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作品:《卷王娘娘她反向躺平

    晨雾从御花园的湖心轻轻翻了一层白。


    回廊的风把帘影推到一边又拢回来。


    茶烟在玉盏口打了两个小圈才散。


    一位婕妤把团扇合在掌心里轻敲一下。


    “听说圣上昨夜又去了清宁的小灶。”


    旁边的昭仪把茶盏放回漆托,盏足磨出很轻的“嗒”。


    “你耳朵真灵。”


    “我窗下的铃比耳朵灵。”


    “铃会告诉你他停了多久吗。”


    “停足一盏茶。”


    远处一位贵人把红枣掰开,枣皮“吱”的一声裂开。


    “为一碗汤跑两遭,也真是稀罕。”


    “不是汤,于是是心。”


    “谁的心?”


    “胃的心。”


    一阵低笑在帘后散成几瓣。


    “御膳房的掌事怕要不快。”


    “她本来就不快。”


    “她手里有秤。”


    “如今有人手里有嘴。”


    又有人捏着丝帕边角,指尖蹭出一圈细褶。


    “你们说她,会做几样吃食的乡野法子,能红多久。”


    “乡野法子入了御前,就是新鲜。”


    “新鲜也有一天生霉。”


    “霉要有人挑。”


    “有人最会挑。”


    话到这里便一齐往嘴里吞了吞茶。


    茶香压住了几丝酸。


    帘外有宫女端着点心过,银匙碰到盘沿“叮”的一声。


    那位婕妤含笑看向昭仪。


    “你倒是安静。”


    “我在数声。”


    “什么声。”


    “铃声。”


    “铃说什么。”


    “铃说风口不在我们这边。”


    昭仪把这句话含在舌下,舌尖点了一点甜。


    “风口若不在我们这边,就吹得我们眼干。”


    她把话咽完,眼里却没有干。


    另一角的几位小主把椅脚在地上轻轻挪了一指。


    “御膳房的人来过一趟。”


    “说什么。”


    “说叶小主表面佛系,暗里心思深沉。”


    “谁说的。”


    “钱尚宫身边的小太监。”


    “你信不信。”


    “我信嘴会讲故事。”


    “我信手会讲实话。”


    一阵风从檐下钻过来,帘脚卷了一线灰。


    灰落在漆地上,像半个“井”字没写完。


    昭仪用帕子掩唇把笑压住。


    “你们本事都在帕子上。”


    “她本事在锅里。”


    “锅里的本事上不了台面。”


    “上不了台面就进了肚。”


    贵人把枣核丢在盘里,又把眼往外头一挑。


    “你看,钱尚宫来了。”


    钱尚宫从廊外折身进来时袖口没起风。


    她的铃坠靠在腕骨里淡淡“当”了一下。


    “给各位主子问安。”


    “免了。”


    “你今儿来做什么。”


    “来送点心筛。”


    “你送筛来我们这边。”


    “筛不挑人。”


    “筛挑嘴。”


    她把话说得轻,像把线收在指腹里只露一点头。


    昭仪把眼皮抬了抬。


    “你们膳房可有不顺。”


    “今晨风大。”


    “风会吹乱盐的脾气。”


    一位婕妤轻笑。


    “我还头一次听盐有脾气。”


    “盐不服管就上脸。”


    “脸上看不出,嘴里看得出。”


    “你见多了。”


    钱尚宫执着笑意没有动。


    “我不过守规。”


    贵人挑了挑指尖的甲花。


    “规矩是好东西。”


    “规矩得看谁手里拿着。”


    钱尚宫把眼低下去半指。


    “拿在该拿的人手里。”


    门口的风又拨了一下铃。


    “当”的声被帘子咽去半句。


    她把身往旁一移,像是在给铃让路。


    “叶小主近来可安。”


    昭仪把盏端到唇边没有喝。


    “你问我们。”


    “你该问你们膳房。”


    钱尚宫笑意更薄一些。


    “膳房管锅。”


    “人心自有人管。”


    “你嘴上也管得紧。”


    “我只管不让人饿。”


    “那可辛苦。”


    “饿与不饿,都不该落在嘴上。”


    几位小主不说话,眼里各有光。


    茶案上的果子少了一半。


    有人把手伸去摸最后一枚橘瓣。


    指尖停在半空,人也把手收回。


    “听听就算了。”


    “别把风塞进你们的耳朵。”


    钱尚宫把话扔下像把一枚秤砣放回盘心。


    铃在她腕下轻轻一响。


    她转身退了两步,帘影正好落在她眼上。


    她把眼别过去,只把背给了风。


    走到拐角,她压低声音吩咐身侧的小太监。


    “以后分派食材的时候,记得手紧些。”


    小太监唯唯诺诺,脚尖在砖缝里点了一点。


    “紧到谁那边。”


    “紧到看起来不紧。”


    “紧到让人挑不出一句话。”


    小太监心里打鼓,脸上还在笑。


    “奴才写在心里。”


    “别写在脸上。”


    她把铃扣紧,铃子不再响。


    她的影子被廊下的风拉长了一指,又慢慢缩回到她脚边。


    ……


    小厨房里水壶“呼”的一口热。


    风炉的火在灰里喘了几下,把红挑得更实。


    叶绾绾蹲在灶前把一只大缸擦得发亮。


    她小心把壳擦干的鸭蛋逐个放进竹篮。


    “别碰彼此。”


    小荷捧着盐袋,脚步像踩在棉上。


    “娘娘,盐要下几秤。”


    “先下两秤半。”


    “再让水自己说。”


    小荷把盐倒进木盆,盐粒撞在盆壁上“沙沙”。


    叶绾绾用秤砣一推一拽。


    “叮”的声轻轻落在指骨。


    她把白水舀入盆。


    水把盐按下去又把它推起来。


    她用木勺搅了搅。


    “盐要先沉心。”


    小荷把花椒装在布包里系了个紧结。


    “花椒要不要先炙一下。”


    “不要。”


    “它今天只负责讲香,不负责出声。”


    小荷听得想笑,嘴角却先被花椒香挠了一下。


    “娘娘,外面都在说您。”


    “说什么。”


    “说您让风口往清宁这边吹。”


    “风不是我养的。”


    “那他们还说圣上屡屡走一遭,怕不是起了不同心思。”


    “心思在他心里。”


    “我管我的肚子。”


    小荷“哎”了一声。


    “还有人冷笑。”


    “他们冷就让他们喝姜蜜。”


    她把一个鸡蛋举到眼前照一照。


    蛋面没有汗,壳上有一丝细纹被她指腹抹平。


    “壳要干净。”


    “盐才肯进门。”


    小荷点头如啄米。


    “水里得加点花椒。”


    “再一指陈皮。”


    “腥就会从门缝溜走。”


    小荷把陈皮用剪刀剪得极细。


    剪刀“咔嚓”的声很清。


    叶绾绾把铜匙放在水面。


    铜匙浮起来一半。


    她盯着铜匙的边。


    “再添半秤盐。”


    “露出了指甲盖。”


    “这才是会唱歌的咸。”


    小荷一边倒一边看她的脸色。


    “娘娘这法子有趣。”


    “法子不有趣,胃会觉得无聊。”


    她把花椒包、陈皮末、两片拍破的姜放进缸底。


    香先躲起来不让人看。


    她慢慢把凉透的鸭蛋放入盐水。


    蛋在水里轻轻碰了一下竹篮的边。


    水面起了一圈涟漪在缸沿打了一个回头。


    她伸手按住了那一圈。


    “安。”


    小荷在旁边递来干净的鹅卵石。


    “压顶。”


    “压轻。”


    她把石头一一摆开。


    石头在水里找了各自的位置。


    她用布条系住缸口。


    她把直言小旗插在缸边。


    “你看着它。”


    “别让它乱想。”


    小荷忍不住笑出声。


    “娘娘,您把旗当人使唤。”


    “旗不顶嘴。”


    门上忽然“笃”了一下。


    又“笃”了一下。


    第三下轻轻落在门栓上。


    小荷去开门,一股桂花风先钻了进来。


    门外站着两个传话的小宫女,手里托着一层盒子。


    “叶小主,钱尚宫送豆花一盅。”


    “井水慢灌,夜里刚起。”


    小荷接过来,合着的盒盖略凉,角上还挂着一颗水珠。


    叶绾绾凑近闻了一下。


    “香还在。”


    “口看厚薄。”


    她挑开盖,豆花抖了一下边。


    她用小勺蘸了一点点汁。


    “嗯。”


    “晚了半盅的凉。”


    小宫女低着头不敢多喘气。


    “谢总管。”


    “娘娘尝不尝。”


    叶绾绾舀一勺放在舌上。


    嫩先过,豆香紧随。


    她正要咽下,后根里有一丝细细的涩像用线把喉咙轻轻拽了一下。


    她把勺子放回盅沿。


    “去给她回一句。”


    “说吃了。”


    “说好。”


    小宫女“是”的声音像落在棉上。


    她们退了,门扇合拢。


    小荷看主子。


    “涩吗。”


    “线短。”


    “不是坏。”


    “是晚。”


    小荷听懂了一半,剩下那半被汤香安置了。


    她把豆花端去暖一暖,又把火口拨了一指。


    叶绾绾把钥匙串挂回门钩。


    钥齿撞在一起“叮”的声很轻。


    她又把银秤放在缸边。


    秤影在盐水上轻轻晃了一线。


    小荷忍不住凑近看了看那线。


    “像一条细鱼。”


    “鱼在盐里游就不会腥。”


    “娘娘又逗我。”


    “我逗胃。”


    “胃一笑,火就旺。”


    小荷笑得眼弯弯,忽然又压低了声。


    “主子,外头妃嫔们聚在一起说闲话。”


    “说我闲人一个?”


    “有这样的。”


    “正好。”


    “闲给我留着做腌蛋。”


    小荷“噗”的一声笑出。


    “娘娘,您真是八风吹不动。”


    “八风吹不动我的碗。”


    “我的碗有底。”


    她把布盖又按了按。


    布面吸了盐气,触手微凉。


    “再调一盅浸料。”


    “给鸡丝做淡汤。”


    “盐要少。”


    “让人喝完不口干。”


    小荷应着,手脚麻利。


    她路过门槛时余光扫见门缝里一片细薄的影。


    影似一片小鱼鳞黏在木缝。


    她停了一瞬,又像什么也没看见那样走了过去。


    “娘娘,花椒再添吗。”


    “不添了。”


    “让嘴歇会儿。”


    她把直言小旗拔出来换了个角度。


    旗影与秤影交叉了一下,又分开。


    屋外的铃被风拨了两下。


    “当。”


    “当。”


    小荷走去窗边掀了掀纸。


    “风大一点。”


    “盐喜风。”


    “人不喜。”


    “那你披袄。”


    她把薄袄给小荷搭着,又把自己的袖口卷紧了一分。


    “娘娘,您就不怕别人说。”


    “别人说我听不见。”


    “我耳朵里有香。”


    “我鼻里有汤。”


    “我眼里有秤。”


    “嘴里有闲。”


    小荷被她一串说得笑弯了腰,又把笑揣回肚里。


    “主子,人生苦短,能吃饱才是真福。”


    “这是我的话。”


    “我替您复诵。”


    “你复诵得比我香。”


    她把指尖在盐水面上轻轻点了一下。


    水面立刻起了一圈极细的涟,绕过鹅卵石去又绕回来。


    她把指尖上的盐放到舌根。


    “嗯。”


    “咸有骨。”


    “骨不硬。”


    小荷把腌料盅放在小风炉边,火苗舔了一下盅底。


    盅壁出了一层淡雾。


    “娘娘,咱们要不要把缸锁一下。”


    “锁。”


    “锁给我心安。”


    她把井字那把新钥匙从串上解下来。


    钥齿凉得像刚淋过井水。


    她将锁扣过缸耳,轻轻一压。


    “咔”的一声不重不轻。


    她又把一只旧铃舌用红线系在盖边。


    红线绕过一圈,尾巴小小地露在外头。


    “有人掀盖,铃就会轻轻说话。”


    小荷看着那截红线,心口有一点热又一点虚。


    “娘娘,您这样弄,我都不舍得掀了。”


    “你饿了就掀。”


    “我给你盖回去。”


    小荷笑着应,手里却怕真碰到那截红。


    门外传来踩叶子的细碎声。


    像有人轻轻在桂花堆里走。


    叶绾绾瞥了一眼门槛。


    “把豆花再热一指。”


    “好的。”


    她又把鸡丝汤试了一口。


    清淡的鲜从舌上走到鼻腔里,再踱回喉头。


    她轻轻打了个小哈欠。


    “睡意来了。”


    “腌蛋也要睡。”


    “我们不打扰它。”


    小荷把灯芯剪了一剪。


    剪子“咔”的声把灯焰提亮了半分。


    窗外一阵风把铃轻轻碰了一下。


    铃声在布盖上颤了一颤就没了。


    小荷忽然压低嗓子。


    “娘娘,您刚才说钱尚宫送豆花晚了半盅的凉。”


    “嗯。”


    “是故意的吗。”


    “是忙。”


    “也可能是心。”


    “我不猜。”


    “我喝汤。”


    小荷看她把豆花再尝了一勺,脸色安安的。


    她也放下心。


    案上银秤静着,秤砣贴在中间不偏不倚。


    直言小旗靠在盐罐旁,旗面挡住了一指灯光。


    钥匙串在钩上慢慢晃了一下。


    “叮”的声像一粒芝麻掉在瓷碟里。


    小荷想起外头的闲言,忍不住又问。


    “娘娘,若是有人说您心思深。”


    “我让他帮我称盐。”


    “他称不平,我就说他心思浅。”


    小荷笑到扶住了门框。


    风从她笑缝里钻进来,绕着缸沿打了个照面。


    布盖微微抖了一下又平。


    叶绾绾看到了那一下。


    她把手心摁在布面,布面温温的。


    “睡吧。”


    她像安抚一只刚入窝的小兽。


    小荷忽然想起什么。


    “娘娘,妃位们还说‘得宠也好,可别成了飞蛾扑火’。”


    “飞蛾若饿了,也会先吃一口糖。”


    “吃了再去扑。”


    小荷被她一本正经逗得没了脉。


    “主子,您少说两句。”


    “我多吃两口。”


    “都行。”


    她们相视一笑,屋里火声更软。


    门外有一缕影从槐树下掠过,又停在窗外一拳的距离。


    影低头看了看门槛,目光落在那片薄薄的铜鳞上。


    他伸出细铁丝在空气里试了两试,便又收回。


    他抬眼瞄一眼屋内的铃线,嘴角有一丝快意。


    他退了半步,脚跟无声。


    他袖里轻轻掉下一根更细的红线头。


    红线头被风卷了卷,挂在窗棂下像一条小尾。


    屋里的人没有抬眼。


    叶绾绾把豆花盅递给小荷。


    “你喝。”


    “我喝盐柠。”


    “我喝姜蜜。”


    “你嘴甜。”


    “我嘴怕苦。”


    “苦放在罐里睡着了。”


    “它别醒。”


    小荷点头,把盅端在手心热了热指尖。


    她突然“咦”了一声。


    “娘娘,缸边好像有水珠。”


    “盐水自己会呼吸。”


    “它呼吸就会出汗。”


    “擦一擦。”


    小荷用帕轻轻掠过去。


    帕面凉,水珠退。


    她没看见帕角带走了一粒极小的灰。


    那粒灰轻轻落在门缝里的铜片上。


    铜片“嘡”的一声小得几乎听不见。


    叶绾绾耳根动了一下。


    “听到了。”


    “什么。”


    “盐在笑。”


    小荷被逗得笑出气声,笑声被帘子拦住。


    “娘娘,今日还做团子吗。”


    “夜里不做。”


    “夜里让胃也睡。”


    “我却睡不着。”


    “你把钥匙摇两下。”


    小荷照做,钥齿彼此撞了两下。


    “叮。”


    “叮。”


    她真的困意就上来了一线。


    她把钥匙挂回去,手心还留着一圈金属的凉。


    她忽然又压低声音靠近主子耳边。


    “娘娘,我刚才听到帘外那边有人咳了一下。”


    “轻还是重。”


    “像是怕自己吵醒汤。”


    “那就是认识汤的人。”


    小荷怔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


    “您说的是谁。”


    “你问汤。”


    汤在罐里打了一个气泡又不见了。


    火在风炉里翻了一小片红又安静。


    铃线垂着,红在灯下像一条无事的小河。


    她们两个人都没注意到,缸耳那道新锁在灯影里极细地颤了一颤。


    颤完它又静住。


    门外的影再退半步,鞋底轻轻擦过砖面。


    擦出一道像指甲盖大小的白。


    他抬头看了一眼檐下的铃,不动。


    他看了一眼窗内的旗,又不动。


    他把那根新掉的红线绕在指上一圈,又一圈。


    他把指头放到唇边轻轻咬了一下线尾,线尾断了一丝。


    他把那一丝吹进风里。


    风把它送向缸盖边。


    红很细,盐很淡,夜很静。


    铃却在此时没有响。