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镜花水月厌亲顾

作品:《予我所求

    镜波流转,小声哼着曲儿,没哼几句,一把弯刀砍来,镜子立马噤声。


    满是疤痕的手抚上弯刀,苍白的手腕从窄袖中伸出,红绳勒在腕骨,鲜艳刺目。


    “聒噪。”


    斐厌斜睨镜中的扭曲倒影,将刀收回,他整个人隐在房梁的阴影里,气息几不可闻。


    镜子闪光,一道声音从里面冒出:“不让我说话,不让我唱歌,这是你让我办事的态度?”


    “实在不行,你就把我摔了吧!你这半天憋不出一句话的家伙,你哑巴,我可不哑巴,天底下好姐姐好妹妹还等着我,我怎……”


    一道符贴上,镜内的东西顿时被打得体无完肤,再没能发出半点声响。


    斐厌目光挪开,手指轻叩梁木,听着脚下的木鱼声。


    王家夫人虔诚跪拜在小佛像前,侍从垂首而立,没一个人抬头看。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佛堂内泛起一阵极细微的涟漪,若非刻意感知,几乎难以察觉。


    两道青烟飘来。


    此处没有布置高深的法阵。


    魏明先进,左看右看,生怕被恶鬼偷袭。


    沈恪慢一步,后脚踏入佛堂范围。


    烛火摇曳,檀香袅袅。壁画上的菩萨低眉垂目,慈悲祥和。王家夫人身前蜷缩着一只肥猫,一切都显得平静如常……


    但过于平静了。


    烛火几不可察地一滞。


    异变陡生!一道光芒闪过,带动周围漩涡般向内坍缩,瞬间将沈恪与魏明吞没!


    房梁上。


    镜面现出光怪陆离、不断变幻的景象,隐约可见沈恪和魏明的身影在其中挣扎、探寻。


    陷阱!


    沈恪身形微滞,随即稳住,正要捏着雷法将陷阱破开,一缕极清浅、却异常清晰的冷香点在他鼻尖——他手一顿,来不及反应,坠入无形的潮水之中……


    “月姥姥,槐树高,娃娃哭,影子笑。爹娘找,找不到,水缸底下睡大觉……”


    “哇啊啊啊啊啊——”


    一个穿着干净小褂的男童,正围着另一个蹲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孩子唱童谣。


    满脸神气,又蹦又跳。


    旁边有棵高大的槐树和一个大水缸,青天白日,那水缸中的水清澈透亮。


    还有个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魏明。


    “大人——”


    魏明刚想问,就见沈恪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哭声震天。


    似乎是听到这边的动静。


    两道白色身影从远处,并肩往这边走来。


    沈恪微怔。


    随后目光落在其中一人身上——


    顾盼生辉,笑衔风流。


    斐厌一身云缎锦衣,黑色腰带束身,配一枚太极白玉。


    他容颜不变,眉间舒缓张扬,与如今好像完全是两个人,应当是更年轻些。


    狡若狐瞳,锦衣风华,白马金羁少年侠。


    斐厌率先走来,十分顺手地提起那唱童谣的小孩就往旁边一丢。


    那小孩突然摔到草垛上,抬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顿时被吓得哇哇大哭。


    一左一右,魔音贯耳。


    斐厌笑容一僵,连忙捂住耳朵,冲身后喊:“阿愿!”


    周围立马安静。


    他所喊的‘阿愿’——半束发,虽看不见脸,却气质清卓,穿着白衣劲装,袖口微长,挽了一圈。


    两小孩发现张不开嘴,瞪大眼看向两人。


    阿愿走过来,语气平和,对着唱童谣的小孩说:“不可欺负他人。”


    然后解开法术。


    “我才没有欺负他!”唱童谣的小孩立马反驳,声音还带着哭腔,“是赵乌龟先偷了我家的饼!他是胆小鬼,就知道哭。”


    说着,就要跑!


    斐厌手一勾,拎小鸡崽似的又将那男童提回来。两人不知在说什么,那小孩初生牛犊不怕虎,反而骂了回来:“你大欺小,你才是混蛋呜呜呜!”。


    这话一出,阿愿没忍住笑,斐厌回头,挑眉:“很好笑?”。


    他两似乎关系十分要好,斐厌这么说着,完全没有真生气的意思。


    两人将那小孩放走,还塞了颗话梅给那位姓赵的小孩。


    这孩子破涕为笑。下一秒,笑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尖锐的、令人心慌的水滴声。


    周围一黑。


    有重物在水中晃动的声音,像是极为狭窄,被人捞出来时还撞出声响。


    重物落地。


    荧荧火光,停在沈恪和魏明面前,向下一飘,让人跟着去看——


    两个小孩的尸体从水缸中捞出。


    空洞的眼窝流下乌黑血水,脖颈处有五指淤青,浑身灰白。


    “……!!!”


    魏明啪的一下跌坐在地,深吸一口气后,捂着嘴连连后退,让脚尖离尸体远些。


    斐厌和阿愿正对着站在沈恪面前,三人中间隔着两具孩童尸体。


    他二人胆子大。


    阿愿上前一步似乎想为两个孩子合上眼帘,却被斐厌伸手拦住:“我来。”


    脸上有着从未见过的凝重。


    他蹲下身,一手捏着照明符,一手掐着往生咒,点在两个小孩的眉心。


    ‘咒’和‘诀’都需要一些天赋才能入门,他年纪轻轻,却能随手一掐,如果不是熟能生巧,便是天赋异禀。


    此时周围乌压压一片,连月亮都躲在云后,不远处,火光一片。


    有讨伐声顺着夜色冲过来!


    斐厌眉头一皱,指间符箓应声而灭。


    又是漆黑。


    魏明已经被吓蒙,生怕又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连忙闭眼缩在沈恪身后。


    沈恪听着一丝风吹。那声音越来越大。


    等再次出现光亮,周围立马大风狂吹,不少枝丫被吹来,稍细点的树干直接拔地而起。


    随枯枝烂木七零八碎的还有一群凡人的尸体。


    完全不清楚这是又发生什么!


    魏明眉毛都快被吹到后脑勺去了,他抠着地,生怕自己被这邪风吹走,一边临时拜佛,一边心里嚎叫:要命要命要命!!!


    沈恪盯着眼前一幕,瞳孔紧缩,不自觉握上不争锋。


    刀光剑影。


    一道黑影持剑砍向斐厌。


    斐厌周身全是伤口——不只是剑伤。他似乎力竭,勉力手持弯刀,格挡住面前下压的凌厉剑刃,兵刃交接的刺耳摩擦声中,那点寒芒直逼他的眼眸!


    而阿愿被他护在怀中,没有动静。


    不争锋发出阵阵嗡鸣。


    眼见着斐厌又要接下致命一击。


    这时。


    阿愿动了,他从斐厌怀中抬起头,直勾勾的与沈恪对上视线。


    呼吸一滞。


    沈恪看清他的脸。


    那是一张病骨支离的脸。眼角微挑处缀着一点黑痣。他面无表情,清正的眼眸中,却燃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光……


    还未仔细多看。


    叮!


    一把弯刀破空而来,竟是直冲阿愿面门,没有流血,弯刀像是砍在一层屏障上。眼前一幕应声炸裂,寸寸瓦解。


    红绳断裂。


    沈恪抬头望去。


    斐厌胸口微微起伏,眼中是未曾消散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冷怒火和嫌恶——那眼神,像是恨不能将方才所见碾为齑粉。


    “出来!”咬牙切齿。


    风平浪静。


    斐厌的声音在此处回荡。


    此前他不知藏在何处看了这场闹剧,沈恪竟完全没有察觉。


    也许是感受到一股此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注视,他转过头来,看到了沈恪。


    没有说话,只是紧绷着脸。


    下一刻,几人被丢出幻镜——


    木鱼声戛然而止。


    烛火平静燃烧,流下圈圈烛泪。


    王家夫人被贴身侍女搀扶着站起身,姿态柔弱。


    她亲手收拾抄录好的经书,折了又折。


    佛堂的门从外面被轻轻合上,屋内蜡烛轻轻晃动。


    魏明脑子清醒了,脸上不再呆傻,确认人走远,立刻指了指自己的嘴,眼巴巴望着沈恪。


    许久,沈恪袖袍微动,解开禁制。


    “大人!”魏明一口气终于喘匀,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刚才那里是怎么回事?我们怎么就看到那些东西了?那、那两个孩子……还有斐厌!那家伙不是杀人不眨眼吗?镜子里那个……跟人好好说话、还会超度小孩的,是骗人的吧?”


    “那家伙是不是又杀人了?那刀,那刀……”


    方才一幕吓得他结巴。


    他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满脸都是惊魂未定和难以置信。


    “……不必管他。”


    沈恪探入袖口,只得到一片空荡荡,心下了然。


    他走向佛案,步履看似与往常无异,拂过案几上整齐叠放的经书,动作沉稳。然而,就在他俯身打开柜门,指尖触碰到那本蒙尘的《药师经》时——


    “刺啦——”


    一声极轻微的、绢帛撕裂的声响。


    他垂眸,发现自己无意识中,竟将经书封皮的一角捏出了裂痕。


    沈恪‘凝视’着那道裂痕,仿佛看到了某种不该存在的情绪豁口。他倏然阖眼,再睁眼时,已重归一片沉静的深潭。


    他将经书原样放回,关上了柜门。动作雅正,一丝不苟。


    “可是……”魏明一脸担忧,杵在蜡烛旁,都不敢看四周角落,“那家伙真走了?还是又藏在这里准备吓人?”


    “他不在这。”沈恪道。


    “哦……”魏明见沈恪如此肯定,缓了口气。


    木已成舟,如今只能顺着之前的线索深入。


    来之前,沈恪已了解这王家老爷和夫人的消息。


    王识渊,四旬,近年来常漂泊在外,上一次回府,是一个月之前。


    赵木清,两年前嫁入王家,正值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