


    谈话间天已彻底黑了,草坡上方不远处似乎张起了彩灯串,人声逐渐喧嚣,姚望见贺真并不回复她,许是不在线,于是站起身来喊:“天然姐,乔木姐,那边好像有夜市。”


    她见她们只是敷衍应答,便自己向坡上走去,走了不远,绕过江边公园侧边的开放式入口,走至一条张挂彩灯的长街,果然沿街停满了摊贩的小车,她逐摊看一看,买了些小吃——早些时候,贺天然给了她一百元现金傍身——忽然,她在一众食物香气间闻见一阵淡雅的清香。


    原来街边草坪昏暗处有一个花摊,地面粗布上摆着手工编织的茉莉花串与香包,另有只竹篓,其中插着诸多小小的山野花束。


    姚望蹲下来,拣香包来闻,想她可以给贺真带些礼物。


    摆摊阿婆坐在路牙子上,含笑盯着姚望,她老得已看不出岁数了,穿一身靛蓝色壮衣,扎得规整的头巾下露出彩色壮锦与满头银丝,满布皱纹的脸上有一对矍铄的眼。


    姚望看那竹篓中的野花,问:“阿婆,这是什么花?”


    阿婆口齿清晰地答:“桃金娘。”


    “这个呢?”


    “酸咪咪。”


    “啊?还有花叫这个?”


    阿婆啧了一声,有些许不耐烦,“酢浆草嘛,现在娃崽,什么都不认得。”她用那双明亮的眼睛打量姚望,“外地来的?”


    “对,开车来的,要去看德天大瀑布。”


    “你这么小年纪,会开车?”


    “我不会,我跟两个姐姐来的。一个是我最好朋友的亲姐姐,是个兽医。另一个是,呃,是兽医姐姐的未婚夫的亲姐姐,她负责开车。我们从防城港来的,阿婆,你有没有去过我们那?”


    阿婆的老脸上现出嫌弃之意,大约瞧着姚望有些傻气,但姚望毫无知觉,已经开始说起防城港有哪些知名之处,阿婆终于毫无预兆地嘘了她一声,她一愣,阿婆向她招手,示意她凑过去看那竹篓里,她俯身一看,微张开口,终于噤声。


    阿婆站起身,说:“来。你跟我来。”


    她将那个竹篓塞到姚望怀里,命她好好抱着。


    “地上那些花怎么办?”


    “放着,我看谁敢动。你跟我来。”


    她们走过狭长的江边夜市,少的跟着老的,越走越远,越走,路越黑,人烟越稀少。


    少的俯下身,边走,老的边与她耳语,谁也听不见她们在说些什么。


    直走到再也没有人,再也没有灯,一片齐腰高的野草间,有一条人为踩出的野道,顺着坡往下走,是黑漆漆的江边。


    老的说:“你跟我来。”


    她们往下走去,两个身影逐渐被黑暗吞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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