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他的婚事

作品:《绣春照阙千

    第十七章他的婚事


    五月末,京郊。


    永明帝轻车简从,只带了四名贴身侍卫和大太监王宏景便出了宫。


    初夏的风裹挟着麦田的清香,吹得车帘微微晃动,他撩开一角,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埂,眸色深沉。


    方才在御书房,工部尚书贺维爵有意无意的暗示自己也想跟来,永明帝没同意,倒不是瞧这位老大人不顺眼,实在是因为陆启渊那座私宅着实不适合被外人参观,就连他自己,若非必要,也不会轻易驾临。


    “陛下。”


    车驾行至一处岔路口,王宏景低声提醒:“往前再走三里便是陆指挥的宅院了。”


    永明帝“嗯”了一声,目光却被路边田埂上几名孩童吸引——他们正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画,看起很是认真。


    领头的男孩约莫七八岁的年纪,衣衫虽有些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蹲在地上,用树枝一笔一划勾勒着什么,旁边两个女孩则托着腮帮子,时不时小声议论着。永明帝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片刻,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弧度,随即又恢复了先前的沉静。车驾继续前行,车轮碾过泥土路发出轻微的声响,惊起几只在埂边啄食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向远方的麦田。


    不多时,前方隐约现出青灰色的院墙,院外空地上果然搭着座半人高的土窑,几个工匠正围着窑炉忙碌,见有车马驶来,并未停下手中活计,倒是守在一旁的“家丁”们面露警惕。


    王宏景跳下车,跟众人打了个照面,“家丁”们当即大惊失色,立刻躬身退到一旁。


    永明帝推开车门走下来,目光扫过那座看似简陋,实则大有乾坤的窑炉,眉峰轻扬。


    “这便是烧制玻璃的窑?”


    炉膛内仍有余温,地上散落着几块透明的碎玻璃,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他蹲下身,拾起一块碎玻璃掂了掂,入手比寻常琉璃要沉些,质地却更坚硬。


    陆启渊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低声道:“回陛下,此窑尚未完全定型,火候控制仍需摸索。”


    永明帝“哦”了一声,视线被角落的木架吸引——那上面挂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玻璃器皿,有敞口的碗,有细颈的瓶,甚至还有一面巴掌大的方形玻璃片,边缘虽有些毛糙,却能清晰映出他的面容。


    “这是……玻璃镜?!”


    永明帝从未见过自己如此清晰的倒影,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蔓延开,映在上面的眉眼分毫毕现,连眼角细纹都看得一清二楚,这玻璃镜比铜镜模糊的影像不知清晰了多少倍,仿佛能将人的心魂都照得通透。


    “是。”陆启渊拱手道:“玻璃只是寻常玻璃,背后涂了银,待晾干后便能形成这等光亮的镜面。只是银料价高,寻常百姓用不起,臣命人尝试用锡和铝试做,虽成像稍逊,却胜在成本低廉,假以时日,定能改进工艺,惠及百姓。”


    永明帝闻言,连夸了三个“好”字,又道:“除此之外,玻璃还有何妙用?你那条小鱼可曾想过?”


    陆启渊早有准备,吩咐仆从抬出一扇玻璃窗,“陛下英明。臣和小鱼儿确有更多的打算,只是工艺所限,目前还未解决玻璃大面积成型与平整度问题,这扇窗便是初步尝试的成果。”


    永明帝连忙凑近,王宏景跟在身后也探头探脑的瞄了过来。


    虽说玻璃中不乏有许多细微的气泡,透光度也不及方才送入宫的玻璃瓶那般通透,但比起用纸糊的窗户,已是天壤之别。


    永明帝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自己坐在冬日的御书房里,一边享受着明媚的阳光,一边批改奏折的惬意场景。


    他兴奋的绕着玻璃窗转了好几圈,手指不时轻叩窗棂边框,口中啧啧称奇:“比那最上等的云母片还要清亮!这般好物若能普及开来,简直是我朝百姓之福啊!”


    王宏景在一旁连忙附和:“是啊陛下,这窗框与玻璃的衔接虽还有些粗糙,可已然初具雏形,假以时日,待工匠们技艺提高,定能打磨出更严丝合缝的样式。届时无论是达官贵人的府邸,还是寻常百姓的茅舍,都能换上这般透亮的窗户。而且老奴瞧着,这玻璃虽薄,却比纸张坚韧不少,寻常风雨怕是难以损坏,用上个三五年应当不成问题,长远来看,反倒比年年换窗纸更划算。”


    永明帝点头称是,又将视线转向陆启渊,目光灼灼,“渊儿,此事关乎国计民生,务必加派人手,尽快攻克工艺难关。小鱼儿所需银钱、工匠,朕一概应允!待玻璃能大规模烧制,朕要让这透亮的物件,从皇宫殿宇的琉璃瓦下,到边关驿站的简陋窗棂,再到江南水乡的乌篷船篷,都能见到它的身影!”


    陆启渊铿锵有力的回了一个字:“是!”


    永明帝对唐阙千的好感成倍数增长,恨不得马上就飞回城内去见那条小泥鳅,只是答应了兵部尚书公孙时今日还要去郊外的神机营巡视,不然说什么也要立刻见他一面。


    对了,不知道那小鱼儿对火器可有研究……


    “渊儿,他的眼睛何时可恢复?朕觉得,若是你考验的差不多了,便医好他吧。”


    陆启渊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认真考虑后才道:“林太医与魏院判医术精湛,妙手回春,然,小鱼儿身体底子亏空已久,除后脑之外,脏腑亦有损伤,若骤然施药,恐伤及根本。臣与两位太医商议后,打算先以温补之法调理三月,待他气息渐稳、身体健硕,再行针灸辅以汤药,如此虽耗时久些,却能保他日后再无复发之虞。”


    永明帝闻言,并没有强求陆启渊解毒,只沉声道:“既是为他好,便依你所言。”


    “谢陛下。”


    永明帝忽地一笑,“朕和皇后找人算过了,你俩的八字极为相合,堪称天造地设的一对,若要成婚,明年三月十三便是极好的日子。届时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正合了新婚燕尔的喜庆气象。你自己的鱼,自己养,养好了,叔叔给你办场盛大的婚礼!”


    陆启渊万万没想到,他亲爱的皇帝叔叔会突然把话题转自己身上,脸上瞬间裂开一道缝隙,脖子不受控制地泛起薄红,“陛下……此事……”


    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连声音都比刚才低了几分,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属下……我……我尚未同他提起……”


    话未说完,已被永明帝打断,这位看起来十分亲和的帝王语气中带着长辈对晚辈的戏谑,“怎么?还怕他拒绝不成?”


    陆启渊喉结滚动了一下,平日里在北镇抚司镇定自若、在朝堂上从容不迫的模样荡然无存,只剩下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婚事安排时的无措与羞赧,他张了张嘴,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王宏景在一旁瞧着陛下逗弄自家侄子,憋笑憋得肩膀直颤,连忙低下头去假装整理袖口。


    永明帝见陆启渊这副难得一见的窘迫模样,心情愈发畅快,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几分揶揄:“朕的好侄儿,连北镇抚司的阎王都能当得,怎的遇上儿女情长之事就这般不自在?那小鱼儿虽看着跳脱,却是个通透聪慧的,你若真心待他,他岂会不知?依朕看,你与其在此脸红心跳,不如回去后和他说个明白,再挑个良辰吉日,备好聘礼,风风光光前去下聘才是正理。”


    说罢,也不等陆启渊回应,转身朝窑炉旁的工匠们走去,留下陆启渊一个人站在原地,耳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北镇抚司,诏狱。


    阴暗的地牢里不见一丝光亮,潮湿的石壁上渗着水珠,汇成细流沿着墙角蜿蜒而下,在地面积起一滩滩散发着霉味的水洼。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血腥混合的刺鼻气息,偶尔传来铁链拖地的哗啦声,以及囚犯压抑的咳嗽或低低的啜泣,更添几分阴森可怖。


    角落里,几只硕大的老鼠正窸窸窣窣地啃食着什么,听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便立刻警觉地窜进黑暗深处,消失不见。


    帝琦昀次子,前任景王帝哲源颤颤巍巍的行走在冰冷潮湿的甬道内。


    他并未被刑具加身,但身上那件曾象征着尊荣的锦袍已变得污秽不堪,多处撕裂的口子边缘还沾着暗褐色的血渍。每走一步都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不住地打着颤,单薄的身影在摇曳的火把光线下更显佝偻,曾经那双总是盛满傲慢与不屑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浑浊与惊恐。


    “殿下,这边请。”


    狱卒面无表情地推开通往深处的铁门,刺耳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地牢中回荡。


    帝哲源被踉跄着推了进去,铁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如同重锤敲在心上。


    牢房内比甬道更加昏暗,唯一的光源来自墙壁高处一个狭小的铁窗,透进几缕微弱的天光,勉强能看清里面的陈设——一把破旧的木椅,一张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硬板床,以及……一名身姿挺拔、面容冷峻的锦衣卫。


    “是你——”帝哲源惊叫出声,“我见过你,在……”


    那男子出手速度极快,在帝哲源还未完全反应过来时,便已如闪电般欺近身侧,捂住了他的嘴,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直直落在他身上,没有惊讶,亦无波澜,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帝哲源双腿一软,竟直直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片刻后,脸上露出狂喜的神色。


    你是父皇派来的!我就知道天无绝人之路!


    你是来救我的对不对?!


    他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双手不自觉抓紧了对方的衣袖,眼眸中闪烁出希冀的光芒。


    他急切地想要从对方口中得到肯定的答复,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示意,都能让他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中看到一丝生机。


    可惜,那人并未如他所愿般的点头或开口,只是缓缓松开了捂着他嘴的那只手,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将其中液体强硬的灌入他口中。


    你、你……


    帝哲源指着对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那人确定他完全吞下毒液后,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薄唇轻启,声音冷得像淬了冰:“陛下若真是派我来救你,此刻你该在寝殿里喝着参汤,而不是在这里和我说话。”


    帝哲源瞳孔骤缩,脸上原先的狂喜早已被恐惧取代。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


    “为……为什么……”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锦衣卫,那双曾经充满欣喜的眼睛里此时只剩下无尽的绝望和不解——为什么?父皇为什么要杀他?他是帝家血脉,是曾经的景王,是父皇最忠诚的拥护者,是他最大的助力之一啊……


    身体的力气正飞速流逝,冰冷的感觉从四肢百骸蔓延至心脏,帝哲源蜷缩在地上,手指徒劳地抓挠着地面,指甲缝里渗出血迹,却连一丝痕迹都未能留下。


    那名锦衣卫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直到他的生气完全消散,直到他的身体彻底不再动弹,才缓缓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


    地牢的铁门再次关上,将这阴暗角落里的死亡与秘密一同锁在了身后,只有潮湿的石壁上,水珠仍在无声地滴落,仿佛在为又一个消逝的生命奏响哀歌。


    陆启渊下午回到北镇抚司时得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消息:原本被赐鸩酒,该饮酒而亡的帝哲源被人先一步以其他毒物谋杀,负责监刑的锦衣卫千户已被紧急收押问审。此事因为牵扯皇室,所以做的隐秘,并未在北镇抚司内掀起轩然大波,但帝哲源终究是皇室宗亲,且是奉旨赴死,如今却在他的眼皮底下遭人毒手,这无疑是对他,对永明帝的公然挑衅。


    陆启渊脸色阴沉如水,对下属道:此事背后绝不简单,能在重重守卫的地牢中悄无声息地换毒杀帝哲源,动手之人不仅心思缜密,必然在北镇抚司内部亦拥有极高的权限或人脉。


    他当即下令封锁诏狱所有出入口,严禁任何人以任何理由靠近帝哲源所在牢房,同时调阅近三日地牢内外的守卫轮岗记录及出入人员名单,逐人排查有无异常举动。


    接替陶咏,跟在他身后随时待命的小兵刘缨超见他神色凝重,不敢多言,只默默随他快步走向刑讯司。


    刑讯司内烛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皮革与汗水的混合气味,千户被铁链缚在刑架上,面色惨白,见到陆启渊进来,连忙挣扎道:“指挥使明鉴!属下绝无半点疏忽!今日轮岗时一切如常,中午送鸩酒前我还亲自验过刑房,绝不可能有人潜入!”


    陆启渊并未理会他的辩解,动动手指,便有人将满是倒刺、沾了盐水的皮鞭挥舞起来。


    “昨夜亥时到子时,你在何处?”


    陆启渊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情绪。


    正在受刑的千户眼眸微闪,“属下……属下在值房整理文书,中途去茅厕时遇到过巡逻的百户张猛,他可以作证!”


    陆启渊挥了挥手,示意属下将张猛带上来。


    张猛身材魁梧,腰悬长刀,见到刑架上的千户,脸色巨变,当即供述道:“指挥使,昨夜亥时三刻,属下确在西边茅厕外遇到过这位大人,当时他神色匆忙,说是尿急,并未多谈。”


    “神色匆忙?”陆启渊重复了一遍,指尖轻叩桌面,“尿急之人,会绕到西角茅厕而非更近的北角茅厕?”


    千户脸色骤变,冷汗瞬间浸湿了背脊,“指挥使!属下、属下只是……”


    “只是忽然不急了?想绕个远路?”陆启渊冷笑,对身旁人道:“西角茅厕,查!”


    刘缨超领命而去,张猛退下,不多久,其他人也被分别安排任务,陆陆续续的离开刑房,只剩下依旧在奋力挥动皮鞭的狱卒。


    陆启渊背着双手缓步上前,走到被抽的皮开肉绽的千户面前,双唇微启,无声道出二字:


    “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