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签仪式结束后，比赛正式开始，所有选手依次下场进入赛道，先行在准备区平稳地行驶着，进行赛前暖胎。


    何勉和沈觉明抽到了九号，进入赛道后，也不知该不该说是冤家路窄，排在他前面的选手，来自英国BW车队，而BW车队，正是何勉在海外受训的老东家。


    认识何勉之后的那个寒假，顾堇堇经常和他在微信上聊天，也有聊过相关的话题。得知何勉有参加过专业公路赛，顾堇堇特地在网络上搜索过他，那时只觉得他年少有为，但直到他们成为恋人，她才知道，何勉在国外没有根本得到应有的尊重对待。


    国内工业发展起步晚，汽车制造和赛车文化兴盛地都比较迟，那些洋人对于中国的赛车圈整个都是抱着一种极其鄙夷的态度，国外的训练环境对于何勉这样的选手也不是很友好，再加上语言文化方面的诸多不同，歧视随处可见。


    若说只是言语上的三两句冲突，何勉还能为了自己的梦想无视，然而可以长期培养的职业车手有限，他们只会优先从自己人里选，即使何勉成绩出众，他们也不会给他平等的机会，想要进入下一阶段的训练，必须给上一笔高额的“赞助费”。


    队里的英国学员因此会称何勉这样的华人学员为“人民币喂肥的□□猪”，何勉说，那是他听过的最让他生理不适的话。


    最终进入职业大赛前，车队给何家开出了五千万的商业赞助条件，何家倒不是出不起这钱，但何勉最终还是在临门一脚时选择了放弃。


    他的理由很纯粹，如果所有华人都这样接受了这不成文的规定而去海外发展，国内的赛车环境什么时候才能有所发展？他们这些想在赛道出人头地的选手，又怎么才能在世界舞台不被人看轻？


    因此，即使回国参赛需要花更长的时间才能敲开世界大赛的门，他还是选择了回来，一步一步地从比赛中获得积分，直到足够获取世界拉力赛的参赛资格。至于那笔赞助费，足够在国内支撑起一项重大赛事，以及车队的青训投入了。


    在何勉和许多新生代车手、车队与企业的热忱投入之下，国内赛事的影响力越来越大，那些原本看不起国内赛事的洋人车队，如今也会不远千里地来到这里刷成绩。


    大概是因为这样的过往加持，何勉从暖胎开始就显得姿态积极，正式进入短赛道的角逐，更是马力全开，凭借漂亮的甩尾漂移，保持着高速入弯出弯，最后一段直线加速爆出的轰鸣气浪让山风都跟着起卷。


    原本在他身前的BW车队选手已经被他甩在了身后，紧随着他们两人脚步的，是来自AYE车队的靳希杰。


    三辆车挨得非常近，前后不过只差一个前轮的距离，车手的争锋之态都融进车身，最终呈现出令人亢奋的视觉盛宴。


    实时成绩公布，何勉毫无疑问地在短赛道中拿下第一名，但今日的挑战才刚开始，选手行驶过下一个备战区后，还要紧接着挑战弯道连绵的盘山路。


    “现在驶入长赛道的九号选手，来自ST车队，主驾是车队的王牌赛车手何勉，领航员是前公路赛常胜将军沈觉明，这两位搭档想来关注赛事的观众应该都很熟悉，他们在本届赛事的表现也非常抢眼，目前总积分排行第一，快看，他们以一往无前、睥睨星河之势——来了！”


    官方的解说员激情地进行着播报，无论是现场的观众，还是直播间里的，都被调动起情绪，热烈地见证着穿梭在山间的速度与激情。


    [我宣布，赛车上的何勉就是全宇宙最帅的男人！！！]


    [只是看直播就感觉好激动啊，有机会一定去追现场。]


    [饭圈的那套收收，我们这些想去看车的都抢不到票。]


    [看了新一期的赛道测评过来围观，难怪何勉傲，到底有资本。]


    何勉的确有骄傲的资本，所以他之前从不觉得自己的骄傲有错，直到发觉，自己的骄傲伤害了最珍视他的人。


    何勉今天的状态异常兴奋，除了对赛车的热爱、对胜利的渴望，也不乏顾堇堇在现场观看的缘故。


    那是一种近乎于生物本能的表现欲。


    他握着方向盘，面对着两侧被石崖夹紧的山路，在高速行驶中不但没有丝毫露怯，反而越跑越勇。


    沈觉明在一旁念着路书，嘴皮子都快磨出火星来，用他们之间默契的短词当做提示指令引航：“右四，急弯，注意飞跳，左三……”


    他念到这里，缓了口气说：“速度压到180。”


    表显何勉刚才的时速已经接近200公里每时，对于连续弯道的山路来说着实有些快，然而跑拉力赛并不像跑F1，不是一味地求快就好，节奏非常重要，只有领航员和车手保持一致的节奏，才能更高效地抵达终点。


    何勉也知道自己此时肾上腺素飙升，需要稍作调整，不慌不忙地松了脚油门。


    两个人合作着把车开出又一个弯，主办方的直升机于是就拍到他们的座驾以一个非常积极和丝滑的漂移路线离开了视野。


    “漂亮！”


    解说、转播和观众，都情不自禁地喝彩，顾堇堇却很难简单地像他们一样表达自己的叹服。


    毫无疑问，何勉是很优异的职业赛车手，但在遇到何勉之前，她从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赛车手，她对赛车文化、乃至汽车的了解和欣赏，起源于对何勉的爱屋及乌。


    喜欢他的意气张扬，喜欢他的心怀高远，喜欢他乘风前行的自由热忱，可这样的喜欢，又让她觉得难以把握。


    他已经很耀眼，而她却还在期待着一个耀眼的瞬间在自己身上降临。


    他们之间有着太多剪不断理还乱的回忆，继续注视着他，又或者被这样耀眼的人注视，她对初恋的所有情结，只会让自己在挣扎里沦陷，而无法得到救赎。


    她不能再沦陷。


    凭借着本能处理着自己的本职工作，到了最后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顾堇堇感觉自己的身体都有些麻木。


    麻木到得知何勉和沈觉明在长赛道再获第一，也没有什么表情。


    比赛首日在一片热烈中落下帷幕，何勉这一组毫无疑问的拿下首日排行第一，史蒂芬第二，靳希杰获得了第三名。


    彼时山风更烈，天空呈现出一种忧郁的色调。顾堇堇裹了裹身上的羊绒外套，和同事一起收拾了东西，到媒体接待处进行赛后采访。


    何勉和沈觉明跟前围着的人正多，顾堇堇和林珊于是先行采访了史蒂芬。


    何勉正接受着采访，余光瞥见熟悉的身影从自己身边掠开，走向其他选手跟前，暗自皱了皱眉。


    被采访的史蒂芬不会中文，好在林珊英文过关，对话得以顺利进行。


    “请问你对今天的成绩有什么想法？”


    “客观来说水土不服有些影响了我今天的发挥，明天会再适当进行一些调整。”


    “当前BW总积分排行第二，有信心在明天的赛事和下一轮翻盘么？”


    “信心和实力并不是我所欠缺的，我想我更需要一些运气。”


    “那么你怎么看待ST车队今天的表现？”


    “期待未来和他在更高赛事一决胜负。”


    史蒂芬虽然回答地很松弛，顾堇堇却还是从他的松弛里听出了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傲慢。


    他并没有承认何勉和沈觉明的专业技能，而是把他们的胜利，归结于运气加成，甚至还隐喻这场赛事级别不足以让他拿出全部实力，这分明是给自己的失利找托词。


    史蒂芬却不觉有异，说完之后还向着何勉和沈觉明的方向吹了声口哨。


    何勉本就在留心这边的动静，听到口哨声不恼反笑，很冷淡地挑了下嘴角。


    注意到这样的神经战，林珊在之后采访何勉时，又问起了他对史蒂芬所说的话有何感想。


    何勉穿着一身白底红纹的赛车服，宽肩窄腰尽显无疑，精心锻炼过的肌群在包裹良好的服装下隐约可见，因为才刚激烈驾驶过，乌发之间还挂着汗珠。


    他直视着镜头，不紧不慢地说：“每个人对于权威的标准可以不一样，但个人发挥不应该过分依托环境。期待他的表现。”


    一众媒体纷纷叫绝，已经开始在脑海里面组织关于国内外顶尖选手之间神经战的各种吸睛文案。


    而面对着接踵而至的许多追问，何勉完全没有心思回答，目光落在不远处别过眼不愿正视他的顾堇堇。


    他挥了下手，表示采访就到这里，ST车队的工作人员于是出面谢过媒体，为他和沈觉明开出一条通道，让两个人先行离开。


    顾堇堇和林珊则是继续进行采访任务，采访完一圈后，看了弹幕才意识到，他们居然漏掉了靳希杰。


    靳希杰是今年年中才开始参加职业赛的，虽然与最终奖牌注定无缘，分站赛的名次却还是可以争一争的。


    今天他和何勉这个圈内公认的年轻车手第一人分到了相邻赛道，靳希杰有心一试高下，结果很快就尝到了挫败的滋味。


    他入弯比何勉慢，出弯线路没何勉把握地好，直线加速拉不近距离，试图弯道超车，意图又全被对方识破。


    一步差，步步差，失之毫厘而最终差之千里。


    不同于之前娱乐赛和赛道测评的跑法，靳希杰这次在赛道上，真正体会到了何勉这座大山的强悍之处。


    他想翻，却翻不过，那种强烈的不甘和无力导致他的泪腺变得脆弱。


    以至于顾堇堇和林珊找到他的时候就看到，这个娃娃脸的新生代车手已经把眼睛哭得红肿像核桃，最后是他的领航员兼女朋友程悠娜接受的采访，表示他们会再接再厉。


    终于结束直播和采访，也已经到了晚餐时间。他们本来是被安排在附近的商务酒店，而选手们住在另外的五星级宾馆，临走前ST车队的工作人员过来给林珊送了几张餐券，邀他们去蹭星级自助，顾堇堇便也和同事们一道去了。


    五星级宾馆的规格果然是不一般，中性调的灯光衬得大堂尤其宽敞明亮，柠檬草味的无火熏香扩散着，每个角落都被幽淡的香气萦绕。顺着电梯而上，用鲜花装饰的餐厅外，还有专门的接待人员。


    餐厅里面各种美食供应齐全，甚至每个人还可以凭借餐券取一只波士顿龙虾。顾堇堇拍了张照片发给庄晴雪，果不其然引得这位吃货馋虫大动，立刻在外卖软件下单点了份麻辣虾尾。


    何勉换过衣服到餐厅，目光扫视一周，便看见顾堇堇站在海鲜区等着取龙虾，燕麦色的羊绒外套被水箱映上一片幽兰，莹白的侧脸在灯下无瑕静好。


    沈觉明很自觉地没有跟去当电灯泡，和何勉打了声招呼就去别处拿吃的。何勉则是径自走到水族箱前，给服务生出示了餐券：“给我也来一只。”


    服务生于是拿了网子从水箱里把张牙舞爪的大龙虾捞出来，顾堇堇没有抬头，只是熟悉的声音，和余光里颀长的身影，就可以让她确认来人是何勉。


    何勉见她僵立着不愿转向自己，低声问：“怎么不看我？”


    心里知道总要面对，但真的面对起来却并不是很轻松，顾堇堇默默做了个深呼吸才说：“等你比赛结束了我有话要单独告诉你，这里不是方便聊天的地方。”


    何勉颔首：“也好。”


    她肯主动和自己说，也算是小小的进展。


    何勉才刚觉得心头稍松，却见顾堇堇取了龙虾之后，竟是完全没有要和他一起吃饭的意思，转头就又和林珊几个同事汇合，不由得有些恼。


    他大费周折地自己买了餐券让人送过去，难道就是为了看她和同事扎堆吗？


    何勉即使有些躁郁，也还是由她去了。


    她生病之后眼看着瘦了好多，还是要多吃些东西补一补的。


    何勉取了自己的那份的龙虾，和沈觉明坐到了一起。


    沈觉明悠哉悠哉地涮着小火锅，眼看这位沉着脸在对面坐下，正想说什么，这时微信响了，是他老婆打来的，他也就顾不得何勉，先把微信视频接了起来。


    “回酒店了吗？”


    “刚回来没多会儿，在这边吃饭来着，还想着等会给你打视频。这边伙食还不错，给你瞧瞧。”


    沈觉明举起手机把周围的美食盛宴给自己老婆展示了一下，意气风发地跟她说着今天跑得相当不错，脸上的笑意比刚看到成绩时还要深。


    在外有爱人牵挂原来是这么让人值得羡慕的事，但何勉本来不需要羡慕别人的，是他自己没能把握，总是凭着一腔热血往前探索着新事物，速度太快，反而把身边的人给弄丢了。


    眼前的珍馐也变得索然无味，何勉不想再这样下去，拿出手机给顾堇堇发微信。


    [我等不到比赛结束，吃过饭和我聊聊。]


    何勉发完，看向顾堇堇的方向，她分明拿起手机，确认过了自己的消息，但却没有回复。


    为什么还是不回复？


    何勉不知为何，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以至于他吃什么都感觉食不知味，草草地把肚子填了七分饱，走到顾堇堇面前和她说：“我到外面等你。”


    顾堇堇拿摇头表示不用等，站起身和同事们示意了一下，才终于看向何勉：“我有点事先过去一下，你们慢慢吃……走吧。”


    在她看过来的时候，何勉不知为何有些恍惚。


    她的神色有些暧昧不明，但可以确认的是，即使她注视着他，他也并不在她心底。


    因为他知道被她情意缱绻地注视着是怎样的感觉，所以更是清楚，这样的注视和之前是有怎样的差别。


    激烈驾驶过后，身体的空虚让他的手指近乎拢不紧，指节握地用力，也只是探到冰凉。


    顾堇堇和他一起并行着走了几步，转过拐角，左手插兜，右手在电梯厅前按了下行键。电梯灯亮起上行提示的时候，何勉看到她重新把右手放在外套口袋里，似乎在摸索着什么。


    心里那股不好的预感，在她把那个装着项链的首饰袋递回他面前时，彻底得到了应验。


    “这个还给你，谢谢你的心意。”顾堇堇轻声说，“以后不要再启用这种buff流程，也不要再送我礼物了。”


    顾堇堇的话来得猝不及防，何勉还当他们至少会有一丁点进展，不想她却直接给他下了类似最后通牒。


    何勉对于这样的落差充满不解：“原因？”


    顾堇堇道：“不想和你这样继续浪费时间。”


    “你觉得我的挽回是在浪费时间？”何勉压低了声音，以此来压制自己内心升出的不可思议。


    顾堇堇垂眸将那个精致的丝绸礼袋放回何勉手里：“有句电影的名台词是说，分手又复合的人，有百分之九十九会因为同样的理由分开，我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何勉一手握住礼袋，一手却是捉她的手，不恼反笑，张扬的眉眼里带了一丝蛊惑的味道：“别说我未必会信电影台词，就算这句台词是确切有理的，我也要赌我们可以成为剩下的那百分之一，要不要和我一起赌一把？”


    “我不想要靠赌才能握住的爱情。”顾堇堇抬眸看他一眼，轻轻笑了笑，语调却有着一种被冰冻过的冷冽，“我尤其不能信任你的爱情，对你的浪漫过敏，对你的示好应激，只是看到你，想到过去的那些事，我都会有些不快乐。”


    随着她的话越来越沉重，何勉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淡，终于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郁色。


    顾堇堇拂开了他的手：“关于爱情的设想，你还是留给你的下一任吧。”


    这时，电梯“叮”地一声到达楼层开了门，顾堇堇不再看何勉，往里迈了一步，缓缓道：“我也一样。”


    何勉撑住了电梯门，眉头皱得很紧，那个丝绒礼袋，也被他的手指攥得变了形，他看着顾堇堇转过来的脸，声音急促：“你已经有下一任的人选了吗？是陆时清？”


    顾堇堇摇头，何勉还没能稍感轻松，紧接着心口又被重重一击：“总归不会是你。”


    “你这些天把我晾在一旁，思来想去，最终就是要和我聊这个？”何勉说，“我不同意。”


    何勉又重复了一遍，声线不知是因为怒还是急的，沉却不稳：“我不同意！”


    明明心口已经闷到了极点，顾堇堇却还是自我割裂似的笑得云淡风轻：“我是在告知你，并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


    “出来。”何勉撑着门，眉头皱得像是被什么愁绪紧锁，“在做这种告知前，至少应该听过我的想法，你不是说过，要坦诚沟通的么？”


    “所有坦诚，我都给了曾经的恋人，现在的你，我早已经不喜欢，也不想要了。”顾堇堇说，“我不会出去的，你也不要再跟进来，就跟分手时一样，痛快一点好了。”


    顾堇堇掀动着长睫，眼睛上下打量了何勉一遍，何勉在她眼里看到了类似于审视、挑衅甚至嘲弄的情绪，唯独没有看到爱意。


    顾堇堇看着他，一字一句：“至少这样我不会看不起你。”


    何勉轮廓分明下颌线绷得极紧，指节因为过分用力而都泛了白，脸上是无法掩饰的莫大惊痛。


    顾堇堇用手掐着自己的掌心，直视着他，不让自己回避露怯。


    片刻后，何勉一言不发地松了手，往日不羁的眼睛，竟在一瞬间红透。


    顾堇堇看着他，一时间麻木着没了表情。


    本就蠢蠢欲动的电梯门也就渐渐合上，隔绝了曾经亲密相对的两个人。


    冰冷的金属壁两侧，只留下各自模糊不清的映影。


    一点点玻璃渣而已，顶锅遁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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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chapter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