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日就是今年K1拉力锦标赛的第五站，赛区设在西北山地，无论是何勉还是何勉的赛车，都需要提前到赛区适应环境。


    收拾完东西，和父母一起吃早饭，饭间何商禄不动声色地问起日前的事：“听王经理说起，你似乎也投资了驰测工作室的新项目？”


    被他问起这个，何勉微怔了一下，又很快地让自己尽量显得淡定：“嗯，怎么了？”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何商禄都还比较满意这个结果：“对生意不感兴趣，保持财富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把钱交给会做生意的人打理。小霍挺有商业头脑，他有需要你该帮就帮，这没什么不好。”


    何商禄虽然不反对何勉做职业赛车手，难免也会可惜自己的家业没有得到传承，生意烦心的时候，看见何勉抓不住缰的样子就更是无比头疼。


    但是何勉是真的对那些财务报表提不起兴趣，所以哪怕心里清楚父亲对他不能兼顾经营非常不满，也还是没能往商业的道上多迈几步。


    一直没能达到的平衡点，不想竟然因为无心插柳的举动得到了肯定，这本来应该是很值得高兴的，但何勉却不太能释怀。


    何商禄自己就是工作狂，自然也会比较介意年轻人的工作能力。之前他不肯何勉把顾堇堇带到家里生意相关的场合，就是对他们两个人能否妥善地处理何家积累的财富而心存疑虑。


    上次何家的商业酒会散场后，何勉是有明显感觉到顾堇堇心情很不好的，只是他骄傲惯了，才因为她吃飞醋发过脾气，一时还拉不下脸去问。


    回程的路上她一句话都没有，低着头几乎把自己的指甲剥秃。回到住处又很快把自己关在了卫生间，说是要洗澡，但有那么好几分钟，里面都没有传出水声，倒是有两声呜咽溢了出来。


    他站在门外，再想细听的时候，淋浴声哗啦啦地遮盖了其他声响。之后她再出来就好像没有异样似的，垂着眼睛轻轻拉了下他衣角。


    “好啦，我不该乱吃飞醋的，等你洗好了出来，我做冰碗给你吃。”


    他于是没再探究，噢了一声就去洗澡，大有那么点顺坡下驴的味道。


    回想起来，他本来就没这样的资格。他其实应该一起和她努力着去获得认同，但是他根本没想过该怎么做。倒是她，经常会在自己爸妈跟前说他的优点，好让他们慢慢地放心。


    何勉后知后觉自己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点，不管何商禄对他是不是有意见，他们到底还有父子亲情，但她不一样。


    她也是被自己爸妈宠爱着长大的，却因为他的缘故，要承受来自长辈的审视。


    他没理解这一点就罢，还又因为她在极度不熟悉的场合不安吃醋这种事凶她……该有多委屈的？


    直到现在何勉才明白，当时她柔柔垂下的睫毛，掩住的都是他带给她的伤害。


    想到这里，何勉忽然就觉得没什么胃口了，拿汤匙搅动了好几下碗才勉强喝了口粥。


    吃过饭何勉就打算出发了，尚霓看着他收拾行李，到底没忍住笑了起来：“怎么突然开窍，还会想起搞投资了？”


    何勉顿了顿说：“有赛车相关内容我才投的。”


    尚霓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却也不戳破，免得他又闷声不吭地犯轴，转了话题说：“我和你爸爸要过两天才能去赛区，你自己注意安全。赛前练习是要紧，该放松还是要放松，劳逸结合才好出成绩。”


    “我知道。”何勉简短地应，“我出发了。”


    何勉在机场和俱乐部的成员汇合，乘飞机出发。至于那辆专业用于赛道的战车，被专业保障车载着，已经先他们一步离开了申城。


    k1拉力锦标赛是国内最权威的专业拉力赛事，每一个备战环节都不容小觑。


    主驾何勉自然是车队的灵魂，领航员沈觉明充当了车手的向导和第二双眼睛，四个赛车工程师和一个队医是他们的后勤保障。


    一行人从华东到西北，基本上是穿越了整个中国版图，长时间的旅程总是容易让人陷入睡梦，何勉却在半梦半醒之间，陷入了混乱的人生回顾。


    踌躇满志要称为职业赛车手的小时候；在海外饱受歧视的青训时期；怀着报复和外婆一起归国的十八岁；无聊学业里偶然碰撞出光彩的大学方程式；以及一往无前的职业全盛期。


    有些事情在记忆里藏得深了，以至于片段与片段串联在一起，总有时空交错。


    上一刻，脑后中的画面还游走在外婆病重时，她在病中也爱俏，在难得有精神的某日里穿着旗袍同他谈笑：“虽说你是我外孙，但你性子实在太傲，我还是比较心疼未来的孙媳妇。”


    下一秒画面一闪，顾堇堇穿着那件白裙子，站在那个时代特别展的海报前跟外婆娇声告状：“何勉惹我伤心，我以后再也不要喜欢他了，哼。”


    从那种极其混乱的回顾里脱离出来后，何勉花了些时间才终于厘清梦境和现实的边界。


    外婆的确说过他太傲，让他以后谈恋爱了该对女孩子好一点，女孩子要哄的。


    顾堇堇虽然没有跟外婆告状，但她也的确是不愿再继续喜欢他了。


    何勉厘清这些之后，忽然有一种难言的错失感。


    但比起错失，更为清晰明确的是，前行的时间不会为遗憾而停下。


    那就同时间也来赛一场吧，即使倾尽所有、孤注一掷。


    *


    新的一周回归工作岗位，霍誉舟在例会上向各部门宣布了好消息。


    新的栏目已经确定立项，他们之后的工作中心不再单单是围绕着各个自媒体平台展开，还会发展自己的生态链，这绝不是一般的车评工作室可以做到的，一旦落实下去，他们无可置疑地会成为行业的头部之一。


    工作室的成员都很兴奋，全体上下都有着一种踌躇满志的感觉。而策划和促成这一切的顾堇堇，可以说是最有成就感的，尽管日后会有更多地挑战，但无疑也会有更多的收获。


    这周她还要带队去拉力赛现场对接转播事宜，偶尔换个工作环境能拓展视野，趁着赛事多接触一下资深从业者，对她的工作也有益处。


    回到工位，顾堇堇本是秉着惯例翻看了一下工作室新上传的赛道测评，却被评论区的言论导向弄得有些郁闷。


    何勉最后测评的那款车，在赛道上表现得并不是很好，以何勉的性子自然不可能偏袒，直白地说这车根本对不起它的定位，冲着运动属性去买的车主势必会失望。


    这样的言论，惹急了该车企品牌的拥趸，当然其中也可能还夹杂着一部分成分不明的水军，在评论区下面攻击何勉，说他是收钱往这边泼脏水。


    还有人从车行那里扒出了最新消息，在知道何勉近期订了款千万级别的超跑之后，网友的情绪就更是被点燃，开始对何勉进行没有依据的指责，又或者说一些阴阳怪气的话。


    [这车明明挺不错的，收钱黑了吧这是。]


    [人家可是职业赛车手，什么豪车没开过，哪会看得上咱们平头百姓开的车。]


    [想要让何勉不挑刺，除非是成为赞助商。在坐各位没有那个当金主爸爸的命，就别操着当爹的心了。]


    [你们还没看出来吗？这期节目的广子重点在赛车服，不把车说得烂点儿，哪能衬得出人家专业服装的高贵。]


    [弹幕上刷哥哥好帅的赶紧收收吧，笑死，你家哥哥只会迎娶白富美，而不是你们这群键盘侠。]


    这样的争议越来越多，也就越来越偏离了顾堇堇的预期，她原本设置的镜头语言，还有精心雕琢的文案内容，受到的关注竟是大打折扣。


    顾堇堇越想越觉得不能任凭言论歪下去，和李文哲讨论着是不是该进行一下控评。


    李文哲说：“我们测评的方向和吃流量经济的不一样，不能随便做类似捂嘴的事，那样只会让别人怀疑测评的权威度。”


    顾堇堇思索片刻，想到一个间接的拯救办法：“你觉得让商务部那边和赞助商对接一下，搞个评论抽奖怎么样？”


    这个办法倒是的确可行，一来能压一下评论转移注意力，二来也能让重点重新回归。


    李文哲听完就笑了起来：“你现在越来越能独当一面了。”


    顾堇堇也笑了笑，很快就和商务部那边安排好了一切。


    这时微信上收到了何勉的消息。


    昨日那句晚安还静静躺在那里，她其实当时还没有睡，但却依旧没有回复。


    晚安这两个字，于男女之间实在暧昧。而他们之间，是最不该继续暧昧的。


    [刚落地，在接驳车上看了眼新一期测评，评论区火药味挺大么。]


    顾堇堇没有从何勉的新消息里感觉出被攻击的不悦，他对于网友的议论向来甚少放在心上。


    但何勉既然提起这件事，顾堇堇还是适当说明了工作室的安排。


    [已经和赞助商安排了活动，转移一下评论风向。]


    何勉接连回了两条消息。


    [如今只有工作消息，才能得到想要的回复了么？]


    [不过没关系，对待工作我也向来认真，赛区见。]


    顾堇堇在看到这两条消息的时候，是能脑补到何勉的样子的。


    他当是微抿着唇，下颌收敛，双手在手机屏幕上按得飞快。


    那句“没关系”，多少有些刻意，顾堇堇能感受到这一点，但也只能当他是真的没关系。


    她连自己都还不能完全治愈，又怎么能够宽待别人。


    顾堇堇作为驰测工作室与k1赛事官方转播的主要对接人员，于开赛前两日和同事一起抵达了本次赛区。


    他们到达的那天已经临近晚上，主体工作是在赛前一日展开的，异常忙碌充实。


    期间也有和何勉打过一次照面，但两个人都在忙，也不过是眼神一触就离散。


    可就是这在百忙之中的仓促一眼，竟会交织出一种类似缠绵的错觉。


    只是到底太短暂，连品味的时间都没有给彼此留下。


    本次比赛的赛程分为两日，第一日为超级短道和常规赛道的比拼，第二日则是最具看点的特殊赛道战。


    选手们已经在赛前于封闭赛道各自错峰进行了适应训练，至于特殊赛道，至今都还没有揭开神秘面纱，官方给选手提供的，只有一份统一的路书用于赛前模拟而已。


    西北赛区的平均海拔比申城最高的摩天大楼还要高，气温则比申城低上不少，昼夜温差也大，还没有入冬，夜里的气温就已经只有个位数了。


    开赛日没有出太阳，不同于申城多植常绿树，这里的树木大多已经叶子落尽，光秃秃的枝干看上去十分萧瑟，山风吹来，尽是凉意。


    不过这没能让现场的热情降温，穿着穿短裙的拉拉队在台上尤其跳得热情似火。


    顾堇堇穿着件短款的燕麦色羊绒外套，扣子扣得严严实实，看到她们穿得这样单薄，忍不住在相机支架后面悄悄感叹了一句：“好佩服她们啊，我是一点不能扛冻的。”


    林珊现在则是比较羡慕顾堇堇腿上面料厚实的长裤：“风好大，光腿神器根本不抗风，我明天一定要换条裤子穿。”


    不同于两个女孩子看到美女露腿，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保暖问题，摄像的大凌则是真的在意腿，笑呵呵地样子明显是觉得很赏心悦目。


    林珊不由得啧啧：“男人啊……都一个德性。”


    大凌摊了摊手：“美女谁都喜欢多看两眼，既然要看我肯定是正大光明地看，反正人家又不会看我。”


    林珊和顾堇堇便笑起来，都说食色性也，比起一味遮遮掩掩，他这样说反而显得挺磊落的，倒不会让人感觉猥琐。


    导播显然也很清楚观众爱看什么，大摇臂在香车和美女之间忙得不亦乐乎，直播间的弹幕直呼内行。


    顾堇堇他们这次来主要就是负责在几个指定的平台进行网络直播，比起主办方关注可怜的账号，他们工作室的几个测评专栏明显更有影响力，这也是为什么双方能达成合作意向。


    转播才刚进行十分钟，直播间的真实在线观众数量已经过万，有一些是他们的栏目粉丝，也有一些是第一次通过网络直播平台观看拉力赛事，凑热闹地过来围观的。


    盛大的开场结束后，开始进行选手抽签环节，在顾堇堇的示意下，林珊开麦给观众适当地进行讲解。


    “今日将要进行的是超级短道和常规赛道的赛程，本次比赛最大的看点在于比赛路段完全依照地势而建，蜿蜒起伏，弯道绵延，十分考验车手的综合能力，精彩比赛稍后即将开始，感兴趣的观众朋友们千万不要走开。”


    她说完本就要关麦的，顾堇堇忙提醒一句：“关注。”


    林珊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忘了这事，忙补充道：“大家给直播间点点关注点点赞，发送弹幕还可以参与互动抽奖噢。”


    平台直播就是这样的，有些时候观众只顾得看，不太会主动点赞关注，需要适当地引导才能调动积极性。


    随着直播渐入佳境，工作室的平台账号又多了不少粉丝，直播间的弹幕也渐渐多了起来，其中也有不少何勉的颜值粉在刷屏说等着看他。


    然而最后上台代表团队上去抽签的却是沈觉明，何勉直到现在都还在镜头里没有露面。


    正在所有颜粉焦急等待，追问着何勉踪影的时候，顾堇堇感觉到有人在身后拍了拍自己的肩。


    她回头，于是便看到何勉穿着件白色的连帽衫，兜帽扣在头顶，五官被口罩遮住了大半，露出的眼角眉稍透着舒展。


    何勉一句话没说，半是递半是塞地往她手里放了个东西。


    顾堇堇低头一看，原来是上次被他“借去”的小福袋。


    他不会是这个时候要自己给他加buff吧……


    顾堇堇正这么想着，何勉就已经用行动证实了她的猜测。


    “帮我拿着，不需要做别的什么，这是新的buff流程。”


    顾堇堇不知道他究竟是要怎么做，但是想退回也已经来不及，只得握着福袋站在原地，唇微抿着，目光随着何勉的一举一动微微摇曳。


    周围的人看向他们的眼光有些好奇，戴着口罩的何勉却浑不在意，闲庭信步似的绕着顾堇堇踱了一周，待重新在她面前站定时，捉着她握着福袋的手，一并放在心口的位置，闭着眼睛做了个深呼吸。


    在他胸膛起伏之间，顾堇堇仿佛又能感觉到熟悉的、心脏跳动的频率，顿时心跳怦然。


    还未能平复，何勉已经重新睁开了眼，又拢着手指往她手里做了个递回的手势。


    她还当是那个福袋，却很快感觉到触感不一样，摊开手掌一看，原来是一个福袋模样的丝绸礼袋。


    何勉用眼神示意她拆开，顾堇堇打开一瞧，里面竟然躺着一枚通透无粉的冰种翡翠平安扣，那平安扣用掐丝银嵌的工艺坠在水晶链中，一看就知价格不菲。


    不等她作出什么回应，何勉已经潇洒转身，背对着她挥了挥手：“别总戴那条项链了，换一款吧。”


    顾堇堇看着他大步流星的背影，陷入一时怔忡。


    “哇哦……”


    一直到耳边传来林珊调侃的声音，顾堇堇才回神，有些仓促地别过脸，手指紧紧地将那条项链握在掌心。


    林珊想要说的调侃僵在喉间。她还以为两个人这是有了转机，但之后看到山风萧瑟里，顾堇堇还更萧瑟的眼睛，不知为何有一种感觉，比之前知道他们分手的时候还更强烈——


    两个人可能要彻底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