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章:《法典的缝隙》【下】

作品:《蔷薇王座

    老烟斗带着那块仿佛重若千钧的石板离开后,酒窖里的时间仿佛被冻结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流淌得异常缓慢而粘稠。伊莱拉再也无法静下心去解读任何册子上的文字,那些曾经让她感觉亲切的古老符号,此刻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扭曲笔画。每一次窖外通道里传来的、哪怕是老鼠跑过的细微窸窣声,都让她心惊肉跳,掌心沁出冰冷的汗。她深知,自己递出去的不只是几条冰冷的法律建议,更是母亲留下的、她至今未能完全洞悉其意义的古老遗产的一部分。这无异于一场将所有人性命都押上赌桌的豪赌,而骰子已经掷出,她只能等待那未知的判决。


    几天在焦灼、失眠和食不知味中艰难熬过。终于,在一个连通风口都透不进多少光线的、天色晦暗如黄昏的午后,老烟斗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地窖入口。他带回来的不是众人期盼的食物,也不是预想中最坏的消息,而是一个让所有蜷缩在阴影里的人都愣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结果。


    “维斯特林家……撤了。”老烟斗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波澜后的疲惫,以及深藏其下的、难以置信的沙哑。他看向伊莱拉,那双浑浊的眼珠里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异,有欣慰,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雅各布说,霍索恩家的人,就按你写的那几条话去争辩,尤其是死死咬住那‘地脉矿产原始权’的老规矩不放,维斯特林家一开始还气焰嚣张,拍桌子叫骂,但他们背后的人……听说了这个之后,好像……怕了。”


    伊莱拉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怕了?”她重复着这两个字,脑海里瞬间闪过母亲手札上那些看似荒诞不经的记载。


    “雅各布拐弯抹角打听来的消息说,维斯特林家背后那位官员,本来想动用关系强压下去,把这当成普通的商业纠纷处理掉。”老烟斗将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但不知怎么,这事儿,特别是关于引用《始祖法典》里那条早就没人记得、也没人当回事的条款,竟然传到了元老院几位几乎不问世事、只埋头故纸堆的老学者的耳朵里。”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伊莱拉一眼,“那些老先生,对你……或者对那个出主意的人,能如此精准地引用这条古老的‘原始权柄’,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兴趣。”


    《始祖法典》……伊莱拉下意识地握紧了膝上母亲那本冰凉的手札。原来母亲呕心沥血教导她的,是远比帝国现行法律更为古老、更为根源,甚至可能触及这个世界某些核心秘密的知识。这股力量,竟如此强大?


    “后来呢?”她追问道,感觉到命运的齿轮,似乎正被这股无形却磅礴的力量悄然撬动,发出沉重的、令人不安的嘎吱声。


    “后来就更怪了。”老烟斗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形成一道深刻的沟壑,“几乎就在同时,一份不知道从哪里来、由谁撰写的‘陈情书’,被悄无声息地递送到了元老院。那文章写得……冷冰冰的,没半句为你喊冤叫屈的话,通篇就像在分析一个有趣的学术案例,冷静地剖析你在刑场上引用的那些法律条款,说什么《帝国紧急状态权力法案》与眼下肆虐的‘血瘟’危机存在潜在关联,还言之凿凿地指出你的血液可能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认为将你这样特殊的个体简单处决或放任争夺,是‘帝国学术与医学的重大损失’……建议把你转为某种‘待观察研究’的身份。”


    匿名的陈情书?伊莱拉立刻意识到,有第三方势力插手了!而且,对方精准地抓住了“研究价值”这个点,这既巧妙地迎合了元老院学者们的学术好奇心,也……


    也提供了一个皇帝可以用来名正言顺地制衡太子、打破僵局的完美借口!


    果然,老烟斗接下来的话,如同最后一块拼图,印证了她最深的猜测:“就在刚才,消息已经像风一样传开了。皇帝陛下……批准了元老院的这份建议。通缉令……撤销了。”


    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张被小心翼翼撕下、边缘还带着糨糊痕迹的公告残片,递了过来。


    伊莱拉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斤的纸。借着油灯那顽强跳跃的光芒,她逐字逐句地看清了上面的官方措辞:“……鉴于此案情形复杂,且涉及潜在之学术研究价值,兹撤销对伊莱拉·霍索恩之一切通缉。其身份转为‘受限制观察者’,受元老院学术委员会间接监管,于帝都范围内享有有限公民权,直至相关研究得出结论……”


    不再是见不得光、人人可追捕的通缉犯了!


    一股混杂着巨大松懈和更深层次忧虑的狂潮,猛地冲上她的心头,让她一阵眩晕。她获得了在阳光下有限行走的资格,挣脱了即刻死亡的威胁,但同时也被套上了另一副更为精致、却也更为牢固的枷锁,明确地成为皇帝与太子那盘庞大棋局中,一枚被放在明处、受各方注视的棋子。


    “我们……我们能出去了吗?能到……有光的地方去了吗?”蒂娜小声地问,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渴望,以及长期压抑后不敢完全释放的喜悦,声音里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哽咽。


    “还不算完全安全,”伊莱拉用力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冷静,她必须成为他们的主心骨,“太子的眼线不会少,只会更隐蔽。这个‘观察者’的身份,本身就是一种无处不在的监视。但至少……至少我们不用永远困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了。”她转向老烟斗,眼神恢复了惯有的审慎,“我们需要尽快找一个在明面上的、相对不那么引人注目、又能确保一定程度安全的落脚点。”


    就在这时,窖外那粗糙的铁皮门上,传来了约定好的、代表“非敌意访客”的、有节奏的轻微叩击声。


    老烟斗立刻像警觉的老猫般弓起身子,无声地靠近门边,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与外面低声交换了几句模糊的暗语。片刻之后,他带着一脸的疑惑,退回地窖,手里多了一小卷质地明显优于他们平时所用任何纸张、边缘裁切得异常整齐的羊皮纸。


    “雅各布悄悄塞给我的。”老烟斗将羊皮纸递给伊莱拉,语气带着不解,“他说,之前‘指点’他的那位老先生,刚刚在街角‘偶然’遇到他,夸他之前帮霍索恩家写的辩词‘引据得当,颇有古风’,尤其对‘古老权柄’的理解远超常人。说完,就塞给了他这个,说是‘祝贺伊莱拉小姐重见天日,此物或有助于她后续之研究’,然后不等雅各布反应,就转身消失在人群里了。”


    伊莱拉接过羊皮纸,指尖立刻感受到纸张本身优良细腻的质感,以及墨水中似乎添加了特殊香料所带来的、极其淡雅的清香。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将纸卷展开。上面依旧没有任何署名,只有几行清瘦峻拔、力透纸背的字迹,是对另一条更为冷僻的《始祖法典》条款的深入注释与阐发,其内容精妙而深刻,恰好能与她手中母亲手札的某些关键部分相互印证、补充,仿佛是对她之前运用那“地脉权柄”条款的一次无声的考核,以及……合格的奖励。


    维克多长老……她几乎可以肯定,这背后的人就是他。这位被帝国流放、却显然从未停止观察与布局的前大学者,在她凭借自身能力(或者说,是母亲留下的遗产)初步洗白嫌疑,并展现出值得他投资和关注的“独特价值”后,终于以这种完全符合其学者身份与行事风格的方式,谨慎而精准地,向她递出了合作的橄榄枝。


    北境,霜牙堡。


    卡西恩·沃尔夫贝恩——北境灰牙部落以勇武和敏锐著称的年轻首领,刚结束一次对边境地区日益严重的“螺旋冰晶”异常区域的巡查。他站在以巨大冰块和岩石垒砌而成的堡垒望台上,任由仿佛带着冰碴的凛冽寒风如刀般刮过他灰白色、略显粗硬的毛发和饱经风霜的脸颊。他手中捏着一份刚刚通过隐秘渠道、由驯养的雪隼千里迢迢送达的、来自帝都的简短密报。


    密报上的内容并不多,措辞也极其简洁,却让他那双如同最警惕的狼一般的浅色眼眸,瞬间眯了起来,闪过一丝锐利而深思的光。帝都撤销了对一个名叫“伊莱拉·霍索恩”的女子的全国通缉,元老院那些平日只关心古老文献的老学者们不同寻常地介入,而深居简出的皇帝陛下竟然默许了这一切……而这一切的核心,都隐约指向那个女子身上可能存在的、对目前肆虐的“血瘟”具有的所谓“研究价值”。


    “伊莱拉·霍索恩……”卡西恩低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低沉的声音消散在呼啸的风中。帝都那潭深不见底的权力污水,似乎因为这个突然出现的、意想不到的变数,泛起了一圈微妙的涟漪。他派往帝都、像影子一样潜伏在暗处的探子,或许该适时地调整一下侦查的方向,多分一些注意力,去留意这个名字背后可能牵扯出的任何一丝风波。任何来自那座永夜之都的、可能打破现有平衡的变故,无论其开端多么微不足道,最终都可能化作冲击北境安宁的巨浪。


    他转过身,望向窗外被无尽冰雪覆盖的、辽阔而苍凉的旷野,以及更远处天地交界线上,那些在惨淡天光下闪烁着不祥诡异光芒的、扭曲生长的巨大冰晶,浓密英挺的眉头深深地锁了起来。一场新的风暴,或许正在那座他无比厌恶的、充满了阴谋与腐臭气息的都城中,悄然酝酿着初始的涡旋。


    阴暗潮湿的地下酒窖里,伊莱拉将那张带着神秘温度的羊皮纸小心地卷好,紧紧贴着自己胸口收藏。她不知道北境年轻首领此刻升起的警惕,也无从知晓皇宫深处太子利亚姆在暴怒中摔碎了第几个名贵的水晶杯。她只知道,母亲留下的知识,在她最绝望的时刻,为她在那堵看似坚不可摧的铁壁上,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而此刻,她不再是完全隐藏在黑暗之中、被动等待猎杀的猎物,但也远未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她踏上了一条更为复杂、更加危险,布满了明枪暗箭与无形枷锁,却也终于能让她抬头、窥见一丝遥远微光的,未知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