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法典的缝隙》【上】
作品:《蔷薇王座》 油灯的火苗在潮湿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的空气里,挣扎般地跳动着,每一次摇曳都仿佛随时会熄灭,将地窖里几张疲惫而脏污的脸庞映照得如同鬼魅,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寂静是这里的主旋律,唯有墙壁上凝结的水珠承受不住重量时,才会“嗒”的一声坠落在不知名的水洼里,那声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惊心。
伊莱拉蜷缩在冰冷的砖墙角落,将那床粗糙得能磨破皮肤的羊毛毯尽可能裹紧瘦削的身体。寒意像无数细小的针,无视毯子的遮蔽,顽固地往骨头缝里钻。老烟斗那句“你身上有他们非要不可的东西”,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她的脑海,不时吐出令人战栗的信子。
是她的血。那在特定光线下会泛起诡异银辉、带着不属于人间的冷冽蔷薇气息的血。它曾将三个孩子从死亡边缘拉回,也让她从一个人畜无害的流浪儿,变成了皇太子与皇帝眼中必须掌控的“奇物”。她藏匿在这片被世界彻底遗忘的、散发着腐木和陈年酒渣气味的黑暗里,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无数猎犬围堵在洞穴深处的幼兽,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紧张的神经。
“灰雀”这个名字,是绝境中逼出的一点微光,象征着他们这群人必须像帝都最常见的灰色麻雀一样,依靠聚群的本能和极致的警觉,才能在这座城市的缝隙里啄取一线生机。名字是刚刚诞生的,但这种在泥泞中互相拉扯着求生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动荡不安的五年。如今,这微弱的火光,正被来自权力顶端的、更庞大的阴影所威胁。
几天前,正是这种如芒在背的危机感,让她向老烟斗提出了一个近乎绝望的请求。
“老烟斗,”她当时的声音因长期缺乏营养而虚弱,但那双深棕色的眼眸里,却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焰,“我们不能永远像地鼠一样,只等着被挖掘。他们在明处用权力和军队碾压,我们在暗处……能不能,找到他们自己制定的规则里,能被我们抓住的……缝隙?”
老烟斗那双看尽世态炎凉的浑浊眼睛,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在衡量这个请求背后沉甸甸的风险。最终,他沙哑地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丫头,你想找什么?”
“法律,”伊莱拉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仿佛它们是具有魔力的咒语,“帝国法典,判例,任何白纸黑字写着规则的东西。他们在广场上,至少还愿意披上这层外衣走个过场,说明它暂时还有用。我们需要了解它,哪怕只是为了看清楚,在哪一道裂缝后面,能让我们多喘一口气。”
老烟斗沉默地嘬着早已没有烟丝的木质烟斗,只有那空洞的吧嗒声在回应。良久,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的土地:“我想办法。档案馆淘汰下来的破烂,有些会流到下水道的老鼠手里,我去找找看。”
现在,那几本边缘卷曲、纸张泛黄脆弱、散发着浓重霉味和尘埃气息的册子,就摊在伊莱拉并拢的膝盖上。她看得极其缓慢而专注,纤长却布满细小伤痕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空气中比划着某个复杂的法律条文结构——这是母亲在她幼时,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教给她的方法。
记忆的潮水无声涌来。温暖(或许是幻觉)的烛光下,母亲塞勒涅温柔而坚定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拉拉,仔细看,记住这条款。《始祖法典》第三十七章,关于地脉守护者的特权与义务。这些知识,看似无用,将来或许……是唯一能保护你的盾牌。”那时的她不过七八岁,懵懂不解,为何母亲不教她女红或识字歌谣,却要让她背诵这些佶屈聱牙的古老律条。她只记得,母亲美丽的眼眸中,总是沉淀着一抹她当时无法理解的、深重的忧惧。
她拿起旁边那本更为古旧、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的无名手札。里面那优雅而沧桑的字迹,她绝不会认错,正是母亲的笔迹。那些关于“地脉节点”、“原始权柄”、“契约本源”的晦涩记载,对她而言不再是无字天书,而是母亲在很多年前,就仿佛预见了今日之危局,而悄悄为她埋下的、等待被唤醒的伏笔。
“任何个人或家族,开采自经确认之‘地脉节点’三哩范围内的矿产,无论其地表归属如何变迁,其‘本源处置权’仍归于‘节点守护者’或其血脉继承者。”母亲清晰的声音在记忆深处回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记住,拉拉,这是始祖与该隐立约时便刻下的原始权柄,它高于后世一切世俗律法,是烙印在世界规则里的铁则。”
油灯的光芒将她低垂的、不断颤动的睫毛投下两弯浅浅的阴影。长时间的凝视让她的眼睛酸涩难忍,但她不敢停下,仿佛稍一松懈,那黑暗中窥视的危险就会扑将上来。她忽然间明白了,母亲留给她的,不仅仅是求生的技巧,更是一把可能撬动帝国根基的、沉重而危险的钥匙。
一阵轻微的、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窸窣声靠近。蒂娜像一只习惯了阴影的灵巧猫咪,无声地滑坐到她身边,瘦小的身体带来一丝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暖意。
“伊莱拉姐姐,”女孩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重与忧虑,“西边那个废弃陶器工坊,墙根那个被破烂木头和破布挡住的洞,我和小豆子明天想再去探探,看能不能通到集市后面的排水沟。说不定……能找到点被丢弃的菜叶,或者,发现一条新的出路。”
伊莱拉从沉重的回忆和晦涩的条文中艰难地抬起头,揉了揉发胀刺痛的额角,轻声回应,语气里是几年相依为命磨砺出的自然关切:“小心些。记得一定要绕开上次巡逻队经过的那条路。宁可多绕远,也别冒险。”
“嗯。”蒂娜用力地点点头,脏兮兮的小脸上,那双眼睛却格外明亮。
角落里,老烟斗依旧吧嗒着那杆早已没有任何滋味可言的空烟斗,闻言头也不抬地接话,声音沙哑得像是在摩擦生锈的铁片:“南边那截堵死好些年的管道,我听着敲击的回声不太对劲,明天也再去掏掏看。多一条路,就多一□□气,多一分逃出生天的指望。”
没有人发号施令。这是长达数年在绝望中挣扎磨合出的、近乎本能的生存分工。伊莱拉负责在黑暗中思考和寻找可能的方向,老烟斗凭借其老辣的经验和对帝都地下脉络的熟悉解决实际的障碍,蒂娜和更小的孩子们则用他们特有的灵活和不起眼,去执行那些需要潜行和观察的任务。各自默默地做着能让这个脆弱团体多存活一刻、多喘息一下的事情。
黄昏时分,地窖入口透进来的那点可怜天光彻底消失,蒂娜抱着几根勉强能引火的、潮湿的干柴回来,脸上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不安。她再次凑到伊莱拉身边,这次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模糊的气音:
“伊莱拉姐姐,我刚才在铁锈巷那边的垃圾堆里翻找,听到两个浑身煤灰、像是学徒模样的人一边走一边抱怨……说‘霍索恩’家的铁匠铺,就是那个总是被维斯特林家找麻烦的、快要撑不下去的老铺子,这次要倒大霉了!”
霍索恩。
伊莱拉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从冰水里伸出的无形之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这是母亲的姓氏,是她早已失去、却如同烙印般深植于血脉根源的印记。
“维斯特林家说霍索恩家这次交的货根本不行,不仅不肯付剩下的钱,还要他们倒赔一大笔!不然就去告官,逼他们卖掉最后那间传了好几代的铺子!”蒂娜补充着听来的零碎信息,小脸上满是与其年龄不符的愤懑与无奈。
伊莱拉沉默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软肉,留下几道清晰的、月牙形的白痕。维斯特林家,背后隐约晃动着太子派系的影子。这仅仅是在这弱肉强食的帝都里,又一次针对毫无还手之力的小角色的巧取豪夺,还是……因为她身上流着霍索恩的血,而冲着她来的又一重阴险打击?
她不能确定。但这个姓氏,像一根无形的线,牢牢牵动着她的神经,让她无法坐视不理。一种混合着遥远血缘的微弱牵绊、物伤其类的悲凉以及被触犯逆鳞的愤怒,在她瘦弱的胸膛里翻涌、冲撞。
“他们之间……立了契约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紧张而产生的颤抖。
“好像立了字据,”蒂娜努力回忆着听到的交谈,“但听那意思,霍索恩家觉得契约被维斯特林家耍了花样,里面藏着坑害他们的陷阱。”
伊莱拉深吸了一口地下污浊而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几乎要沸腾的情绪冷却下来。她的目光重新落回膝头母亲那本古老的手札上,脑海里飞快地闪过刚刚反复研读过的、帝国现行商法中关于“格式条款解释争议需利于弱势方”的原则,以及手札某一页泛黄边角处,母亲用更细的笔触写下的一行提及“特定情况下,显失公平之世俗契约,可诉诸未被明文废止之古老地方惯例进行衡平”的模糊注释……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在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中骤然划过的惨白电光,瞬间照亮了她混乱而焦虑的思绪!
她不能露面。那张绘有她容貌的通缉令,像一道无形的、却沉重无比的枷锁,将她牢牢禁锢在这片阴影之下。但她或许可以,隔着这重重阻碍,用他们自己制定并引以为傲的规则,去撬动另一场看似注定的不公结局!
她猛地转向老烟斗,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忧虑与迷茫,而是锐利得像刚刚在磨刀石上开了刃的匕首,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老烟斗,霍索恩家……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这样吞掉。但我们绝不能直接沾手,留下任何把柄。您看……您以前提过的那个‘瘸腿’雅各布,现在还信得过,请得动吗?”
老烟斗嘬烟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那双浑浊得仿佛蒙着尘垢的眼珠在深深的皱纹缝隙里缓缓转动,带着审视的重量落在伊莱拉脸上。片刻之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一种下定了决心的沉重:“雅各布……人是迂腐固执了点,但嘴巴严实得像被封死的罐子,懂这里面的门道,而且……他欠着我一条命。我去说道说道,应该能行。”
“好。”伊莱拉不再有丝毫犹豫。她迅速捡起一块用来记录的炭头,借着油灯那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微弱光芒,在身旁一块相对平整的石板面上,飞快而清晰地写下几行字句。核心在于咬死“契约条款存在模糊性与歧义”,坚决要求引入“铁匠行会内部沿袭数代的古老惯例”来进行仲裁,竭力避免直接对簿公堂,陷入对方更熟悉的司法陷阱。关于“古老惯例”的具体内容和来源,她写得极其隐晦,仅仅是一个方向性的指引,一个需要对方去自行发掘和主张的概念。
她将石板递给老烟斗,语气凝重得如同在交付自己的性命:“让雅各布想办法,把这些‘建议’,不着痕迹地、像是偶然听闻那般,递给霍索恩家现在还能做主的人。就说是……道听途说的门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老烟斗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刻满风霜印记的手,稳稳地接过冰冷的石板。他借着昏暗的光线,眯起眼睛,极其仔细地逐字看了一遍。当他看到最后那行关于“古老惯例”的提示时,浑浊的眼球似乎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将石板揣进怀里那件油腻破旧外套的内侧,紧紧贴住身体。昏暗跳动的光线下,他脸上那纵横交错的皱纹仿佛在瞬间又加深了许多,像是骤然承载了某种无声却足以压垮脊梁的重量。
这一步踏出去,或许是给濒临绝境、即将家破人亡的霍索恩家一个挣扎求存的机会,也可能是一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石头,激起千层浪,将他们所有人都卷入更深的、完全无法预知的危险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